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外寂静良久。
半晌,胡玉林方找回声音,神色略显激动,扯容奚之袖,“大郎,你我进屋商谈。”
二人至书房。
“大郎,你方才所言铁掌,是何物?当真可保马蹄不伤?”
容奚此前不知大魏无蹄铁,今日听闻几人言语,方知蹄铁尚未出现。
商队用马匹驮拉货物,马长久行路,蹄与地面摩擦,角质脱落,其下肉层便会受伤出血,于马不利。
尤其对于战马而言,若无蹄铁保护,其死伤损失将极为巨大。
“确实可以。”他颔首回道。
胡玉林自然信他,惊喜至极,忙问:“该如何做?”
“玄石兄莫急,此事还需守原兄帮忙。”容奚无奈笑道,“恰好今日去锦食轩同聚,届时可与守原兄相商。”
“妥。”胡玉林抚掌大笑,“你我这就去。”
他唤来仆从,遣他至姜氏请人。
容奚此前与容连分别,便言于锦食轩会合,如今自不必专门去寻。
二人至锦食轩,段长锦于雅间招待。
不久,姜卫平至,几人随意入座。
胡玉林开门见山道:“守原,我需你助我。”
两人挚友多年,根本无需客套。姜卫平没有丝毫犹豫,“你说。”
容奚将方才画好的图纸,递与姜卫平。
“此物为马蹄铁,可护马蹄不易磨损,延长马匹寿命。”
段、姜二人闻言震惊。
众人皆知,大魏骑兵虽战力不俗,然每年战马耗损巨大,骑兵规模也无法扩大。
北方部族马匹良多,且膘肥体壮,骑兵相比大魏多矣。若遇战事,单论骑兵,大魏必败。
若得马蹄铁,战马损耗小,大魏战力将更上一层楼!
几人越想越觉心潮澎湃,姜卫平捧纸之手微微颤抖。
这样的功劳,若是从他手中诞生,该是何等荣耀。
“大郎,你们锻造此物,是作何之用?”他努力平息情绪,冷静问道。
胡玉林弯眸笑道:“商队马匹受伤,恰被大郎听见,大郎便授我此法。”
原只是保护商队马匹而已,未料细思之下,发觉大郎所想,竟可增强大魏战力。
几人倏然无言。
恰在此时,店仆于门外禀告:“容郎君,店外有郎君等候。”
之前容奚嘱托店仆,若有一主一仆、书生装扮、身着靛色的俊俏小郎君,于店外等候,便知会于他。
容奚应答一声,起身至店外,见果真是容连和洗砚。
“阿兄。”
“今日遇友,同聚锦食轩,你也一起。”容奚言罢,嘱托店仆将车马安置妥当,领容连主仆共入雅间。
容连心中困惑,面上未显。
阿兄于盛京时,并无友人相交。未料于临溪,竟得几名好友。
他观屋内三人,虽非世家子弟,但朴素真挚,心中实为容奚感到高兴。
“容二郎,久仰大名。”胡玉林作揖行礼,面带微笑,看不清眸中情绪。
段、姜二人亦客气行礼。
容连一一回礼,随容奚同入座。
容奚与几人早已相熟,故先前坐姿较为随意。现容连至,坐如松竹,端正守礼,几人不禁挺直腰背,正襟危坐。
得知几人身份之后,容连未表丝毫不屑鄙夷之情,倒叫他们心生些许好感。
容连才名,虽未传至濛山,然濛山百姓提及容奚之时,皆会好奇容氏其余郎君。
有行商来自盛京,言语中提及容连,口口相传,致濛山百姓皆知容连之名。
胡玉林几人亦曾听闻。
如今亲见,觉传言不假,容氏二郎确实腹有诗书,气度高华。
几人闲聊许久,至晡时,段长锦吩咐店仆摆案置盘。
盘中皆为新菜,均为容连不曾见过之物。
他见几人神色寻常,心中虽惑,却也未表,只闷头品尝。菜未入口,嗅其味已然迷醉,及入口时,仿若天上仙肴,令人回味无穷。
清高自傲如容连,也不得不屈服于菜色之下。
食毕,他难得夸赞:“濛山人杰地灵,段兄店中玉盘珍馐,盛京从未有之,实在令人惊叹。”
段长锦一愣,怔然之下,看向容奚。
大郎竟未曾向家中提及吗?
胡玉林见其神色,忽朗笑道:“文秀兄,你店中菜品,确实值此一夸!”
如今昼短夜长,此时日已沉山,天色将晚,容奚起身告辞:“诸位兄长留步,我与二弟先行归家。”
三人相送至城外,见车渐行远,胡玉林感慨出声:“容二郎不虚不伪,性情真挚,确为佳郎。”
归家后,夜幕垂落,星辰点缀。
刘子实同洗砚,从车内搬出货物。
“二郎君,您买这些米粮作甚?”刘子实手拎沉袋,未及思索,便问出声来。
容连面无表情,答道:“家中俗务,我亦应当承担几分。”
他不擅表达情绪,素来被人误以为孤傲不群,刘子实见之,却没什么想法,正欲解释,就听容奚吩咐。
“搬去灶房便可。”
入夜。
容奚酣眠于榻,容连却辗转反侧。
观阿兄一日,精神似比盛京昂扬甚多。且言语举止,同风流士子无甚差别。所交之友,虽为商贾匠人,然性情不俗,诚挚待人,值得深交。
阿兄改变良多,为何钱忠回京,却言阿兄跋扈骄纵呢?
容连非为蠢人,自有城府。往事悉数呈于脑中,桩桩件件,罗列清晰。其中关乎容奚之事,除强迫梁司文,竟再无其他。
唯诸多流言蜚语,萦绕耳际。
阿兄恶名,于盛京广传。然若当真论及实例,似无从启口。
他自小虽与阿兄同被母亲养育,然他有姨娘照拂,姨娘待他严厉,从不溺宠。
后至启蒙,他略有天赋,得阿耶看重,时常亲自教导。
反观阿兄,自三岁后,日渐胖硕,母亲纵容溺宠于他,阿耶无暇管教,便经常惹是生非。
可如今来看,所谓“无状”,皆为外人或家仆所言,他从未亲眼瞧见阿兄欺辱于人。
犹记小时,阿兄待他甚为宽厚,至明晓事理,方冷淡渐生。
他见阿兄失态之事,唯有强迫梁弟。
容连思虑良久,至丑时方沉沉睡去,却又及卯时惊醒。
窗外天色暗沉,金轮未现。
他再无睡意,行至院中,听闻隔壁动静,好奇之下,探寻过去。
容奚与刘子实,正于院中锻炼身体,见容连至,亦未停歇。
“二弟今日起早,然朝食未及准备,你稍待片刻。”
微胖少年边跑边道。他额上细汗滋生,颊上红晕浅淡,气喘吁吁亦不停歇。
“无碍,我不饿。”被凉风一吹,容连顿时清醒,觉自己打搅他人,遂欲离去。
恰逢刘和捧盘而来。
“郎君,药熬好了。”
碗中药汤热气蒸腾,苦味随风袭入容连鼻腔,他怔愣当场,回神后问:“阿兄,你患病了?”
容奚以巾拭汗,漫不经心回道:“我身体虚,得医者良方,每日煎药服用。”
自阿兄儿时患病后,母亲常用珍贵药材,为阿兄熬汤补身,阿兄怎会身虚?且药材昂贵,阿兄哪来的钱帛购买?
容连脑中顿时混乱不堪。
他能懂经纶典章,却看不清眼前这诸多怪事。
待药汤变温,容奚一饮而尽,后回屋浴身。
朝食毕,容连遣洗砚去寻刘子实,意图从他口中套话。未料,洗砚很快归来,纳闷道:“二郎君,刘子实正在书房读书习字呢。”
墨滴在纸上,容连得洗砚提醒,方回过神来,“他在读书习字,阿兄呢?”
“仆若没瞧错,正是大郎君在教他。”
若非洗砚亲眼所见,他也不愿相信,不学无术的大郎君,竟会教授小仆读书。
“阿兄……与以往迥异。”容连低叹一声,“替我研墨,我欲传信回京。”
临溪甚好,他总得给家中报个平安。且诸多新物,俱产于濛山,连盛京也无。他瞧新式煤球、煤炉等极为便利,想在信中提及,让家人可从行商处购得。
如此数日,容连主仆渐渐习惯容宅的安宁生活。
马蹄铁成功制出,容奚受邀前往胡宅。
“大郎,你可真是福星!”胡玉林神采飞扬,“如此一来,商队损耗极度缩减,马儿也省去许多痛苦。”
姜卫平亦满心激动,他迟疑问道:“大郎,此法可需呈报官府?”
思及上次官府昧下冶铁之法,他如今不太情愿再去。
容奚脑中浮现一人,笑回:“这次不用,我自有途径。”
胡、姜二人想到他的身份,深以为然。呈报县衙,还不如直接告知容尚书,工部和兵部就在皇城内,离吏部近得很。
两人倒是想岔了。
“大郎,前几日你托我寻窑炉窑工,我已觅得。且烧制新器的原料我也采购充足,何时可以烧制?”
胡玉林看起来比容奚还要心急。
商人逐利之本能,倒显几分可爱。
容奚展颜笑道:“随时。”
归宅后,他手书一封,寄往盛京郡王府。数日后,归京的秦恪,恰好收到这封信。
陈川谷极为好奇,谁会给秦阎罗写信呢?
他欲伸头去瞧,却被秦恪挥至一旁,但信上一闪而过的字迹,令他脱口而出,“是容大郎的信!他写了什么?”
秦恪原本神色冷淡,然览信后,眉眼处俱生欣悦之意,容貌愈发俊美生动。
“到底写了什么,让你如此愉悦?”陈川谷心急不已。
秦恪倏然起身,将信递与他,难得和颜悦色,“如此妙法,当为大魏之福!我这便进宫,禀于圣上。”
他步履极快,未及陈川谷回神,身影已消失门外。
陈川谷捧信细观,良久,拍腿大笑:“确实妙极!”
也难怪秦某人急得跟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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