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入宫后,得见新皇,将容奚之事悉数告知。
新皇闻言,先痛斥濛山县尉私昧冶铁之法,后连声称赞容奚之能。
若容奚在此,定能认出这新皇便是陈二郎。
“若马蹄铁当真神妙,我大魏何愁不灭北方蛮族?”他负手而立,眉目俱现少年天子意气,“朕立刻召杨千牧进宫。”
杨千牧乃工部尚书,得天子诏令,迅速整装入宫。
三人谈论良久,至酉时方歇。
盛京之事,容奚无从得知,他正忙于烧制新器。
容连见他成日于外,不知忙于何事,言语间问及,却被容奚搪塞回去。
“二弟安心读书,待明年乡试中举,光耀门楣。”
容连暗叹一声,面容严肃端整,如教书夫子,连番道理论下,容奚颇有些头疼。
“为兄不擅读书,二弟莫要再劝。”
恰好刘子实前来禀告:“郎君,车已备好,何时出发?”
面对容连“望兄成龙”的眼神,容奚只能残忍拒绝,“我与胡兄有约,二弟你静心在家读书,我申时便归。”
遂落荒而逃。
至城郊窑炉,胡玉林已等候半刻,见他车停,踏步来迎,道:“大郎,今日是否烧制?”
前几日,容奚教授窑工变煤石为焦炭,因焦炭所达温度,较煤石高出许多,烧制玻璃需高温,焦炭不可或缺。
且相比烧制砖石、陶瓷的窑炉,玻璃窑炉体积需小,如此利于温度集中。
经几日改造与燃料准备,胡玉林已心焦不已。
“今日确可尝试。”容奚受他感染,心绪亦兴奋起来。
玻璃不仅可以用作窗户,其用途遍布日常方方面面,若真可烧制出,生活将方便许多。
窑工俱为技艺精湛之人,容奚进行分工,分组处理各个流程。
混合原料入炉后,经高温熔化,后至模具中进行压制。
容奚只懂理论,窑工首次烧制,故成品并不如人意。可即便不合标准,胡玉林与众窑工亦惊叹连连。
虽其上出现气泡、水纹,但明眼人俱可看出,仅凭玻璃透明之特性,它定会风靡天下。
胡玉林心情澎湃,眼尾染红,“若烧制成功,工钱翻倍!”
窑工大喜,纷纷继续尝试。
容奚和胡玉林财大气粗,多次烧制均成废料,两人也未见丝毫痛色,只紧盯窑炉。
首日并未成功烧制,窑工们俱惭愧内疚。
容奚却神色轻松,归家后,将今日所见之经验,俱写在纸上,若有机会,或可供后人观之。
秋去冬来,寒风愈加肆虐。
容连正伏案读书,灯豆摇曳不安。忽狂风大作,从窗棂处拼命钻进来,险些吹灭蜡烛。
窗纸又脱落了。
容连神色平静,心中却暗暗感叹。祖宅相比盛京,吃食自不必说,每顿如享仙味。且宁静祥和,无人烦扰,是读书之佳地。
只这窗纸,实在稀薄,若到冬日,寒风入内,于读书不利。
他明日就令洗砚去多买些纸,糊严实了。
翌日清晨,容连起身洗漱完毕,正欲去用膳,却听宅外喧闹。
他踏步至前院,见门外车马停留,不少工匠正小心卸物。
阿兄买了什么?
恰时,容奚从马匹另一侧绕过来,同胡玉林并肩而立,笑语呢喃。
霞光绚烂,人如青竹。
阿兄竟又消瘦些许。颊肉退却,显清俊轮廓,眉形如峰,目若星辰,鼻唇皆可入画。
与别人口中的容氏大郎,已无丝毫相似之处。
“阿兄。”他不禁唤道。
容奚转身,神色悠然,“二弟起身了?我正要去寻你。今日匠人修葺门窗,定扰你读书,你能否去高夫子家中,稍待一日?”
他昨夜才思门窗之事,阿兄今早便雇人来修,容连心中既惭愧又感佩,道:“今日不读书,阿兄,我可能帮上忙?”
“不用,你休息便好。”容奚言罢,邀胡玉林同入宅中。
历经多次失败,玻璃总算成功制出。压制、烧边、褪火后,玻璃窗终于呈现在容奚面前。
待经验丰富,窑工便日夜烧制,如今量已足够。
胡玉林今日来,就为亲见玻璃门窗的效果。
早膳毕,工匠开工,连冯山父子都被请来。毕竟在木门木窗上安装玻璃,需要木匠协助才行。
容宅宁静许久,今日却闹腾上了。工匠们敲敲打打,院中尽是匠人身影。
乍一得见玻璃,容连心神俱震。
这是何物?为何他从未见过?
“二郎君,您知道这是什么吗?”洗砚亦一脸茫然,问自家学识渊博的主人。
容连抿唇摇首,至容奚面前,直接问道:“阿兄,这些是何物?怎会如此透亮?”
“这是玻璃,可做窗用,透光隔风,比纸好用多了。”胡玉林替容奚答道,“此乃大郎妙思,日后定叫世人惊叹。”
他见容氏依旧忽视大郎才华,心中打抱不平,未得容奚同意,便直接说出,后对容奚露出歉然笑意。
容奚无奈,他并非要藏拙,只是懒得说而已。
容连陡然看向容奚,眸光震颤。
自他至临溪,已见过多少新物?不论制出煤球的胡氏、打造薄釜的姜氏、推出新式菜肴的段氏,皆与阿兄密不可分。
凡此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埋藏许久、却不敢相信的想法,在这一瞬间,倾巢而出。
容连微微启口,欲言又止。
“待玻璃安装完毕,二弟便可安心读书,不必受寒风侵扰,日光亦足。”
容奚微笑道。
良久,容连倏然展颜,长叹一声,“此前是我狭隘,阿兄莫怪。科举入仕,是对我等俗人而言。兄之才华,根本无需寻求庙堂之缘,安居田园,亦可造福天下。”
他如今方觉,自己前日劝学之言,实在太过狭隘。
“二弟言重。”容奚见他神思恍然,似在自疑,遂道,“每人皆有擅长之道。二弟擅读书,日后金榜题名,入仕可为民请命。兄之道,能否造福万千,还需二弟相助。”
若朝廷不愿费心费力,容奚即便造出新器,又能如何?一人之力,怎比举国之力?
容奚之言,令容连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失神。他兀自沉浸羞惭之中,阿兄却有如此高见。
“弟必定竭心尽力,与阿兄相扶互助!”容连顿时神采飞扬,似寻到人生目标。
此前,他不过遵循世人眼光,考科举,入朝堂,却心存茫然无措。即便真入朝堂,他一介书生,又能作何之用?
今得阿兄之言,如任督二脉俱通,更生动力。
经匠人不懈努力,至日落西山,容奚、容连、刘氏祖孙居住的院子,俱装上玻璃窗。
光线投入屋内,即便金轮不见,只霞光微弱,屋中之物亦可看清,不似以往,便是白日,也觉昏暗。
今夜可睡个好觉了,容奚心道。
匠人欣赏完毕,渐离容宅。冯山父子被留下同食。
“大郎,玻璃确实新奇便利,如此明透光洁,定造价不低,不知欲卖几钱?”冯山问及。
容奚笑答:“定价之事玄石兄擅长。若冯工不弃,我可赠您玻璃,只是需您助我一事。”
他乃刘子实武学师父,容奚对他颇有几分敬重。
思及高夫子年事已高,目力渐弱,亦应用上玻璃。
他心中想着,听冯山问:“大郎莫要客气,我若能帮一定帮,但玻璃一事,我必要亲自购买。”
“冯工言重。世人不知玻璃益处,冯工愿做胡某人生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就如大郎所言,玻璃赠与冯工,只愿冯工多加宣扬。”
胡玉林笑眯眯,与容奚对视一眼,得容奚感激一眼,心中甚慰。
他所言听着有理,然世人不愚,见到玻璃,定知其中妙处,何需一个匠人宣扬?
但话已至此,冯山不便再拒。
“冯工,玻璃易碎,我不信他人,你可有途径,帮我运至盛京?”容奚神色平静问道。
冯山心中一惊。他仔细揣测容奚神情与话语,这是让他送一面玻璃到秦郡王府?
容奚此举,有其用意。一来,玻璃确实易碎,他不信寻常驿传;二来,冯山与郡王府关系密切,由他寻人相送,郡王府定会慎重对待。
“大郎所托,我定不负。”冯山郑重回道。
容连听闻,以为容奚要送去盛京容府,心中微喜。自他来临溪,阿兄从未提及家中人事,也无一封信件,他以为阿兄与家中已然离心。
如今看来,阿兄还是念及家族的。
冯山确实值得信任,数日后,一面光洁透明的玻璃,完好无损呈于秦恪面前。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书信,冯山亲笔所写。
玻璃引来众人围观,梁司文和陈川谷俱惊叹连连,梁司文大着胆子问:“阿耶,这是何人送来的?比金子还要亮!”
陈川谷笑,心中已有猜测,道:“莫非又是大郎所造?”
览信完毕,秦恪唇角展笑,似心情极好,“确是容大郎之妙思。此物名为玻璃,可作窗户之用,透光,御风。”
“容大郎?”梁司文不可置信,一脸震惊。
脑中浮现容奚微胖的身影,秦恪眸中笑意更深,“我入宫面圣。”
遂携玻璃离去。
得皇帝允许,秦恪入殿,恰逢容尚书也在。
“表兄,是否又有新奇之物?”少年皇帝见秦恪手携一物,心思通明,高兴问道。
秦恪褪去外层纸衣,将一块方正玻璃托于掌中。
“陛下请观。”
皇帝几欲跳下殿中台阶,大踏步至秦恪面前,细细观赏,目露惊异之色,良久方问:“是他所造?”
秦恪微笑,“正是。”
“哈哈,”皇帝极为欣喜,看向一旁茫然无措的容尚书,实在忍不住,朗声笑赞,“容卿生了个好儿子啊!”
状况之外的容尚书:“……”
陛下,您夸得老臣有些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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