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汉华章(49)

    便是夏安然, 也只能从已经扩散到整个屋子的, 属于女性的轻柔熏香味窥探一二。

    由贾美人为他亲自梳冠,然后由他的兄长为他插入发簪, 小皇子的人缘不错, 走的时候宫里头的小豆丁们都来给他送行了。夏安然一次性将兄弟姐妹们认了个遍, 也给了这些或是惆怅, 或是羡慕的家人们自己会给他们写信的承诺, 最后, 小皇子公主们便将他送上了离京的马车。

    他的父亲没有来送他,这亦是在意料之中。

    他现在已经不再单纯是景帝的儿子了,他是景帝的臣子, 是大汉的中山王。以帝王之尊, 自然不可能前来相送,他之前的任何一个皇子就藩均是如此, 故而夏安然也不曾期待。

    只是,关于他父亲赐下的字——景熙。

    不知为何, 在听闻到这个字的时候夏安然心中十分欢喜,汉代的取字方式和后世有轻微不同,此时的取字方式是解释名之用。

    譬如曹操,字孟德,取孟子的德行,也就是操守、操行之意。

    诸葛亮, 字孔明, 孔明二字便是亮。

    所以, 景熙二字便是用来解释他名字中的胜之意。

    以夏安然本人对于“胜”字的浅见来说,他自觉为胜利的意思,也有景色的意思,然而以景帝的意思,还是偏胜利为多。

    他这字一出,不用想也知道定然会引起有心人的侧目。

    毕竟刘启的目的性太过明确。

    夏安然坐在来回摇晃上下颠簸的马车里面用胡思乱想来缓解自己快要晕车的感觉,片刻后他觉得这样没用!

    改变了若干次姿势也没能好一些之后,夏安然觉得自己还要想办法分散下注意力,他唤人抱来了薄皇后送来的书籍。然而等到看到侍者送上来一叠竹简后,他的眼角抽了一下,默默将造纸放在了第一要务。

    说起造纸,他脑中闪过了数十种造纸手段,其中居然包含奇奇怪怪的凹凸纸法。哪儿就需要这般复杂了?话说我何时看来的这般奇怪的信息?

    他摇摇头将奇怪的思绪抹去,如今其实已经有一些造纸术的基础在了,但是多半是使用丝织品来进行制作,造出来的纸成本只比帛书低上一些,这样的纸张只有顶级阶层才舍得用,便是连帝王都不太舍得。

    能够想出来以渔网、破布、树皮来进行加工的蔡伦还要等到东汉,而现在,虽然很老套——夏安然这么想,但是果然只有先从造纸开始。

    他默默地捂了一下脸,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合的穿越者,但凡是合的穿越者就要造纸玻璃两手抓,□□□□两开花。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这些,他满脑子想的却是农田、堆肥、种菜,还有——丝绸之路。

    但是路还是要一步步走,先从脚下开始嘛。

    理论来说,所有的植物都能用来造纸,但最好还是选择比较好加工的。这一点,他询问了被景帝派着来接他的中山本地人,同时也是他的太傅——翟邑。

    作为中山国的国王,夏安然享有的一切配置都依照中央。

    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率众官及群卿大夫,除了丞相由中央任命外,其余王国官员均由诸侯王亲定。

    当然,有介于夏安然新王上任,丞相已经为他在中山国先选好了一整套班底以保证其运转,他只要到了就能接管。

    听闻夏安然想要打听中山国当地情况,太傅喜极,他掏出了几卷竹简交给了夏安然,言道:“殿下,此为臣来时书写,中山国新立,数据不甚齐全,不过臣在入京之前已经听闻丞相将重启计数,想来等殿下入藩,便可有之。”

    夏安然点点头,心中对尚未谋面的丞相有了几分好感。便见少年人端坐于摇晃的马车内,背脊挺直,眉眼温和,他双手一抖一展,便将竹简展开细细研读。

    虽然表面看不出来并且姿态也算得上潇洒,但发挥全靠肌肉记忆,夏安然本人对于这种麻烦的看书方法意见颇大。

    不过多亏身体的记忆力,他对于竖行倒很是习惯。

    太傅书写下的信息很是全面,尤其是人口、产业、去岁的税赋、青壮年数目、田产都精确到了个位数。

    如他记忆中的一样,中山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度,而且依托于其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条件,加之太行山脉的庇佑,整个中山国从南到北均有河流分布。

    所以即便地处北方,此处依然是水稻的主要产区。

    在这个主要以粟米为主要农作物的时代,一个以稻米为主要产区的地方简直能让别人羡慕到眼睛发红。

    而且这块地方又是身处内陆,不受沿海风暴影响,又远离时常泛滥的黄河,北边虽有乌桓、匈奴虎视眈眈,然而边军骁勇,就算是破了边军防线,前头还有一个并州挡着。

    在这个雨带还在黄河线上的时代,中山国毫无疑问能够用旱涝保收的“天府之国”来形容了。

    太傅说得自豪,夏安然默默看着简陋的舆图上中山国所在的位置,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太傅,请问中山国学子有多少?”

    翟邑稍稍一愣,思索了一下后答道:“不敢欺瞒殿下,臣此前虽有粗略调查,然数据并不全面……”

    “无妨,你且先说说。”夏安然研墨执笔,将听到的数据一一记下。

    整个中山国十四个县的学子约莫有百四十余人,商户仅有六十家不到,各行各业的匠人铺子稍多一些,约莫一百二十家,尤以铁匠为主。

    这个数字简直惨不忍睹。

    夏安然一见这些个数字便皱了眉头。

    汉代并无科考制度,所以这些学子数量实则是本地学舍内就读的学子的数量。自然这些数字里头撇去了有私塾的那些个家庭,实际上肯定要更多一些,但是对于夏安然来说这个数字更有统计意义。

    也就是说,他一整个中山国能够择选的、不在贵族把控之下的人才也就这么一百来个人。

    按照小班化教育,一个班级三十人来算,整个中山国,也不过才六七个学堂。更何况这一百多个学子中也未必没有世家的人,平均到县城,意味着两个县城共用一个学舍。

    这毫无疑问便是意味着——人才被世家垄断。

    中山国的人事任命目前全由他一人做主,待到十来年后,才会变成由帝王全数委派,彻底架空诸侯王的实权。

    所以夏安然觉得他介入的时间刚刚好,现如今他在中山国还算有话语权。当然即便是后来所有官员都有帝王委派,也并不意味着当藩王的就完全会变成小可怜,这也看个人手段和缘法。

    他一时之间无意去管那么多,他身为中山王,按照历史线混过去也能得一世安稳,更何况就他同母兄长来说,他那般挑战皇权,不也活得好好的?

    刘彻比他小了九岁,他首要便是要在窦太后对他的压制下争取一片天来,然后去攻打匈奴,等刘彻想起来对付他们这些诸侯王起码得是他亲政后十来年的事了。而且估摸着动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打仗打穷了,眼红小日子美滋滋的兄弟们。

    更何况就算要对付诸侯王,刘彻也得先对付他的叔叔辈。

    兄弟虽然碍眼,但是终归是天然的盟友,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安全的。

    他取笔在学生数量上打了一个标记,然后再看商户数量。

    秦汉均都重农抑商,事实上除了宋朝,旁的朝代均压制商人的发展。

    理由很简单。商人不劳动却可获取大量的利益,若是人人为商,在人均耕种面积如此低的农耕社会意味着什么根本不必说。

    故而,历朝历代唯有农税降到几乎没有,人均耕地面积大量提高且农业科技极度发达的宋朝才能有扶持商业和外贸的底气。

    但是中山国却是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例外。

    按照太傅给出的数据,中山国的农业面积已经达到了近七成,其余的便是矿产和旁的设施。汉代税收农税也相当低,主要以人头税和商贸税为主,如果是这份数据没有作假的话,中山国的人民几乎个个都手有余钱。

    人一旦有了钱,就一定忍不住买买买的欲望。

    所以随着可支配收入的增加,商贸业也会急速发展。

    一整个中山国十四个县城六十家商铺,平均一个县城只有四家,这个数据的存在若非是有人刻意隐瞒,便是这个新封地资源极其不均衡。

    夏安然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他是第一任中山国国主,整个一个中山国本身就是东挖一些西拼一些而成,其本身分属不同的行政规划,不可能这若干个行政规划的长官一致决定抑制商业。

    太傅手上的数据是丞相从各方调来的,如果他所料不差,他那位被景帝派下来的丞相看来是个聪明人,应当也已经发现了不对,故而才重新点数。

    他眨了眨眼,恭敬地将说得满头是汗的太傅请去歇息,并且吩咐了一句被贾美人派来的宦官,让车队先歇息一下,大家停下来找个凉爽地方先歇息片刻。

    如今正是农历六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即便古代的气候比之现代要凉爽许多,且此处位于北方,但也耐不住车厢内不透风啊。

    夏安然打算待到车队停下来的时候换一身单薄一些的衣服。今日因他奉诏出京,故而着藩王常服,里里外外差不多有四五层。若非这身体本身的抗热能力比较强,以夏安然现代那被冷气给惯大的身体早就汗如雨下了。

    他既已下令,约莫多走了半个时辰后,车队便在一处小林里头停了下来。

    面对主家的体贴,无论是护送的兵官还是侍从都很是感激。这一份感激便表现在了等夏安然下了马车换好衣服后没多久便看到两个兵士扛着一头像鹿一样的东西过来了。

    只不过这头鹿有一个白屁股,哦哦哦!是狍子呀!

    一身轻松的夏安然立刻凑过去看了热闹。显然,护送的兵士领头人非常清楚像夏安然这类小王爷对于狩猎的好奇心,他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抱来了一头小崽子。

    夏安然和那只幼崽的眼神对视了片刻后缓缓移开再次看向兵哥,满脸都是:给我这个干啥?

    见他疑惑,兵哥解释道,这只小崽子应当不是被他们狩猎的狍子的孩子,它完全是因为听到他们这儿有动静,出于好奇心过来看的。然后看到兵哥们在狩猎,它似是以为这些人抓了一个自己就安全了,所以便跑去吃了小嫩草。

    在自然界中,肉食动物在抓住一头之后的确不会再狩猎,但是它的敌人是狡猾的两脚兽呀。

    兵哥当下毫不犹豫,把它扛起来就带走了。

    没错,这就是狍子,一种以傻出名而且好奇心特别大的动物。

    夏安然看了看肥硕的公狍子,再看看没几两肉的小狍子,思索了一下可持续发展的价值,决定还是先把它养起来,当做储备粮好了。

    当务之急还是想要吃肉啊!

    然后他就看到了被粗鲁扒皮的狍子,被水冲冲就洗干净的狍子肉,被直接架在火上烤的烹饪方式。

    夏安然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夏安然每个县都准备了几册竹简,最后发现一册竹简的容载能力太低,有的县情况比较复杂,基本写了两到三卷。为此,他不得不让人再送来新的竹简。

    这十四个县的新任中山国国民在农忙之时都能看到一个小郎君蹲在田里,或者坐在马车上缓缓在街上走过,他背后常常带着两个中年男人在竹卷上头记录。

    小少年穿着寻常衣裳,在田埂里走来走去研究水稻根部,或者是数一颗稻有多少谷,他举动特别古怪,但是看在他年纪幼小,又不曾毁坏作物的份上农人们都并未阻拦。

    由于和平时间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荒地被大规模开垦,文景两位帝王接连减税,使得汉代的农业比之此前的各朝各代已经进步了许多。

    而且中山国有一个旁的地区没有的优势,那便是中山国有一个铁矿,还是一个产量很不错的铁矿。

    在盐田私有制的现在,这个铁矿的收入即将占据了景帝发给他的小儿子零用钱的六成。

    作为本国人的中山国国人自然也能够以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价购买到铁制的农具,并因此大大得提高了生产效率。——这是他们所以为的,这种效率的提升在小国王看来简直辣眼睛。

    虽然对于新上任的中山国国主,民众们普遍带有怀疑和担忧的心态,但是,汉代将近五十年的和平期,近三十年的发展期,使得这些民众从内心深处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恐慌心态。

    汉代法制极严,但较之秦朝松快许多,且文帝、景帝数次减轻刑罚,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汉代的民众在一定程度上是欢迎刘家人的统治的。

    年轻的汉帝国正在走上坡路,对于民众来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三天两头减税减罚简直不能更美滋滋。尤其村里头还会有秦朝遗民,一提到秦朝的“暴政”更让人珍惜如今。

    当然,这几本仅限于寻常郡县制的城市内。

    考虑到藩王可以私自加税,在被划分为中山王封地之后,中山国的众人心情还是很沉重的。

    当然也有优点,地痞流氓近期少了很多。

    在县城的势力全新洗牌之后,这些原本仰仗着亲戚有关系或者是曾疏通过关系的痞子们都安静了不少,哪怕是少数还有留在封国内靠山的人,这些消息灵通者已经得知新任国主正在巡游之中,自然都缩紧了尾巴。

    故而,夏安然晃悠了大半个月,至今没有能够达成杀鸡给猴看的成就,但他一点都不气馁,因为如果没有意外,他要杀的不是一两只小鸡,而是一头斑斓巨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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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国的国都为卢奴,也就是后世的保定市定县。

    因为此前并无国主级别的居住,此处的城市设计和房屋均都并未进行修葺,夏安然居住之处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落脚之处,并不符合藩王规制。

    而如何建造中山王宫室,自然要等此处的主人抵达之后再进行探讨。

    宫殿是肯定要修的。

    按照礼制来说,无论他超过了规制,还是没有到达规制,都算越矩。

    但要怎么修葺,便要看他个人的爱好。

    夏安然的选择是——将修宫殿这件事情先放一放。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造纸。

    他在下了马车后看着侍从捧着竹简来回穿梭之时这般想到。

    农人们资源少,便不愿意浪费任何一样产物,秋收后的稻杆被他们利用到了极限,新的稻杆晒干后替换屋顶的陈杆,亦或者是拿来生火、轧碎了投喂牲口都有。

    但今年出了件奇怪事,王府传下了命令,说要收购他们屋顶上被换下来的稻草,价还算不错,所以大家都挺愿意换的。

    背后里在议论起这位小藩王的时候也多了不少揣测,重中之重便是,——这位藩王要这些已经快烂了的稻杆干啥?

    当然是造纸啦!

    夏安然欢快得站在锅子边上,一个大铁锅上头层层堆叠了被轧开的稻杆,现在正在用蒸汽杀菌顺便软化。

    新鲜稻杆造纸出来的纸容易发黄,但是居民们屋顶陈旧的稻杆经过长时间的风水日晒,稻杆含有的木素会缓慢分解,并且被雨水带走,这一批收回来的稻杆比之新鲜的稻杆颜色淡了许多。

    直接用新鲜的当然也可以,但是夏安然想要达到一击惊人的目的,自然要做得越白越好,而且这些经过长时间使用的稻草本身纤维软化,更方便后续的舂捣工序进行。

    如此也算是降低成本。

    虽然看似很不错,但事实上这一批的稻草在此前的筛选过程中废了老大的力气。

    盖在房顶的稻草免不了霉变、还会沾染着小动物的粪便,由于收缴自全国的稻草总量还挺大的,夏安然想着与其想办法处理这些东西,还不如舍去,于是便令人小心挑选。

    筛选下来的稻草也没闲着,它们被堆叠在一旁,裹上枯叶、厨余等物再用泥巴封顶,点了个小火慢慢煨着。

    正是烧火粪大法。

    等到明火暗了,这些经过除菌和加快腐熟的“垃圾”就会成为能够回馈田地的产物。

    夏安然没同他们解释为何这般处理,也没这个必要。他在这儿是最大的,又是从长安来的小皇子,纵然百般不解,也没人提出疑义。

    唯一能干涉到他的三人自也不会为了小皇子这一番无关紧要之举提出意见。

    蒸好晾干的稻草被木棍舂压成片状,再将成堆的纸片切成条化入水中来回翻搅,将纤维打的更细,只不过这样的纸浆不过是半成品,如果可以还需要在水中混入一些能够增加粘稠度的物体。

    如此才能使纸浆纤维停留在水中而不会快速沉底,但是这东西现在没有。

    夏安然咂咂嘴,看着匠人们摸索着抄出第一张湿纸,随后贴在了已经准备好的铁板上头被烘烤加热。

    松针刷从纸面上轻巧带过,确保纸张能够和铁板完全重合,这一切都是中山王此前说过的操作技巧,但唯有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第一张纸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

    成功是因为它成“纸”了,失败便是因为纤维不匀称,刷子的刷痕方向错误,烘干的时候过了些有些焦,总之这若是放在后世是定然不会出现在店铺中的残次品。

    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的可供书写纸张。

    当中山王提笔在此纸上写下第一个字之后,这张染上清晰墨痕的纸书立刻在匠人们手中传开了。

    匠人们颇为稀奇且惊喜得传阅,这些人当中曾经见过“纸”的人不多,能够触碰到的更是没有,在如今那种用丝织品制造出的纸张目前还只是贵族间的玩物,并不曾在民间普及。

    这些汉子们非常清楚这张被中山王叫做“纸”的东西用的是什么材料,他们沉静在——原来草也能做纸的震惊中,一时间都没顾及到在一旁的夏安然。?

    年轻的中山王摆了摆手,示意工头不必在意自己,他边悄然退出,边令人准备了好酒好菜来犒劳这些赶工的匠人们。

    旁的不说,单说这编竹席就够折腾人的,粗细均匀,全靠匠人们一根根打磨。

    好酒好菜和赏金当即激发了匠人们的创造力,从第二天开始,这一处以简易砖瓦搭造出的匠房内便送出了一批又一批的稻杆纸。

    工房自产自销的好处就是,质量不过关的重新打成纸浆都回炉重造,拿到夏安然桌案上的各个可称之为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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