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感动坏了。
二姐姐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把大外甥教的这么温柔体贴!
皇太子见她这等神情, 不觉失笑, 做儿子的能够这样孝敬母亲,心里其实也很幸福。
此处既无遮阴之处,又人多眼杂,并非说话的地方,他便领着乔毓往太液池去,又笑着向她介绍:“过了五月,天就热了,太液池绿树成荫, 碧波连绵,倒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乔毓只进宫一次宫,这是第二次,可前一次是因为闯了祸, 进宫来告罪的,根本没机会四处转转,这回倒是有了空暇。
只是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淑质和阿昱、阿巍他们呢?”
皇太子笑道:“我已经打发人去请他们了, 咱们先过去便是。”
“这样,”乔毓放下心来, 又想起端午那日的惊变来,见内侍仆从都远远跟着,与他们拉开一点儿距离,方才低声道:“关于那些刺客, 有结果了吗?”
皇太子不以为意, 轻笑道:“无非就是太上皇一系的人, 骤失权柄,想要殊死一搏罢了。”
乔毓没有过去的记忆,却也从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度到皇帝当年与太上皇之间的这场争斗如何激烈。
她姓乔,是明德皇后的胞妹,先天就是站在皇帝这一边儿的,听到此处,不免有些担忧:“在宫外尚且如此,到了宫中,怕是更加……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
“安心吧,”皇太子笑道:“到了宫中,反倒远比宫外安全。”
“天子始终是天子,太上皇毕竟也只是太上皇,”他垂下眼,温和的看着她,道:“小姨母,你到了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什么好怕的。”
乔毓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宫时的场景,远远眺望着长安之巅的太极宫,低声道:“太上皇还住在太极宫呢。”
玄武门之变后没几日,朝廷便假太上皇名义册封当时的秦王,即现在的圣上为皇太子,总揽军国大事,没过一月,太上皇便匆忙退位,令皇太子登基称帝。
可实际上,从贞观元年到贞观三年,太上皇一直都居住在太极宫,皇帝在东宫显德殿称帝之后,也一直住到了现在。
皇太子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神情中飞快的闪过一抹讥诮:“他很快就要搬出去了。”
乔毓心下微动,旋即明白过来:
这次的事情显然触及到了皇帝的底线,这对至尊父子之间仅存的那一丝温情,怕也保不住了。
她没见过太上皇,但对于他的境遇似乎不觉得同情,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倘若赢的是太上皇,乔家人这会儿怕是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
“圣上打算叫太上皇搬去哪儿?”乔毓问。
皇太子道:“弘义宫。”
乔毓微露不解。
“就是昔年的□□。”皇太子莞尔道:“父皇已经吩咐人清扫布置了,中秋节之前,皇祖父必然能搬进去。”
叫太上皇带着章太后与一干嫔妃儿女搬到皇帝昔年住过的王府里边儿去,皇帝这招儿这可真够损的。
乔毓在心里吐槽一句,又道:“太上皇会愿意吗?”
皇太子不甚在意道:“父皇会有办法叫他同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有点儿同情太上皇了。
没有再继续纠结此事,她问起正事来:“那日我说的那些,你与你父皇是怎么想的?”
“小姨母所说诸事,对于当下而言,价值何止千金,只是大唐疆域辽阔,政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远非朝夕之间所能改……”
乔毓听他这么讲,不觉有些失落,却听皇太子继续道:“故而,我与父皇商讨之后,决定先选定一处进行试验,若有良果,便推行天下,若是失败,也可重头再来。”
这,这不就是后世人所说的特区吗?
乔毓不禁意动,欣然道:“选了什么地方?”
“等等,你先别说,叫我来猜,”她凝神细思一会儿,笑道:“既然是试验,一县之地足以,又不能离长安太远,否则难观成效,也无人主持,唔……是万年县还是长安县?”
“是附廓长安的万年县。”皇太子笑道:“现下是五月,最多六月初,这场试验便要开始了。”
皇太子身为储君,能够调动的人力物力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左右春坊之中更是人才济济,由他亲自统筹万年县一干事物,乔毓哪有不放心的。
贞观二年,皇帝登基之后,便令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嫡子事东宫,既是强调皇太子身份之尊崇,也为他来日登基执政打下基础。
可想而知,皇太子若真的在万年县建设特区,身边带着的又是大唐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待他登基之后,大唐又会如何?
乔毓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也感知到了大国储君的沉稳,不禁莞尔道:“你父皇真是用心良苦……”
皇太子性情严谨端方,现下见她面露笑容,却忍不住也笑了,只是还没等说句什么,却有内侍前来回话,恭谨道:“太子殿下,安阳寺正求见。”
这名字有点儿熟悉,姓氏也颇少见,乔毓暗暗猜测,该是前不久见过的大理寺寺正安阳裕,却见皇太子蹙起眉,有些不耐烦的道:“不是说过了吗?小姨母在时,若无大事,无需来扰。”
那内侍头垂的更低:“安阳寺正说是为端午那日之事而来,事关重大,奴婢不敢阻拦……”
皇太子摆摆手,正待说句什么,却被乔毓拦住了。
“你既有正事,便只管去忙,左右见面的时候多得很,” 她温言劝慰:“若是因为我而误了事,岂不叫我愧疚?”
“……也罢,”皇太子略一思忖,道:“我去去便回。”
说完,又唤了白露与立夏来:“你们在宫中多年,路径也熟,带着小姨母在太液池附近转转,阿昱他们也该快来了。”
“父皇空置六宫,除去母后与几个弟妹,便没什么在意的人了,只是太上皇颇多内宠,小姨母或许会遇到。”
白露与立夏闻言应声,皇太子又嘱咐乔毓:“你既是秦国夫人,食邑千户,便不需向她们行礼,若是遇上个客气的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个失礼的,你也无需退让,素日里如何处置,今日便如何处置,闯祸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兜着的……”
乔毓听得心中暖热,莞尔道:“若是遇上章太后呢?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皇太子笑微微道:“我兜不住,还有父皇呢。”
他左右看看,忽然道:“要不,就叫人将太液池清出来……”
“那就不必了。”乔毓赶忙制止了。
开道清宫这种事,都是皇帝、太后这类角色才有的待遇,她既非皇族,品阶也只是国夫人,再鼓动着皇太子这么干,未免太过嚣张了。
皇太子见她不肯,也不强求,向她道别,随同那内侍匆匆离去。
……
皇太子过去的时候,安阳裕正立在门前等候,或许是因为太阳初升的缘故,他面色较之此前更见苍白。
“安阳寺正,”皇太子大步近前,径直进了内殿,开门见山道:“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安阳裕随同他入内,躬身施礼道:“臣在大理寺的狱中见到了蒋国公府的世子,听说,是陈寺正执皇太子令,将他扣押于此的……”
“确实如此,”皇太子对着他看了会儿,慢慢笑了起来:“刺客招供说,是蒋国公世子指使他们行刺,既有人证,免不得要请蒋国公世子挪一挪位置了。”
“太子殿下,”君臣之间有着短暂的对视,最终,安阳裕一掀衣摆,跪伏于地,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蒋国公府的末日,是不是要到了?”
皇太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你觉得呢?”
“臣昔年得以入仕春坊,得益于蒋国公推举,”安阳裕谨慎的斟酌言辞,恭谨道:“其虽为太上皇心腹,却也于社稷有功,若有可能,望请太子殿下外开恩,赦其一子,以作传续……”
皇太子淡淡道:“安阳裕,你有什么资同孤谈条件?”
安阳裕为之苦笑,将头垂的更低:“臣不才,曾在春坊为殿下效力几载,方敢厚颜相求……”
“这几年里,你的确帮过孤很多,但与此同时,孤也同样使你步步高升,甚至于进入大理寺,做了辅官之一。”
皇太子面上笑容依旧,只是隐约透着几分寡淡:“这只是冷冰冰的交换,并不等同于情谊。”
安阳裕心中苦涩之意更盛,沉默着跪在地上,没有做声。
“你应当也知道,自己很难叫孤改变主意,却还是来了。蒋国公提携过的后进何其之多,但最后为他说情的,也只有你一人罢了。”
“其实,孤一直都很欣赏你。”
皇太子站起身,近前去将他扶起:“裴家能给你什么呢?钱财?那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到了现下,你还会放在眼里吗?仕途?裴家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他们不能给你的,孤还是能给。”
安阳裕静默不语。
“半月之前,蒋国公的知交林郢上疏,推举你为大理寺少卿。”皇太子自案牍之中寻出一封奏疏来,展开看了一遍,自窗前拾起火折子,点燃之后,眼看着它化作飞灰。
“你看,”他一摊手,道:“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皇太子走得时候,将一切都叮嘱好了,但乔毓又不傻,怎么会专程去试试这话管不管用?
皇宫对她而言,还是个陌生地方,所以她也不打算闲逛,先到太液池那儿,等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过去才是正经。
可有些时候,不是人闯祸,而是祸找人,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到了五月,天气便燥热起来,清晨时候倒还好,等日头升起来,保管叫人在外边儿待不下去,要不就寻个地方乘凉,要不就回内殿去歇着。
皇帝在东宫显德殿登基,此后,也一直与明德皇后居住在那儿,毕竟太上皇占据着太极殿,身为儿子、儿媳,总不好硬是强占不是?
太上皇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死占着不挪窝儿的,虽然权柄没了,但能恶心皇帝一把,心里其实也蛮爽的。
他不仁,皇帝也不义,登基之后,便为皇太子重选东宫殿宇,连带着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也都有了地方,至于章太后与太上皇的宫嫔们?
对不住,挪到太极殿去,跟太上皇一块儿挤挤吧。
皇帝正当盛年,皇太子与秦王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再跟祖父的姬妾住在一起,说不定就要去给太上皇做个调查问卷了:
皇祖父,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帽子?
太极殿占地不小,但碍不住太上皇的内宠多,退位三年,孩子生了小二十个,好好的太极殿,整的跟集体宿舍似的,住在里边儿的人也闹心。
章太后跟唐贵太妃斗了这么久,最后居然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加上孩子的哭闹声与新晋宫嫔的争风吃醋,太极宫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天气一热,人就容易浮躁,章太后在康宁殿呆的闷了,便带着进宫探望的荆王妃出门,想着往太液池去透透气,不巧正好遇上了唐贵太妃,免不得针锋相对几句。
若换了从前,章太后端坐中宫,儿子又是储君,借唐贵太妃个胆,她都不敢放肆,但到了现在,反倒是后者占了上风。
“今年的夏天似乎外热,真是叫人受不了。”唐贵太妃手中捏着团扇,玉容娇妩,掩口笑道:“太后年高,怕是更经受不住,怎么不在康宁殿静心养病,反倒出来了?”
章太后如何不知她是在哂笑自己年老,冷哼一声,道:“哀家老了,有个几年就该去了,总比青春年少,却在此处蹉跎要好得多。”
唐贵太妃也不恼,笑吟吟道:“太后说笑了,臣妾有儿子,将来总有个指望不上?总比您要好些……”
“哎呀,”她团扇轻摇,娇笑道:“我失言了,太后可别难过。”
长子被杀,连一丝血脉也没能留下,这是章太后永远的痛,唐贵太妃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是结结实实的戳到了她的痛处。
无意识的捏紧手指,章太后目光阴鸷,冷冷的落在唐贵太妃身上,还没等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有说话声近了,听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她眉头猛地一跳,双目陡然闪过一抹厉色,再顾不得唐贵太妃,匆忙到栏杆前去,俯首下望。
来人生有一副明艳中带着英气的面孔,眉梢微挑,顾盼神飞,简直同她记忆中的明德皇后生的一模一样!
章太后看得僵住,双目圆瞪,她身边的荆王妃更是面露惊色,目光骇然。
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是为之变色,好半晌,方才低声道:“这应当就是乔家新回府的那位四娘了。”
荆王妃姓裴,乃是蒋国公之女,与明德皇后做过多年妯娌,自然看得出来人同明德皇后年轻时有多相像。
“简直,”她咽了口唾沫,方才有些艰难的道:“简直一模一样……”
世人都说明德皇后嫁与皇帝,是因太上皇听闻乔氏女甚贤,方才为皇帝求娶,但当年李家人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是太上皇的庶长子,一直不受重视,连带着他的婚事,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后来太上皇起兵打天下,皇帝逐渐展露出自己超乎寻常的军事才能,才叫太上皇高看几眼,打算为他选聘妻室,不想却被他拒绝了。
对于那时候的太上皇而言,长子未免有些不识抬举,索性不再管他。
章太后也乐得他不娶,左右天下动荡,规矩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故而直到章太后膝下二子娶妻之后,皇帝也仍旧孤身一人。
直到太上皇动了剪除乔家的念头,乔家陈兵渭水,太上皇骑虎难下之后,他才只身往乔家军营中去求娶明德皇后,第二日清晨,又带着明德皇后返回长安,请求太上皇准允这桩婚事。
太上皇能说不吗?
他只能满心憋屈的认下这桩婚事。
荆王妃那时候已经嫁入李家,对于这位名义上的长嫂,心里并没有多少敬重,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
想想看吧,她的丈夫乃是庶出,先天就没有承继大统的资;
她的兄长杀了章太后的亲侄,生死大仇;
她的亲族聚众造反,将太上皇逼迫的极其难堪……
这样的情况下,乔氏在李家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
果不其然,成婚的第二日,荆王妃便听说,长嫂被婆母唤去立规矩了。
听说乔氏性情端淑,最是温婉柔顺不过,不知会被婆母磋磨成什么样子。
真可怜啊。
那时候,荆王妃在心里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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