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所有人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天色灰沉如永夜, 阳光无处安放, 龟缩至天上一角瑟瑟发抖,绛紫的雷电宛如最锋利的刺刀,穿过深灰的云层, 声势浩大的插入山脉的正中央, 偌大的天地间瞬间亮如白昼。
山峰开始崩塌。
受惊的野兽发出无力的哀鸣, 来不及逃跑,便被山脉的碎片压死,河流瀑布般源源不断的流淌下来,自山脉巨大的断口处汩汩滚落,仿佛是猩骨山清澈的鲜血。
这惊动了整座猩骨山脉的天威, 在旁人眼里,却只是一场过分浩大的雷劫。
“那是什么?”
“好强的天威!如此庞大的声势, 莫不是哪位仙尊在此渡劫?”
“我听说云州修为最高的延云王也不过大乘期初期,边界那些个寸草不生的角落,哪里会有渡劫期的仙尊?”
远在异州的修真者却不知道, 他们口中的延云王,刚试探性的将自己的神识探入猩骨山的势力范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奇特的异象, 便喉间一甜,脸色苍白的同时,不受控制的吐出一口鲜血。
这位云州公认的第一人, 此刻竟虚弱得如同凡人一般, 不敢再对那山脉生出半点窥视的心思, 延云王收拢神识,不再探出府邸半步,专心打坐疗伤。
猩骨山。
眼见着山脉在他离开不久后便塌了一大半,妖修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再望向那要倒不倒的废物时,便是彻底的幸灾乐祸了。
他没打算亲自对付靳野,也没有那个能力――如果有,早在一百年前他就毫不犹豫的对靳野下手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果然,那位人族领袖比他想象的可要靠谱多了,这会儿也没见对方亲临,却仅在几个呼吸之间,便轻描淡写的将猩骨山毁得七七八八,想来再过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能在这片土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了。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心脏。
不是不好奇人皇的手段,可他的神识还没靠近那雷电的范围内,便仿佛遭到狠狠的重击一般,痛得几近不能呼吸,他一个只是神识靠近的便是如此,那么处于正中心的靳野,又会受到怎样的天威重压呢?
而这些,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整个猩骨山便再无生机。
沧海桑田在这里化作了转瞬之间肉眼可见的现实,汹涌的浪花追逐着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原先的山脉被此刻无边无际的大海所替代,妖修们纷纷浮在空中,惊愕的注视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猩骨山。
不,已经不是猩骨山了。
这根本就是大海!
“放开。”墨琅冷声道:“我再说一次,银月,你给我放开!”
银月反问道:“放你干什么?去送死吗?”
“那也总比傻乎乎的待在这里强!”墨琅暴躁的说道,抬手就要挣扎开来,刚要挣脱对方的束缚,原本还只是波涛起伏的海面,突然自内而外,凭空掀起近千万仗的狂澜!
浪花一层层向外散开,渐渐露出一抹浅浅的绿色,紧接着,不计其数的大树离奇的自海面上冲天而起,几个躲闪不及的妖修一个不注意,便被撞入了海里,巨树之间枝桠相连接,仿佛组成了一片海上城市。
很快,原本猩骨山所处的位置,也就是靳野所在的一角,同样也长出了一颗硕大的望天树,只是那巨树着实庞大得可怕,与它相比,周遭同样的海上树便宛如低低的灌木丛一般。看起来不像是真实存在的树木,倒像是为了封印某些东西而生的媒介物。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众妖惊愕的看着眼前的异象,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些奇形怪状的参天大树所吸引时,被封印在巨树内部的黑蛟陷入了漫长沉睡的同时,一缕极淡的紫色光团忽而从他体内窜出,溜出树木之外,飘向了人族领地尽头的人皇宫。
大殿装饰极其奢华,精美的琉璃顶下,雪白的立柱气势恢宏,青石的地板光可鉴人,整齐的阶梯下还铺着一层柔软的银狐毛地毯,再往上,就是那仿佛陷入袅袅云雾之中的王座,座上的男人半眯着眼,低头抛玩着掌心里的玉棋。
棋子的模样做得很是精致,这会儿躺在人白皙的手心里,犹然泛着明亮清幽的色泽,煞是好看。
奇妙的是,男人的身后此刻竟有足足八头金龙似的云雾,仿佛顽劣的孩童般环来绕去,迟迟不散,时而又汇聚到一起,拼作一条巨大的金龙,连带着那一片金色,也渐渐染上紫色的光晕来。
跨越亿万里的紫色光团入了殿,笔直的扑入淡青的玉棋之中,与此同时,男人身后那抹极淡的紫色,似乎也一瞬间浓郁了很多。
然而这一切落到男人眼里,却只是一声遗憾的叹息:“……还不够啊。”
信手将掌心里的棋子随意抛出,小巧精致的玉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自然下落的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青石板地面却突兀的化作玉棋林立的硕大棋盘,待新来的玉棋在棋盘上落定时,那棋盘的意象也顿时消失。
地面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任何东西来过。
*
“可惜了……”
神识从遥远的海上树林收回,目光转向窗外来来去去,一无所知的凡人修士,尤阳深吸一口气,却终究只余一声叹息。
都说无知者无畏,没有深入、乃至真正意识上成为大荒王朝一份子的散修,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王朝的可怕,它既不是内战不休,零散混乱的妖界势力,也不似道门宗派那样鱼龙混杂,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个王朝是真正的一家独大。而这个王朝的主人,同样是这个世界毋庸置疑的王。
近百年来,人族已经很少有统一对外的战争了,因为对于大荒王朝而言,一旦开战,便是真正的不死不休。人类特有的团结和信仰总是会在这个时候发挥最大的效益——当妖界还在为上下不齐而苦恼时,大荒王朝却早已是固若金汤般的存在了。
倘若真的发生人族对外的战争,不说人皇麾下的军队,就是那无数道门宗派的隐士大能、乃至四海为家的散修,在这种种族的战争面前,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尤阳不知道,如果让居于世界尽头的那位陛下得知,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秘密,自己是否还会有活路可言,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时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选择。
人皇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一切都尚未结束,那么他的下一个,又是谁?
这样的念头仅仅只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也更不敢再做多想,眼下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也只剩下那么一件——
“尤道友,关于猩骨山以前和您的分成……”
“我想你大概弄错了,”尤阳淡淡的道:“我合作的对象是靳野,不是猩骨山。至于你……”目光落在眼前的妖修身上,大概自以为有了和他谈判的资本,那妖修这会儿显得很是得意,尤阳却漠然的弯了弯唇角:
“和我谈合作,你也配?”
说完这句话,尤阳便径直转过身,向平云城内走去。从今往后的数百年,在它的另一个主人归来之前,这座世间唯一人妖共同执掌的城市,再也没有对外开放过。
*
在妖界的历史中,北庸历620年可谓是历史上妖界最为混乱的一年。
原本逐渐完成一统的猩骨山一脉遭到不明打击,伤亡惨重,妖王靳野生死不明,混乱之中,一部分早年叛军势力伺机上位,三分之一的前妖王势力归顺叛军,原猩骨山的二把手则率领剩下誓死效忠妖王的部将扬长而去。
曾经名震妖界的猩骨山脉,自此四分五裂,陷入漫长的混战时代。
墨琅走了。
作为送别的礼物,他非常有风度的在砍掉了新任妖王的另一只爪子,带着十万妖族大军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你……”
白淮看着银月,欲言又止。
在这场猩骨山浩劫中,银月大概是受影响最小的那一个——据说现任妖王很是欣赏他的才华,邀请他加入帮忙管理新生的猩骨山,让这片曾经代表妖界最高战力水准的山脉早日重回辉煌。
银月答应了。
墨琅心里有怨气,他性子偏直,在他看来,银月这样的行为俨然与背叛靳野无异,知道对方选择的那一刻自是暴跳如雷,就差动手清理门户了——只是临头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冷着一张脸带着一众妖修走了。
白淮心里隐隐明白银月的用意,却不知该怎么对墨琅说出口。
猩骨山的几位高层之中,只有墨琅和银月是早年就跟着靳野一路走过来的,唯有白淮,是在后来猩骨山发展的过程中提拔上来的,三人虽是同样的亲近靳野,可彼此之间的关系上,自然是墨琅与银月更为亲近。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的很多事情,他反倒不好插口。
这会儿银月却仿佛没有留意到白淮的异常,他说:“墨琅的性有些单纯,往后的日子,可能还要麻烦你多看着他了。”
白淮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只是眼看着银月转身要走,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我听说那家伙素来好美色,你……”
什么欣赏银月的才华,白淮根本就不相信这种鬼话。
倒不是说银月没有能力——事实上正好相反,论战力,银月或许较两人要差上些许,可若是论城府和心狠手辣,或许连靳野也很难与他相比。
靳野心中好歹还守着一条线,可银月不一样。
他本就不是像墨琅那般情绪外露的人,喜怒哀乐也极少展现出来,但白淮却本能的察觉,银月心里的那条线,或许……就是靳野。
银月并没有隐瞒白淮的意思,也瞒不住,这会儿白淮提起,他也只是平淡的道:“就算猩骨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猩骨山,我也不会让靳哥的心血全部被人彻底摧毁,只要有根基在,总会有机会的。”
白淮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的,唯一的笑容来。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言外之意,只是谁都没有选择说出口。
——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
*
树身里没有光。
小狐狸抱着满怀的新鲜浆果,跌跌撞撞的往树身的正中心走,里头黑洞般阴沉沉的,它走得艰难,偶尔会被地上的枯枝绊倒,就爬起来继续,待走到目的地,便几下把那些渐渐腐烂的果子扫开,最后将怀里的新鲜果子珍宝似的堆在沉睡的黑蛟面前。
可对方始终维持着沉睡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小狐狸很有耐心,它小心翼翼的爬上黑蛟的身躯,温顺的舔舔了对方,似在催促黑蛟起来进食一般——可它一动也不动。
小狐狸眨了眨眼眼睛,神情茫然。
它看看黑蛟巨大的身躯,又看看自己收集过来的果子,那浆果的确很多,堆起来足有小山那么高,可在黑蛟过分庞大的身躯面前,显然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大概是不够吧?
这么想着,小狐狸晃了晃脑袋,又精神抖索的搜刮来堆起来足有浆果两倍那么多的兽肉,做完这些后,它这才跳到黑蛟面前,如往常一样,仿佛寻求表扬一般,高高兴兴的仰起小脑袋。
可靳野却没有看它哪怕一眼。
小狐狸沮丧的低下脑袋,它觉得有点委屈——以往这个时候,对方都是会把它抱在怀里,温柔的顺顺毛,摸摸头的,可这会儿对方却就那样静静的躺在那里,始终对它不理不睬。
小狐狸眨巴了下眼睛,转头跑掉了。
猩骨山的地形变化很大。
小狐狸晕乎乎的迷了几次路,总算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块地方。
这块桃花林风景很好,脚下的草地翠绿柔软,空中有淡香的花瓣徐徐飘落,泉声在山林间叮当作响,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祥和。
小狐狸不爱来这块地方,因为这桃花林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丛林里的血鳞巨蟒它一直打不过,深潭里的水兽也不好应付,几百年修为的狼妖倒是好解决,可狼族素来成群出没,倘若对上一群,即使是它,也很难讨好。
早些年的时候,它来得不多,偶尔来一趟,也是因为这里的浆果外清甜,后来再过来后拖着伤口回去,便在靳野那儿招了难得的黑脸——那是它第一次见靳野那么生气,事后这块儿的妖修便给他收拾了个遍,末了才摸摸它的头,说:“玩吧,我在这里。”
这一次就不一样了——靳野不在它身边。
但是不要紧。
将爪子从巨蟒带血的腹中抽出来,小狐狸气喘吁吁的躺在草地上,心里却没来由的想念当初在桃花林横着走的日子来——并不是怀念有靠山的日子,只是待在靳野的身边,就很高兴。
比吃了最甜的浆果还要开心。
可是现在也不要紧。小狐狸心想,一边晃晃悠悠的把新猎的巨蟒推到黑蛟跟前。它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你看,我现在变得超厉害啦!可以自己猎非常厉害的猎物,它们都不是我的对手,还学会了做超好吃的烤肉,真想给你尝尝。
但黑蛟一动也不动。
既没有抱抱它,也不肯亲亲它,或者温柔的说点夸奖它的话。
小狐狸呆呆的在黑蛟面前站了很久,久到外头落日西沉,夜色渐渐冰凉下来,它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偷偷钻进黑蛟的怀里,找一个熟悉的位置躺下,却不可抑止的冻得一个哆嗦。
真冷啊。
明明它以前钻进来的时候,对方的怀里都是暖洋洋的。
它想了想,又从黑蛟的怀里爬出来,幻化出一只同样大小的青蛟来,一边小心翼翼的覆在黑蛟的身上,紧紧的抱住沉睡的那只,温暖与冰冷截然不同的温度交联在一起,却怎么都没法让黑蛟温暖起来。
青蛟眨巴了下眼睛,紧跟着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落出来,却固执的不肯松手,最后哭累了,便就着抱着黑蛟的姿势,睡着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后来的猩骨山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平云城彻底封闭,再也没有对外开放过,城内的人修与妖修却仍保持着当年前任妖王在世时自然平和;比如新任妖王纵容手下的妖修胡作非为,所到之处皆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掠得的雌性、人类少女都和其他妖域一样,按容貌赏赐给不同的妖将……
可这些和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只想待在他身边,春去秋来,岁岁年年。
直到一个熹微的清晨。
细微的阳光从枝桠的罅隙间盘旋进来,给阴暗的树身内带来难得的光,小狐狸熟稔扫开放坏的浆果,将新鲜的果子整整齐齐的堆在黑蛟跟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它的脑中响起,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偏偏多了些许说不出的蛊惑味道——
“你想再见到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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