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盈仍坐着没动,继续低头剥着手里的石榴。
石榴皮薄,指甲一划便露出里面赤红熟透的果肉,宛如一颗颗玛瑙般紧密地排在一起,晶莹剔透,光看着都知道吃进嘴里一定汁水四溢。
“过来。”低沉的男声又一次响起。
傅盈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知男人的忍耐度已近上限。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有多怕江棘,因为他们打小认识,互相之间也是平等的关系,但她又有点怵他,因为他从小性格古怪,长大后更甚,尤其是看她的时候,只一个眼神都叫她背后发毛。
把石榴放回桌上,傅盈无奈起身坐到了江棘身旁的沙发上:“我过来了,然后?”
“抬起头,看我。”
傅盈深吸了口气,挺直腰背,仰起头看向江棘——
眼前的男人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颇为立体的五官,鼻梁挺直,眼眸深邃,薄薄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皮肤也是病态的苍白,粗粗一看会觉得他很虚弱,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又是那么的有神……
但细看又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以前这双眼睛里,装着的是肉眼可见的疯狂和病态,无论是谁和他对视一眼都能发现他的不同寻常,但现在,那种令人悚然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冷淡,仿佛之前看到的那种兽类目光是傅盈的错觉。
只对视了一会她的目光便不由地向下看去,入眼是黑色的丝质衬衫和盖着薄毯的下半身,除了搭在轮椅两边的一双手外什么都看不到。
这么热的天,他捂得可真严实。
“刚才去哪了?”江棘问。
傅盈心道,来了。
“学校聚餐。”
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傅盈的身影,江棘的声音又轻又低沉:“今天是七夕。”
傅盈脸不红心不跳:“啊,是吗?我不知道。”
“你今天打扮得很好看。”江棘意有所指。
“我哪天不好看?”傅盈镇定地回看他,微扬下巴,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
江棘闻言反倒勾起了唇,声音也软和了些,低低哑哑的,带着些别样的柔情和缱绻:“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回来吗?”说着,他的左手轻轻覆上傅盈的手背,“这些日子想我吗?嗯?我的未婚妻小姐。”
听见“未婚妻”三个字的瞬间傅盈略变了脸色。
她轻抽回手,垂眼拿起桌上的石榴继续剥,假装没有看到江棘忽而锐利的眼神:“你刚还没回答我呢,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江棘不答,浅色的瞳孔锁着傅盈:“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傅盈沉默不语。
她这副样子登时惹恼了江棘,苍白的手猛地伸过去一把拍掉石榴,石榴滚落到地上,在纯白色的地砖上留下一串黏腻的浅红色汁液。
江棘抓住傅盈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想我吗?嗯?”
傅盈咬了咬唇,手上的痛意让她忍不住蹙眉。
她就知道,眼前的江棘还是以前那个江棘。
病态、神经质、忽然的发疯,还有一天到晚的不知所谓。
她抬起头直视江棘,一字一顿道:“我不想你,一点都不。”
“我不信。”
手被攥得生疼,甩了几下都挣脱不开,傅盈也有些恼了,她看着男人的眼睛:“江棘,你出车祸我是有责任,我也觉得愧疚,觉得良心不安,我非常希望你能彻底康复,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你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没有!”
“我不信!”那双总是慵懒微阖的眼眸彻底睁开,江棘的语气低沉而又神经质,“你对我没有任何想法?你对我没有任何想法会跟我上床?会跟我接吻?你会同意做我的未婚妻?”
傅盈紧皱眉头:“这些事情我解释过多少次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傅盈,嘴里继续念叨:“你还给我做过点心,让我带你骑马,我们夏天一起学游泳,你的泳衣还是我给你选的。”
“小时候的事情就别拿出来说了好吗?那时候我懂什么!”傅盈站起身,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江棘显然还未痊愈,又是坐在轮椅上不好施力,她很快就逃脱了他的桎梏。
傅盈退开几步,蹙眉看着手腕上的红印。
随意地甩了甩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江棘。
刚才的拉扯间他身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到了地上,露出了里面被巴掌宽束缚带绑着的腰部、大腿,还有小腿,那上面还连接着导线,导线的末端全都连接在轮椅上,看起来倒挺像电视里爆火的减肥震动腰带。
是帮助复健的?
还是按摩肌肉防止萎缩的?
当然,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棘现在无法站起,他离不开那张轮椅。
见傅盈盯着自己的一双废腿,江棘紧抿嘴唇,他攥着拳头,沉声道:“把毯子拿给我!”
傅盈双手背在身后,抬了抬下巴道:“毯子不就在你脚边吗?你自己为什么不捡?”
“拿、给、我。”
傅盈心里有了点数,看来江棘伤的地方不止腿,腰也伤了,连脚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
江棘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就抓不到她,抓不到她就不能对她怎么样了。
——那她就不用怕他了!
傅盈的眼眸愈来愈亮,她上前两步捡起薄毯扔到江棘膝上:“呐,给你,我有点累了,先回房间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她说完就溜,任凭江棘在后面瞪眼。
跑上楼后她还特意躲门口看了会江棘,发现他确实站不起来,就算气急了也没法来找她茬后心里顿时轻松了!
当然,傅盈也不知道江棘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他是否能站起来、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因此谨慎起见,也不能高兴太早。
江棘那家伙的古怪脾气她可是领教过的,光回想起来都头皮发麻。
不过呢,傅盈的人生信条就是活在当下。
反正她跟江棘从来都合不来,不管他身体好没好日后都有的闹,还不如趁他管不了自己的时候好好浪一浪。
心情好了就想找人分享,观南不行,和他说这些不合适,想了想,傅盈拨通了宋珈蓝的电话。
宋珈蓝是傅盈的大学舍友,一心只有读书高的大学神。
傅盈以往和学习好点的女生都不太合得来,毕竟她学习一般人又高调能闹腾,但宋珈蓝这人不一样,傅盈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特别舒服,浑身萦绕着一股书香气,虽寡言少语,却不让人觉得高傲,而是显得平易亲和。
傅盈叨叨半天对方只偶尔回个一句都不让人觉得她失礼,反倒觉得她特别靠谱,善于倾听。
电话好一会才被接起,估计学神大大又在图书馆呢。
傅盈直截了当:“喂,珈蓝,江棘回国了!”
“你们碰面了?”
“对,不过他腿脚还没好,坐着轮椅呢,暂时不能拿我怎么样,我一看那情况就不跟他说了,赶紧跑了,他抓不到我。”
“他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宋珈蓝语气平静。
她对傅盈和江棘之间的情况知道得挺多,还都是傅盈主动在她耳边念叨的。
对于这些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宋珈蓝没什么兴趣,但她对傅盈这个舍友还挺好奇的,毕竟她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开朗的人,甚至都有些开朗过头了。
傅盈点点头,语气轻快:“嗯,我们俩迟早得打起来,不过能晚一天是一天,反正呢,目前警报解除,我还是自由的!就是我和观南得变成地下党了,虽然现在也跟地下党没什么两样。”
“那他情况怎么样?”
“江棘?他看起来恢复得还行,还有力气捏我的手呢,精神状态应该还不错,就是不能站起来。”
“现在不能站起来还是以后都不能站起来了?”
傅盈摇摇头:“这个我不清楚。”
“……你高兴得真早。”
“人呢就是要活在当下!”
“那另一个呢?另一个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笑容僵在脸上,接着消失无踪。
傅盈咬了咬唇,垂眸想了一会,讷讷道:“我不知道……”
江棘的车祸并不是普通的车祸,而是两辆跑车在极快速度下面对面的冲撞造成的。
这说起来其实就跟电视里的演的一样——拿一个人做赌注,随后对赌的两人各开一辆跑车,在同一条道上驶向对方,谁先打方向盘算谁输。
虽然听起来荒唐,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那个赌注,就是傅盈。
在这个事件中,开车的两人都没有打方向盘,所以毫不意外的,两辆车撞在了一起,造成了一场严重车祸。
江棘大腿骨折立刻送出国治疗,而另一个人,脏器受伤严重,在ICU躺了一个月情况才稍稳定,之后也出了国。
现在,五个月过去,江棘回国了,另一个,却还没有音讯。
傅盈深呼吸了一口气,形状完美的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手心,她说:“我不知道,我不敢打他电话,也不敢去问别人,我……我一点没有勇气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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