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惊惧使然, 当真是屁滚尿流。
他们在二楼, 外边人只隔着窗户, 听见里边儿有惨叫苦求之声, 心中尚且不明,再过一会儿, 却见一抹血色猝然溅到窗纱之上, 鲜红的近乎刺眼。
底下茶楼里的几个人悄悄交换一个眼色,脸上装出不经意的模样,快步到了酒楼前厅。
这几人刚进去, 便被乔安和乔南几人给拦住了, 乔南是弟弟, 也更圆滑, 笑容满面道:“哥几个换个地方吧,我兄弟喝多了,在上边儿耍酒疯, 吐得满地都是, 实在是不体面……”
乔毓到的早,又是刚考试结束不久,楼上那一层都空着,这会儿除去屋里边儿那几个,还真没别人, 即便有人想上去, 瞧见一群高门子弟在这儿堵着, 也不敢搅扰,直接换地方了。
这会儿过来的几个人根本就是为楼上那几个书生来的,可不是为了吃饭,见乔南客客气气说了这么句话,眼底不禁闪过一道精光:“我们跟朋友约好了在这儿小聚,不好轻易更改,乱些也无妨……”说着,便要往楼上走。
“朋友?这可奇怪了,”乔南拦住他们,笑吟吟道:“楼上就我们一桌儿,没见有别人啊。”
来人也笑了,神情中却有了三分底气:“怎么可能?明明约好了是来这儿小聚的。”
他面色忽然一变,质问道:“你们为何要拦着我,难道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乔南不善刀枪,但脑子转得快,想起姑姑吩咐自己下来拦人,又自己留在上边儿,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面色一沉,故意威胁道:“兄台,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那人神情随之一变,面色担忧,扬声唤道:“四郎,你们在吗?可是除了什么事情?!”
乔安见弟弟如此言说,便知其中自有内幕,其余人也很快反应过来,飞速的揉出一副惊慌中带着不安的表情来,色厉内荏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不滚,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人见众戏精这样卖力演出,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气,面上悲愤愈重,正待冲上二楼去看个确切,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几个书生身上沾血,跌跌撞撞的跑下楼来,惊呼道:“四郎被人杀了!”
底下对峙的两拨儿人都变了脸色,一边儿表面上忧心忡忡,一边儿心里边喜气洋洋。
那几人似乎是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后退几步,愤怒、不平、痛心疾首几种情绪先后闪现,丢下一句“这事儿没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个年轻少妇到了万年县衙之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边儿还牵着一个,白着脸,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模样,敲响了外边儿的鸣冤鼓。
上午的考试便设在万年县衙不远处,这会儿人还没有尽数散开,冷不丁听人击鼓鸣冤,齐齐聚了上去,议论纷纷。
有人问:“小娘子,你告的什么状?”
那妇人面上哀色愈发浓郁,泣不成声:“妾身夫君一时不慎,与人生了口角,不想竟被人打死了,那人身居高位,又有家族庇佑,妾身不愿夫君枉死九泉,奈何无力对抗高门,只得到此伸冤,祈求朝廷做主……”
周围人原就聚的不少,听她这般言说,齐齐变色,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此起彼伏。
这会儿还留在这儿的,多半不是农夫村妇,而是专程来此参加考试的举子,现下境况未明,又只是一面之词,自然不会有所偏颇,倒没有立时对此加以评论。
人群中的几个人交换一个眼色,走上前去,有意引导着那妇人道:“我听你谈吐,倒像是念过书的……尊夫今日到此,难道也是来考试的?”
“正是,”那妇人哽咽道:“夫君好文,听闻皇太子求贤若渴,方才到此一试身手,哪知考试结束,却听人讲,说早就内定了榜首之人,他气不过,这才与人争辩,不想竟被人生生打死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小声抽泣,到了这会儿,却像是忍不住一般,搂住大些的那个孩子,嚎啕痛哭。
她怀里还抱着个约莫不足两岁的孩子,大抵是周遭的陌生人太多,母亲又哭的伤心,鼻子抽了抽,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也觉心有戚戚,难免不忍,再听她说争执的起因便是因为此次科举的榜首早已内定,更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但终究是世家高门、勋贵宗亲家中子弟占了大半。
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落地之后便能享受到最好的资源,为他们开蒙的满腹经纶,教他们念书的学富五车,他们可以拜享誉天下的宿儒为师,别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一卷经书,他们家里边儿或许就有春秋战国时候传下来的孤本。
谁都知道录取结果必然是高门子弟多,寒门子弟少,不是因为不公,而是因为没办法。
这世道,能念书识字、写一笔好策论的,多半是高门子弟,而在场诸人之中,家里边儿最不济的也有几十亩良田。
资源的不平均,会直接影响到最终的结果与成就。
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参与这次考试的人也都清楚的明白,前十名很可能有六七个、甚至是七八个出自高门,但当这一切真的摆到台面上之后,他们心里边儿还是有些微妙的酸涩与不平。
哪有人天生就愿意被人踩在脚底?
愿意到这儿的,显然是想通过这次考试,改变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叫父母为自己而荣耀,叫妻小为自己而欢欣,也为后世子孙开拓出一条更加平坦的道路。
没有人愿意在一开始,就宣告失败。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高,话风从未那“枉死”的举子身上,逐渐转移到了本次考试的不公与黑幕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郁气也越来越重,尤其是在其中掺杂着的“有心人”的挑唆之下,终于群情激烈起来。
盛夏的日光灼烫逼人,无形中推动了众人心中的那股燥气,县衙门前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有人声气激愤,向那妇人道:“尊夫决计不会枉死,我等必然要为他讨回公道!夫人,敢问尊夫是命丧何人之手?还请直言!”
“对,说出来,”众人纷纷道:“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妾身谢过诸位的深情厚谊,”那妇人屈膝,不住的施礼,落泪道:“只是那人势大,只怕官府偏袒,我不畏死,却不想牵连诸多……”
她这么一说,周遭人怒气愈胜,连连追问道:“是谁?难道是十六卫家的子弟?你尽说无妨!”
前不久吵着要上楼的几个男子也在此处,闻言随之起哄,鼓动此事。
那妇人低头拭泪,悄悄望向人群中的中年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便哽咽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德皇后的胞妹,秦国夫人!”
“啊?怎会是她?!”
“听说此次科举取士,便是秦国夫人首倡……”
“我看过那进言疏,秦国夫人胸中自有韬略,不像是这等人!”
期间还夹杂着些许怪语。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想的?女人出来抛头露面,不像话!”
“听说她杀过人,还是侯府子弟,不也那么不了了之了吗。”
那妇人原以为将话说开之后,便是一边倒的局面,哪曾想竟是毁誉参半的局面。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正待添油加醋的说几句,却听不远处有人道:“诸位,诸位,且听宋晏一言!”
说话那人约莫二十三四,生的不甚出众,只是眉宇间书卷气很重,瞧着很是端方,众人似乎很是信重,闻言随之安寂几分。
那妇人身边男人目光闪了闪,勉强道:“宋郎君,有何高见?”
“俗话讲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凡事都讲一个有理有据。”
宋晏向那妇人一礼,道:“夫人说秦国夫人杀人,敢问尸身何在?可有物证、人证?秦国夫人在何处杀人,是否有协同者?”
那妇人听他这般问,不禁怔楞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先哭了几声,以此掩饰。
众人见她说不出话来,神情中不免带出几分狐疑,被日光烧热的脑子,也逐渐凉了下来。
另有个年轻郎君道:“有冤申冤,自是正途,假若尊夫无辜枉死,我等决计要为他讨回公道,但话要听两边儿说,何不等秦国夫人来了,再当面对质?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乔毓这会儿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的楼台上,听见那几人说话,欣然笑道:“那宋晏是什么人?说话很有章法。”
“他是庆州有名的才子,品性刚直,父亲曾经做过大理寺寺正,只是很早就过世了。”
孔蕴心知在政务方面,自己必然不能与东宫臣属相较,便早早将科举诸事记在心里,以备乔毓咨询,这会儿倒是正得用。
“当年宋寺正在的时候,曾经有刑案不决,还是这儿子帮衬的。”
乔毓听得颔首,有些满意的笑,又问后边儿说话的人:“那个是谁?我见他一直都静静的听,也没急着说话,到最后,才帮我说话。”
“这我便不认识了,”孔蕴眉头微蹙,摇头道:“不是出身世家高门,我不曾见过他。”
乔毓笑了一下,说:“他很聪明,也很谨慎,是可造之材。”
众人义愤填膺的时候,他没有表态,可见心性坚韧,不会轻易随大流,为人所动摇;等宋晏开口之后再附和,可见他不想出太大的风头,公开的得罪人,实在谨慎;看出那妇人话中漏洞,帮自己说话,无形之中就完成了站队,讨了自己和皇太子他们的喜欢。
孔蕴心思灵透,旋即就明白过来:“的确很不错。”
两人说话的时候,乔四郎便在身边,面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那是你女人吧?”乔毓怜悯的看着他,道:“看看,你还没死呢,她就急着哭丧了。”
乔四郎笑的比哭还难看:“她怎么能这样,我哪里对不住她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乔毓丝毫不觉得同情:“你能用自己的祖宗姓氏给自己谋取私利,你女人怎么就不能用你换取钱粮,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
她恶劣的笑:“绿豆蝇跟屎壳郎凑对儿,谁都别笑话谁。”
乔南忍不住砸吧一下嘴,说:“小姑母,你嘴上是抹了蜂蜜吗?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乔毓摸了摸大侄子的头,欣慰道:“好听我就多说点。”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却听“轰隆”一声,不远处县衙的门被人打开了。
两行衙役走出门来,阵列左右,又有禁卫飞马前来,护卫周边,有人高声唱喏:“皇太子殿下到!秦王殿下到!”
众人听得变色,慌忙躬身行礼,原本喧闹的县衙门前,霎时间安寂起来。
“皇太子殿下开堂审案,准允在场士子旁听,”有内侍出门传话,环视一周,道:“告状之人何在?”
那妇人听闻皇太子到了,面色为之一变,还没等进去说话,便有了几分胆怯之意,脚步也有点儿挪不动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事情闹大之前,皇太子等人便会按下去,为了叫自己闭嘴,施加赏赐吗?
怎么不按照剧本来?
那妇人傻眼了。
早先与她交换眼色的中年男人见状,眉头便是一跳,狠狠剜了她一眼,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胁迫威逼。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退了。
那妇人勉强定了心,带着两个孩子,哆嗦着走了进去,刚一跪地,便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也随之啼哭。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宋晏几人说了那么一通,但众人见这孤儿寡母的惨淡情状,心便偏过去三分,有人不忍心再看,悄悄别过脸去。
这事儿闹的不小,诸多士子停留于此,倘若处置不好,后患无穷。
皇太子垂眼看着那妇人,神情庄肃,目光森冷,却没有要问话的意思。
他已经在母亲那里知道了事情原委,跟这么一个女人说话,真有点恶心,还有点掉价。
秦王心里其实也觉得腻歪,想起这些人恶意欺辱母亲,心中更是生怒,只是脸上不显,如往常般带着三分淡笑。
“听说庆州有位才子,年少时便曾帮着父亲审案,今日可在此处?”
秦王知道宋晏曾为母亲说话,有意叫他露脸,便饶有兴致的道:“总不会又是一个伤仲永吧?”
众人都知晓这典故,不觉失笑几声,宋晏听到此处,更觉心脏砰砰砰跳的快了。
不是谁都能有在皇太子面前露脸,展示自己的机会的。
对于他,对于宋家而言,今天之前与今天之后,或许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了。
宋晏深吸口气,走上近前,见礼道:“草民在此,殿下若有托付,必不敢有所懈怠。”
皇太子见他如此,便知道是个有章程的,略微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只管在众人面前,主审此案便是。”
宋晏恭敬应了声:“是,”又转向一侧差役,道:“兼听则明,去请秦国夫人前来问案。”
皇太子端坐椅上,随意摆了摆手,那差役见状,便快步走了出去,显然是去寻人。
皇太子与秦王跟秦国夫人是什么关系,众人都是知道的,见这二人来了,原以为是要袒护后者的,现下见他们真要将秦国夫人请来,瞧着不像是要袒护的模样,不禁为之动容。
“行的正,自然坐得端,”有人道:“秦国夫人若没做过,自然也不会怕。”
“皇太子殿下既然敢叫人请秦国夫人来,想来心里也是有底的……”
种种议论传到耳边,皇太子与秦王自是岿然不动,那妇人的脸色却渐渐白了。
宋晏喝道:“肃静!”
等众人息声,又向那妇人道:“你姓甚名谁,何方籍贯,夫君名姓籍贯如何?”
“妾身姓白,乃是并州人士,”那妇人神情中添了几分瑟缩,低声道:“夫君姓乔,家中行四,乃是冀州人氏……”
“你夫君姓乔?”宋晏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他与秦国夫人出身的卫国公府,有何关联?”
“夫君出自乔氏一族冀州房,也是卫国公府的远亲,”白氏似是触动情肠,拭泪道:“夫君觉得两家有亲,总不至于闹大,才会去说这些的,谁曾想……”
宋晏轻轻颔首,又问道:“敢问夫人,尊夫尸身何在?秦国夫人是在何处行凶,可有人证物证?”
白氏听得怔楞几瞬,这才哽咽道:“今日夫君参与科举,我便与两个孩子来此为他助威,约定了在酒楼见,不想到了地方,还没进去,便听见他与秦国夫人的争执声,我正想进去劝,却见血色溅到窗户上,夫君死不瞑目……”
“这样,”宋晏道:“既然是约定见面,应当是乔四郎考试结束,去寻妻儿才对,怎么是他先到酒楼去歇脚,你们母子三人再去寻他?”
白氏为之语塞:“这……”
宋晏道:“你说你听见争执声,想进去劝,然后便见血色溅在窗户上——可这种酒楼多半临街,窗户自然也是临街,你登楼之时,是怎么看见朝向外边儿的窗户的?难道你带着两个孩子,从墙外梯子上往里爬吗?”
白氏脸色真跟她姓氏一样了,一点儿颜色都没有。
“你见到血色溅到窗户上,可见到乔四郎尸首了吗?”
宋晏毫不留情,继续道:“你若是见到了尸首,敢问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如何在杀人凶手面前全身而退?”
“假若你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确定死的是乔四郎,并且杀他的人,也的确是秦国夫人?从头到尾,你只是听到了声音,看见了血花,不代表真的死了人,更不代表杀人者是秦国夫人。”
宋晏近前一步,道:“乔夫人,请你回答我,你真的见到了乔四郎的尸首吗?”
如果没见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左右乔四郎也死了,说什么都由得她。
白氏满口银牙都在打颤,勉强道:“我见到了!”
她啪嗒啪嗒的掉下眼泪来:“我夫君他死的冤枉……”
众人听到此处,已经能察觉到白氏所言乃是驴唇不对马嘴,即便秦国夫人未至,心中也是一片清明,摇头叹息,嘘声连连。
宋晏穷追猛打道:“乔四郎身上有多少伤痕,形容如何?致命伤在何处?”
白氏连连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吓坏了……”
“好吧,”宋晏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笑意:“乔夫人,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如何从秦国夫人手中逃脱的?”
白氏神情仓惶,却说不出话来,埋脸在幼子的襁褓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
早在皇太子与秦王到此的时候,早先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几个人便悄悄退走,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事先筹谋的如此详尽,不想竟然事败。”
“白氏死定了,只怕会招供去我们来……”
“却不知此次回去,郎君会如何动怒。”
几人议论着说了几句,忽然察觉少了个人,变色道:“赵爷呢?怎么不见他?”
“兴许是先一步走了,”有人道:“急着回禀消息吧。”
“唉。”那几人唉声叹气的说了几句,便取了马,准备尽快离开,匆忙间出了街道,临近城门时,却见有一行人坐在马上,嘴里边儿叼着根草,吊儿郎当的说话。
为首之人身着胡服,登着马靴,相貌英气明艳,正是乔毓。
几人在这儿见到她,心中便知不好,扶住腰间刀柄,警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出现在这儿……赵爷被你们抓了?”
“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我们只是一群无辜的路人,”乔毓挠了挠头,和善道:“就是老赵他命太软和,被我们不小心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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