啊,就这样睡过去,该有多好。
在最后一丝清明消失之前,赫连仲绶这么想着。他原本坚持着他内心中作为皇嗣的高傲和自尊,所以就算被那样作践,他也不愿意在花季睦面前求饶。
可是,一想到,自己就这样昏死过去,再也醒不来什么,忠诚背叛,什么死而复生,什么灵魂互换,也就都结束了。
他依旧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曾被父亲宠幸,以及重生为谋害自己凶手的事实。
所以在脑子里闪过那一念的时候,他终于松了牙关,想要开口求饶,而也在那一瞬间,涌入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终于解脱了。
然而,却有一些不一样……
感觉到有些奇怪的他,在睁眼之后却发现自己整个人仿佛是站在一张镜面之上,他能瞧见镜面下那个浑身光溜溜的自己,由此也可得知自己觉得冷的原因是什么。至于四周,那是白茫茫的,仿佛飘着雾一般的东西,仿佛只需要一个呼吸,就能将这些东西吹散。
慢着!?呼吸!?
意识到这一点的赫连仲绶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是死了,然后似乎是灵魂附到别人的身上,而这个别人正是那个谋害自己的人之一。
然后现在?自己是真的死了么?
他瞧着镜面下的自己这样在心里问着。意料之外的,他却发现那个镜面下的“自己”突然哭了起来,只是从眼泪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红得发黑的血。
是……谁?顺……喜儿?
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那个镜面下的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那镜面与他面对面的站着了。突然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对方,他被吓了一跳,脸上尽是恐慌的神情。
赫连仲绶张了张嘴,没出任何声音,但是他却在脑子里清清楚楚的听见对方哭着说:“救我。”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刚张嘴想要问,肩膀上突然之间多了一种很难形容的触感,微凉的,带着些不太高的温度,倘若不太留意,根本不易察觉到,抬头看时,原来是顺喜儿的一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肩上。
始料不及的,对方突然用力的推了他一下。
这一下,他让他十分惊讶自己的身体怎么如同羽毛一般被人这么一推就倒,当身体与镜面的同时,他亦发现,整个人正诡异的往镜面下陷去,如同失重一般越坠越快,他惊恐的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看见那个留着血泪的顺喜儿也离他越来越远,耳边依旧是那句鬼哭一般的泣诉:“救我……”
救我?
是救你,还是救我自己?
赫连仲绶有些不太明白这两个字,来不及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一股剧痛袭来,整个人都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已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只知自己躺在床上,全身被布条裹着,动弹不着,唯有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在提醒他尚未失去触觉。
身边坐着一个人,正哼着什么不知名的曲子。这人的声音是第一次听到,那曲子却不知道为何听着,总有一种耳熟的感觉,只是却不管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听过。
他费力的动了动脖子,扭头去看那人。那人身量中等,皮肤白皙,侧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正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丝线,霭霭暮光中,那人的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左颊旋起一个好看的梨涡,叫人看着仿佛是融化在那里面。
“你醒了?”发现他在看着自己,这人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只是那嘴角的笑不知何时隐了去,只换了一副冷若冰霜的脸来,叫人看了有些陌生。
赫连仲绶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偏他喉咙嘶哑疼痛,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人勾了勾嘴角,左颊又旋起一个梨涡来,只是那笑意未到眼角便敛了,让人觉得这笑勉强得多一些。
“小宴儿去太医院取药了,要等一会才回来。”这人说着,黯下目光来,低头替他掖了掖被角。
赫连仲绶并不回应他,只是细细打量着他。发现这人五官虽不算是顶漂亮的,凑在一起却叫人看了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润柔和之感,好似初春里那最早绽放的那一枝梅花,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亲近。
适时,小宴儿回了来。他一边往桌上放东西,一边说:“者也,今日外面可是热闹,你……”话倒一半,霎时顿住,小宴儿瞧着床上躺着的那人,顿时泪流满面。
这人怎么就这般爱哭呢?赫连仲绶看着他叹了口气,却不想牵动那一身的伤痛,直疼得一阵重重的咳嗽。
小宴儿看得心疼,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细声道:“你别动,太医说你伤及筋骨,须得休养一阵才行。”
伤……
赫连仲绶这才想起那些事来。
自己原本是花季睦带走用了刑,他依稀记得是被人抽得晕死过去,然后被用水泼醒,然后再次被抽得晕死过去,如此循环反复了数日。原本以为就会那样被打死,但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何被送到这里。
“太医说你醒来可能会觉得肚子饿,我先去给你做点粥来。”小宴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冲着坐在一旁的者也道,“你先在这里陪他一会,我马上就回来。”说罢,竟是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原来他——便是者也了。
赫连仲绶看着身边这个年岁算不得大的少年,又想起那日自己被人从湖水里捞出来时,听见的那些话,似是和那个“顺喜儿”有什么过节,并且还算不得一个心善的人。只是,眼下,这少年虽面上冷漠了些,但那眼里时不时透出的些许关心却又在说明,旁人的议论也算不得真。
者也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道:“你知道么?若是那日小宴儿晚去半日,你就不会躺在这里,而是被人送去了乱葬岗么?”
赫连仲绶依旧是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眨着眼睛,表示自己正细心听着对方说的话。
“绕是我也没法让你逃过那一劫呢?”
者也说着,忽然低低了笑了起来。赫连仲绶看着他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眼睛,那双细长的手确是紧紧的攥着被角,那骨节出泛着青白,让人看着不免要从自心底里疼惜起来。
“我只知你不愿意去侍寝……却没想过你会因此而去开罪花公公……顺喜儿……顺喜儿……你原本不是这样性子的人啊……”者也继续呢喃着,松开被角,一手抚上了赫连仲绶的脸,整个身子也凑了上去,在他身上投下重重的影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
温热的呼吸喷抚到赫连仲绶的脸上,带着些许水汽,细细的瞧着,发现者也的眼睛又黑有润,似有泪光闪烁。但是很快的,者也松开了他,一双眼转向了别处,等到视线再回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发现又什么都没了。
“等你伤好了,我再来。”者也这般说着,起身离开了。
瞧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赫连仲绶总觉得那话里带了些悲怆在其中。
小宴儿回来的时候,瞧见屋里少了一个人,倒也不吃惊。只是坐了,一口口的喂了赫连仲绶吃粥,也不说话,只临到末了,他收拾好碗碟才道:“你再休息一会,我先出去了。”
虽不喜欢对方用那个名字称呼自己,但是相处下来,却知对方的关心并未掺半点虚假。饶是那个顺喜儿再怎么千刀万剐来,却也怪不到这个人身上来。
一想起自己那日竟对着这人凶神恶煞的怒吼,赫连仲绶心中不免多了些愧疚。
想到此,他张了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你……再陪我一会吧……”
虽是有了些力气,那声音依旧是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却不妨碍有心之人听见。
小宴儿扭头看他的时候,那眼里透着惊喜,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哎……你莫哭……”赫连仲绶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硬扯了一丝笑容来,只不过没想要又扯到身上的伤痛,只痛得他那笑容还没坚持多久就又呲牙咧嘴的扭曲了一张脸。
“嗯,我不哭,我不哭。”小宴儿一把抹了眼泪儿,握紧了他的手,“我陪着你。”
小宴儿的手纤细得不禁一握,却是难得的温暖。赫连仲绶反握了他的手,看着他的脸,突然就落了泪。
他觉得自己有些嫉妒起这个顺喜儿来。
他虽未弄清楚这三人的关系,却也看得不出,这小宴儿和者也是真心的关心着这个是顺喜儿。可他这个曾经的太子储君,曾经的西陵皇朝第十四任君王,却不曾拥有过这些东西。
身为皇族,在享受那世人艳羡的荣华富贵的同时,却又不得不舍弃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亲情。他自幼母亲早亡,身边只有乳母相伴,父皇从不亲近他,也不准他亲近,兄弟间又皆因他是太子而多有疏离;自成年之后大婚,妻子虽温柔娴静,夫妇二人相敬如宾,却又因利益牵绊,少了份温情;一生之中,他唯一全身心信任过的人,到最后却是亲手害死他的人。
旁人说身后事难料,可是他却想得到自己死了之后,那朝堂内外,举国上下的混乱,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则是被推入风口浪尖;对于他们是否能够在这风浪中侥幸,他不得而知,唯一能够清楚知道的是,他们对于这个将他们推入权利和阴谋漩涡的无能丈夫,无能父亲,恐怕多的是失望和埋怨。
于是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心中惦念自己?
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伪君子和懦夫罢了。
“顺……”小宴儿话刚出口,便知自己又犯了错,忙改口道,“你别哭,都没事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带你去都知监了。”
“原本是我的不是,不该对你那样。”赫连仲绶摇了摇头,“往后,你爱怎么称呼就称呼吧?”
小宴儿摇了摇头,抹着他的眼泪道:“我也是不喜欢用那样的名字称呼你。只是这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入了宫就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
“那我以前叫什么名字?”
“三生,你的名字叫顾三生。”小宴儿说完,一脸担忧的看着他,“你当真什么都忘了?”
赫连仲绶低了头,不看他:“嗯……是的……”
“原来太医说的都是真的。”小宴儿一脸的黯然。
“太医?”
“是的。那日我背你回来后,去请太医来给你瞧伤。太医问及你的伤势时,我跟他说你好像不认得我,他说许是入水时受了惊吓,一时记忆时常。我原本还不信,眼下你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看来当真是一点都不假了。”说着,他突然又精神振奋了起来,“反正都是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赫连仲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二人又说了一会,赫连仲绶总算是知道现下是崇德三十四年,顺喜儿,小宴儿,以及者也,则是在崇德二十八年,也就是自己十岁的时候入的宫。
早些年虽看过一些闲书,略略的知道些神鬼之事,却未曾想到自己是借尸还魂到了十二年前,而这一年,父亲应该是四十了,而至于东宫里的那个自己,只有十六岁。
想到那个刚及弱冠之年的“自己”,赫连仲绶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抽痛,十六岁的“自己”还在东宫里做着太子,那么现在的这个自己算什么!?
“三生,我私下还叫你这个名字可以么?”没有注意他神色的异常,小宴儿趴在床边,玩着他的手指头如是说。
三生,呵,三生。
顾三生……
原来是这样!?
一生为父母;
二生为家国社稷;
眼下这死后复生,应为三生,只是这三生又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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