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被宋晏问住, 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掩面痛哭, 遮掩自己此刻的窘迫与不安。
这会儿守在这儿的,哪有一个傻的,见她这般情状, 便知内中有鬼, 不免左右议论,指指点点起来。
到了这一步, 白氏也知事情怕是难以善了, 心中惊惧非常,她总不是蠢得掉渣, 泪眼朦胧的在人群中翻找,想要找到带她来的人, 将这一通官司全都给推出去。
可她能看出来的事情, 别人只会看出来的更早, 皇太子与秦王刚到的时候,郑家那几个人就跑的无影无踪,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白氏面如土色, 心里的绝望一寸寸涌了上来。
……
内侍送了茶来, 皇太子端起来用了口, 同秦王交换一个眼色, 神情中都有些无奈, 却听有人前来传禀:“秦国夫人到!”
外边儿的议论声霎时间提高了几分, 躬身见礼之余, 又偷眼打量这位秦国夫人的言行举止。
皇太子与秦王是君,按理说是不需要起身的,只是他们知道来人是母亲,又想着早些为她定下这仪礼来,便忙起身相迎。
——不然,等他们各自娶妻之后,母亲该怎么办?向太子妃和王妃行礼吗?
这才真是乱了身份。
好在乔毓是长辈,皇太子他们执意行家礼,虽有些不合适,但也有理可循,众人见后只觉秦国夫人得储君与皇子敬重,倒也不觉不合时宜。
乔毓是男子装扮,胡服马靴,风流潇洒,向众人颔首见礼,又笑道:“听说有人到这儿来状告我了?”
众人已经知道白氏撒谎诬陷,闻言不觉失笑,宋晏也笑了一下,又向乔毓一礼,道:“在下受皇太子令,彻查此案,斗胆问询秦国夫人。”
乔毓正了神情,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晏称谢,又正色道:“乔四郎之妻白氏,状告秦国夫人因嘴上争执,杀其夫婿,秦国夫人可认吗?”
“我不认。”乔毓坦诚道:“因为我没有这么做过。”
无论是宋晏,还是其余人,都早有猜测,此刻听她回答,便是一阵附和声。
“果然是有人诬陷。”
“狼子野心,简直可恨……”
乔毓听得微微一笑,道:“我不仅不认,反倒还要状告另一事。”
宋晏心头微动:“此事是——”
乔毓声音抬高,铿锵有力道:“我要状告荥阳郑氏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暗中指使族中子弟杀人,构陷于我,辱蔑皇太子,意图废止朝廷政令!”
这一席话说完,全场都寂静下来。
谁不知五姓七望的名头?
哪个不曾听说过荥阳郑氏?
当年的皇太子妃郑氏,可不就是出自荥阳本家!
至于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过来,荥阳郑氏声望再高,怕也是顶不住的。
短暂的安寂过后,场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更高的议论声,连皇太子与秦王,都微微变色。
宋晏心知自己已经掺和到了这上边儿,索性一条道走到黑,恭敬道:“敢请秦国夫人直言此中内情。”
“事情要从考试结束,我与好友们一道去吃酒说起,”乔毓莞尔,旋即又正色道:“考试刚刚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正说笑间,便听隔壁有呼救声响起,似是有人行凶……”
“当时,我被吓坏了,”她眉宇间展露出几分忧色,似乎心有余悸:“我的朋友们也是,谁想到出门吃酒相聚,会遇到这种事呢。”
这话可跟白氏说的大相径庭,众人虽早有猜测,却也暗自捏一把汗,神情也尽数转为担忧。
皇太子听得眉头一跳,秦王也是如此,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道:“后来呢?”
“我们那时候都吓了一跳,但有人遇险,怎能无动于衷?”
乔毓继续鬼扯,正气凛然道:“我们到了隔壁,便见一伙儿人正对几个士子大打出手,甚至已经见了血,赶忙将人捉拿,将那几个士子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一下:“受伤最重的那个士子说,他是冀州乔家的子弟,齿序行四,人称乔四郎。”
“哗”的一声,外边儿的议论声就炸开锅了。
什么意思?
白氏到这儿来喊冤,不就是说自己丈夫死了,自己还见到了他的尸身吗?
怎么,这会儿人还活着,根本就没死?
这事情的发展,可比唱戏好看多了,叫人欲罢不能。
乔毓也不心急,等议论声淡去几分,方才继续道:“我问乔四郎,为何会惹上杀身之祸,这才知道:在考试之前有人去找他们,假意说是摆酒相庆,却将人诓骗到了我与朋友的隔间旁边,到了地方,又威逼利诱他们将出言挑衅,将事情闹大,要是能将此次科举搅黄,那就最好不过了……”
外边儿安寂了一瞬,旋即便爆炸开来,这一次,乔毓却没有等候,拍拍手,便有人带着那几个遭受毒打的士子们进门。
其中,便以乔四郎形容最为凄惨。
他肩上挨了一刀,手臂软软的抬不起来,血沾湿了衣袍,狼狈而又凄楚。
乔毓目露哀色,走上前去,痛苦道:“就因为他姓乔,是乔家的分支,所以他们便对他狠下杀手……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
这精湛的演技,这悲愤的神情,一颗崭新的戏精,正在大唐上空冉冉升起。
秦王轻咳一声,不忍再看,皇太子摩挲着杯盏边沿儿,任劳任怨的陪亲娘唱戏,口中劝慰道:“小姨母,这不是你的错,吧不要太自责了……”
乔毓眼底闪现出一朵泪花,低下头,不说话了。
乔四郎捂着剧痛的肩头看乔毓演戏,真是比吃了屎还恶心,只是他也不傻,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面露凄然,将乔毓早先编出来的那套说辞,娓娓动人的讲了出来。
“郑家这是想做什么?”
乔毓目光在诸多士子脸上扫过,双目湛湛:“他们想构陷我,想说科举不公,想将事情闹大,想逼迫朝廷让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在这儿等待结果的,多半是寒门子弟,脑子里略微一转,便能猜出郑家的意思,再想起方才白氏说的那些话,更是恍然大悟。
世家怕科举中止吗?
不怕。
人家巴不得永远没有这码子事,九品中正,荫佑家中子弟。
事情闹大,吃亏的永远都是底层人。
士子们的脸色霎时间坏了,也就是因为念过圣贤书,所以才强忍着,没在这儿跳脚骂娘。
皇太子见事态酝酿的差不多了,终于道:“郑家的人呢?”
“郑家人分工明确,有去酒楼劝士子闹事的,有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还有勾搭着白氏,到这儿来将事情闹大的。”
乔毓拍了拍手,便有人将城门处抓获的那几个人押上来:“你们看看,人群聚在县衙门口的时候,是不是这几个跳的最高?他们身上根本没有考试凭据,并非士子,聚在这儿煽风点火,又是几个意思?”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尤其是方才白氏在县衙门前哭闹,状告的是秦国夫人,明德皇后的胞妹,皇太子的姨母,哪个敢先冒头说话?
现下回想,这几个人毫无畏惧,顶着风出来,摆明车马的支持白氏,话里话外的说乔家势大,欺负孤儿寡母,可不就是在煽动舆论!
众人都明白这道理,也知道方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不免低骂几句,宋晏看眼面色仓皇的白氏,摇头道:“白氏,你说丈夫被人冤杀,前来告状,现下你丈夫活生生站在这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丈夫死了的事儿,是郑家人告诉她的,白氏信以为真,这才凑过来的,哪知郑家人把事情办砸了,反倒将她陷在里边儿了。
“……我,我。”白氏目光都在打颤,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乔四郎自从听说妻子带着孩子到这儿来告状,便知道她是什么打算,无非是想着丈夫死了,上前去踩一脚,博个后半生富贵。
可他就想问问这女人,自己哪儿对不住她了,人还没死,就急着往上边儿填土?
他却忘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夫妻俩,本就是同一种人。
“白氏没见到丈夫身死,却说是被我所杀,还巴巴的跑到这儿来告状,可见她对于今日之事早有预料,”乔毓挖了个坑,一脚把这女人踢下去了:“她早就跟郑家人勾结,意图谋害亲夫,构陷于我!”
“现在是七月,日光热辣,人在外边儿站一会儿,都禁受不住,更别说是一岁多的婴孩。从你开始闹事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半个多时辰了,你为了装可怜,叫亲生儿子暴晒在日头底下,何其忍心。”
乔毓见那孩子被晒得两颊通红,嘴唇都起皮了,禁不住生出几分怜悯来。
他的爹娘可憎可恶,但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作为母亲谋取钱财的道具,想想也是可怜。
而大的那个孩子,这会儿也才四五岁的样子,看见父母在堂前对峙,撒谎受责,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乔四郎虽混蛋,但疼爱儿子却是真的,只是诸事纷杂,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会儿恍然过来,忙近前去抢了那孩子过来,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
“请秦国夫人开恩,先将两个孩子送下去吧……”他低声哀求。
乔毓摆摆手,便有人近前,领着两个孩子避到了里边儿。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还有谁是看不明白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郑六郎只是分家子弟,没有主家吱声,哪里敢做主这么大的事情?
荥阳郑氏,怕是要倒霉了。
“先将白氏收押,郑家一干人等下狱,再去缉拿郑六郎,令封锁郑家在长安的府邸,”皇太子沉声道:“责令有司,彻查此事!”
末了,又转向宋晏,颔首道:“勉之。”
宋晏抑制住心头激动,忙躬身称谢。
事情到了这地步,便暂时告一段落,但谁都知道,这只是风暴的起源,而不是终点。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难,”到了内堂之后,皇太子道:“处死郑六郎容易,想将这分支连根拔起也不难,但以此问罪荥阳本家,却是难上加难。”
乔毓也知道其中这些弯弯绕——荒王的正妃郑氏,便是出自荥阳本家,这会儿不也好好的?
退一万步讲,李开济这个老王八蛋没了权柄,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想要将一个人打倒都这么困难,更别说是一个根深蒂固,在荥阳时代经营的庞大家族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也要一步一步的做,”乔毓一点儿也不怵:“改革科举要做,清除世家积弊,也要做。这些人盘踞在地方,把持一方事务,隐瞒税务人口,朝廷派去的官吏如果不去拜山头,甚至都待不下去……”
她说的这些,皇太子与秦王何尝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很难奢求一蹴而就。
“慢慢来吧,”皇太子道:“一切都会好的。”
乔毓笑了一笑,道:“这么大的事情,郑家分支不敢拿主意,本家必然会来人。”
皇太子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已经派人去清查路引登记,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到了长安。”
乔毓真有种刚要出手,就有人递刀的满足,欣慰的看着儿子,道:“咱们该去郑家走一趟了。”
秦王温柔的接了下去:“黄历说明日宜屠宰,适合出门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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