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母亲

    谢华琅那性情, 说的好听点是欢脱,说的不好听点, 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咕噜的作死话说出口去, 终于如愿以偿的作死成功了。

    毕竟还有身孕, 顾景阳其实也舍不得太折腾她, 浅尝辄止之后, 便亲亲揉揉搂着睡了,也是因这关系,第二日谢华琅起身后,倒不像往常一般觉得难受。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她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 察觉郎君已经离开, 霎时间便清醒过来。

    她问听见动静,到帷幔边儿等候吩咐的采青“他人呢”

    “老爷与郎君进宫来了,”采青动作轻缓的到了近前,替她将床帐掀起,柔声道“陛下正同他们在前殿说话呢。”

    “阿爹和哥哥来了”谢华琅心中一喜,欣然问道“午间可留宴吗”

    她嫁入宫中几个月,母亲、叔母与阿莹姐姐都曾经进宫探望, 毕竟她们都是女眷,又有命妇诰封, 但谢偃、谢令等人便不成了, 猛然听人一提, 倒真有些惦念。

    采青笑道“陛下已经吩咐御膳房去准备了。”

    她这样讲,谢华琅便躺不下去了,坐起身来,唤人前来侍奉梳洗,满心欢喜的准备去见一见家中亲眷。

    淑嘉县主过世之后,谢允着实委顿了好些日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过去,即便是养只猫狗,也该挂在心里了,更别说是个人。

    儿子前后两桩婚事都不甚顺遂,谢偃与卢氏见他意气昏昏,形容消减,也着实不好再说什么,为叫他消解心中郁结,便以病向门下省告假,暂且留在谢家赋闲。

    若换了别人,兴许会担忧赋闲之后如何起复,但谢允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谢家的,胞妹又是皇后,自然没有这个担忧。

    顾景阳对他印象不坏,还没认识谢华琅时,便很欣赏他,这次传谢偃入宫,便将他也一并叫上了。

    “朕听说,谢家三郎还没有定亲”他温声询问谢偃。

    “是,”谢家与余家那点儿事,整个长安都知道,谢偃便没有再提,恭敬道“三郎年岁渐长,家里已经在相看人了”

    顾景阳轻轻颔首,忽然道“昨日宫宴,赵王妃曾提起此事,想为魏王家的荣安保媒,谢卿觉得如何”

    女儿有孕的事情,谢偃是知道的,皇帝当然更是心知肚明,在皇子降生之前,他们都是站在同一边儿的。

    皇帝倘若不赞同这桩婚事,又何必专程叫人进宫,又提及此事

    谢偃想起皇帝早先临终托孤的那场戏,忽然间意会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荣安县主是金枝玉叶,三郎若能娶到,是他的福气。”

    顾景阳最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将话掰个稀碎,一句句塞到他脑袋里,只要提了一提,对方马上就能跟上。

    他含笑颔首“既然这样,朕明日便降旨赐婚。”

    谢偃忙俯首谢恩。

    二人你来我往间说了几句,便将此事敲定了,至于心里想的是不是嘴上说的,那便不一定了。

    谢华琅到前殿中去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君臣谈笑,气氛和睦,她不觉有异,到郎君身侧落座,又含笑同父兄寒暄。

    谢偃有日子不曾见过女儿了,虽然也能听妻子提及,但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更叫人觉得安心,谢允也是一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转热,谢华琅身上早就换了春衫,轻薄而华美,面上不施粉黛,只画了眉,然而那股青春正好的鲜妍,正如窗外那从芍药一般开的灼眼,怎么看都不像是过得不好的样子。

    见父兄二人打量自己,她便扶着采青的手站起身,笑吟吟的转个圈儿,叫他们看得更仔细些“是不是更好看了”

    “快坐下,”谢允温和笑道“枝枝一直都很好看。”

    谢偃也抚须笑道“要做母亲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知道啦,”谢华琅满口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在此的都是亲眷,规矩上倒也不必太过严苛,如此说了会儿话,又一道用过午膳,方才叫内侍好生送了那父子俩出去

    谢华琅原先还不知道他们敲定了什么,第二日上午听采青说了顾景阳的赐婚圣旨,真是吃了一惊。

    “这就定了吗赵王妃前天才同我提起啊。”

    “不然呢”相较于她的惊诧,顾景阳便表现的十分淡然“年岁合适,家世也匹配,魏王既然委托赵王妃说和,想来是满意的,你父亲也点头了,岂非是天作之合”

    谢华琅原本还想说有没有问过三哥的意思

    然而她想了想,还是给咽下去了。

    勋贵子弟的婚事,哪里能由得了自己,大哥是这样,二哥是这样,阿莹姐姐也是这样。

    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对于朝臣们而言,这桩婚事来的有些突兀,但仔细想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应当。

    谢家到了这地步,再同其余高门联姻的意义已经很小,倒不如同宗亲拉拉关系,魏王是今上的胞弟,谢家子弟娶他的女儿,也是正得宜。

    众人暗地里感慨了几句,便遣人分别往魏王府与谢家去送礼恭贺,赐婚旨意降下的第二日,赵王妃便带着荣安县主进宫,去向谢华琅请安了。

    猎场遇刺之事后,顾景阳下狠手清理宗室,魏王世子也在其中,因这关系,连带着魏王妃都受了影响,虽然没有被废黜,但也再没有出现在人前,即便是年宴这样的大日子,她也没有出现。

    魏王府倒还有别的侧妃在,但是叫领着县主进宫去见皇后,身份上便有些欠缺,好在之前便是赵王妃做媒说和,现下再领着荣安县主进宫,身份上也颇合适。

    论及相貌,顾家的儿女们都是很出色的,魏王即便性情懦弱,却也生的玉树临风,即便过了少年郎君意气风发的年纪,也隐约能瞧出当年的英俊不俗,更别说荣安县主的生母,那位早逝的侧妃原本就是因为美貌而得宠。

    荣安县主比谢华琅小两岁,今年正好十五,真是花一样娇美动人的年华,也是花一般绮丽的容貌,略微妆扮起来,便觉明珠在侧,光彩熠熠。

    谢华琅早先见过她几回,真正仔细打量,却还是头一遭,今日见后,又叫到近前去说了会儿话,着实满意的不得了。

    虽说娶妻娶德,纳妾选色,但是不得不承认,美貌的女郎先天就能吸引男人的目光,也更加能讨男人的喜欢。

    这样的容色与家世,谈吐也颇不凡,配与谢朗,还是他占便宜了呢。

    赵王妃见她神情,便知道是满意的,笑眯眯道“若非荣安实在出众,我岂敢保媒娘娘今日见了,想来也该安心了。”

    谢华琅确实满意,谢过赵王妃之后,又赏了荣安县主一双如意,外加好些钗环首饰,叫她得了空,时常进宫来陪自己说话。

    午膳时候见了顾景阳,还悄悄道“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不高兴啊。”

    顾景阳瞧她一眼,道“什么话”

    “魏王不甚出众,生的女儿倒是真好,”别管亲近不亲近,总归是亲弟弟,谢华琅背后说人,总有点不好意思,将声音压得格外小“你看荣安,相貌好,性情好,我同她说起书画来,也讲得头头是道,不知魏王怎么栽培出来的。”

    顾景阳听得莞尔,不置可否道“你倒很中意她。”

    “出色的人谁都会喜欢的,”谢华琅道“我们若有了女儿,也要教养成那样才好。”

    顾景阳听得神色微柔,抚了抚她的肚子,摇头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仔细被人糊弄了。”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神色微正“我有什么好被她糊弄的”

    顾景阳略微往前倾了一点,作势要讲,谢华琅忙殷勤的凑过去,竖着耳朵,等着听答案,却觉耳珠被他亲了亲,旋即便是干巴巴一句“自己想。”

    五月到了末尾,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出门走在外边儿,那风落在脸上,都觉带着淡淡的燥热。

    谢朗与荣安县主的婚期,便定在了今年十月,毕竟他年纪不算是小,下边谢檀又已经定了婚事,实在不好再拖。

    为此,谢偃与谢令专程登门,去向魏王解释此事,后者当然也能理解。

    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长安一年一度的花王争艳又开始了,从丰满浓艳的魏紫,到花色灼艳的洛阳红,乃至于花开两色的二乔与雍容典雅的御衣黄,长安勋贵们饶有兴致的聚集在这游戏上,不惜为此一掷千金,只为博个花王雅号。

    今年的牡丹花王被昌武侯夫人摘得,为了力压一众艳色,专程叫人从洛阳挑选,千里迢迢送进京师的。

    有能力夺得花王称号的,除了有花之外,当然还要有身份,昌武侯夫人是永安大长公主的女儿,真论起来,顾景阳还要叫她一声表姐。

    她也会做人,知道皇帝病重,京中却为争夺花王兴致勃勃,不免会叫皇帝觉得厌烦,故而在夺魁的第二日,便叫人将那株牡丹送进宫了,献给皇后了。

    谢华琅爱凑热闹,没出嫁前,前几年的花王一次也没落下,甚至于十五岁及笄那年的花王,便是被她摘得了。

    中书令谢偃唯一的女儿及笄,别人怎么好同她抢

    今年她既入宫,这热闹显然是凑不成了,昌武侯夫人专程叫人送进宫,倒叫她格外承情,吩咐有所赏赐之后,又拉着顾景阳一道去看。

    谢华琅是喜欢牡丹的,相较于什么梅花菊兰,还是这样享尽人间富贵的繁盛之花更讨她喜欢,至于顾景阳,除了家里养的这个娇艳美人儿,别的浓墨重彩,他一律都不喜欢。

    只是见小妻子中意那株牡丹,他也没说什么,第二日,便以此为由设宴,请一众臣工入宫赏花了。

    “叫他们来看了做什么”谢华琅奇怪道“你对外一直都说是病着,哪有心思办什么劳什子宫宴”

    顾景阳含笑道“正因为一直病着,所以才要寻个由头冲喜。”

    谢华琅狐疑的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有,”顾景阳坦诚说了,眼见那小姑娘眼睛亮了,又道“只是不能告诉你。”

    谢华琅像是被扎了一针的气球,蔫哒哒道“九郎,你从前不这样的”

    “现在还不能说,”顾景阳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头“再过几日,你便都明白了。”

    他不想说的事儿,谢华琅怎么逼问都逼问不出,索性先将那疑惑按下,老老实实的操办宫宴。

    说是操办宫宴,也真是往她脸上贴金,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她唯一的正事便是吃吃喝喝睡懒觉,大事都交给顾景阳,小事都丢去尚宫局,养的油光水滑,精神饱满。

    这天晚上,谢华琅对镜照了一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唤道“九郎,你快来看。”

    顾景阳还当是怎么了,过去一瞧,却不见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略微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看我的面容,明日一出现,怕就要露馅儿了,”谢华琅一指镜中容光焕发的美貌女郎,道“哪像是个快要丧夫的苦命小寡妇,简直就像是刚吸了精血的狐狸精”

    顾景阳啼笑皆非,捏了捏她面颊,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罢了,”他对镜瞧了会儿,也觉得她顾虑的有道理,想了想,终于道“明日你留在殿中便是,一干应对,都交给赵王妃她们去操持,别人若真是有心,总有法子见你。”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有心想问,却想起之前碰的壁了,斜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的咽了回去。

    第二日的宫宴极其热闹,朝臣宗亲齐齐列席,顾景阳面色黯淡,带着满脸病容前去。

    或许是因为修养的久了,脸上略微能看出些光彩来,却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晃动几下,就要熄灭似的。

    至于皇后,则是称病不往,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大殿上。

    女儿既然称病,不管是真的假的,卢氏这个母亲都要前去探望一番。

    她过去的时候,谢华琅正猫在寝殿里吃葡萄,脸色瞧着不甚好,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一看就不像是染病了的。

    卢氏松一口气,却也猜到皇帝另有安排,便不曾多问,只压低声音,关切道“近来好不好”

    “好着呢,”谢华琅将最后一颗葡萄吃下,净过手之后,便将采青与采素打发出去,笑嘻嘻的安抚母亲“阿娘说的那些,我一个都没遇上,除去胃口有些变了,别的都好。”

    “还有,”她有点不好意思,凑上前一点,悄悄道“已经有一点显了。”

    “现在就有点显了”卢氏微吃一惊“不是才三个多月吗”

    “应该,应该是显了。”谢华琅被母亲说的不确定起来,迟疑一会儿,又拉着母亲进了内殿。

    初夏衣衫单薄,原本就穿的不多,母女之间,也不必太多忌讳,她将外衫脱去,先对着镜子看了看,又叫母亲瞧“是有些显了难道是我日有所思,所以看花眼了”

    卢氏前后生过四个孩子,比她有经验多了,对着看了一会儿,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你没有看花眼,虽然不甚明显,但的确有些显了,奇怪”

    她盯着女儿鲜妍的面孔瞧,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古怪起来“枝枝,你,你到底有孕几个月了阿娘的意思是,是不是你与陛下圆房早了,月份大了些,却往小处说了”

    “没有没有,”谢华琅脸一热,羞赧道“真的是三个多月,这种事情,他怎么会骗我呢。”

    “那便奇怪了,”卢氏蹙眉道“我怀你们几个的时候,都是四个月才显的。”

    “枝枝,你是不是胖了”她目光微抬,仔细打量女儿一会儿,忽然道“阿娘见你脸都圆了些。”

    “才没有呢”谢华琅猝不及防的被扎了一刀,心头作痛,忙反驳道“九郎明明说我没胖”

    “那是陛下疼你,”卢氏伸手过去,在她丰润的面颊上捏了捏,了然道“枝枝,你就是胖了。”

    谢华琅原本以为自己小腹微凸,应该是有孕的缘故,羞涩之余,隐约有些初为人母的难言欣喜,现下知道是因为自己胖了,着实难受坏了,无精打采的往塌上一躺,蔫蔫道“阿娘,你再说我胖,我就不喜欢你了。”

    “好好好,不说了,”卢氏见她如此,好笑之余,又有些怜爱,温言道“怀孕这事啊,你日日想着觉得慢,等孩子生下来,便觉得只是一眨眼。”

    谢华琅半点儿都没被安慰到,翻个身,埋头在母亲怀里,闷闷道“我以为是孩子在长呢。”

    “在长呢在长呢,”卢氏只得顺毛摸,道“现在不长,难道是四个月的时候忽然间胀大了那才是奇怪呢。”

    谢华琅还是有点郁闷,倒没再说别的,前边宫宴还在继续,卢氏也不好久留,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

    卢氏走了,谢华琅却沉浸在自己胖了的打击中,恹恹的歪在塌上,冷不丁一瞧,还真是病容满面。

    外边宫人前来回禀,说是荣安县主到了,听闻娘娘病了,特意前来探望,谢华琅便坐起身,叫人传了进来。

    皇帝染病,荣安县主入宫行宴,衣裙自然素净雅致,好在她相貌出众,即便不着华衣,也仍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曼丽。

    “娘娘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她神情担忧,徐徐道“太医如何说,可严重吗”

    “不妨事的,”谢华琅道“只是有些累到了,修养几日便好。”

    “陛下龙体欠安,娘娘在侧照看,不免辛苦,”荣安县主轻叹口气,柔声劝道“只是也需保重凤体,不要伤了身子。”

    “难为你有心,还记挂着我,”谢华琅微微一笑,又道“你的婚期便在十月,现下都是五月底了,府上准备的如何有没有去见过三哥”

    荣安县主毕竟年轻,说及此事,神情中略微有些羞赧,垂下头去,道“娘娘,哪有问人这个的”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谢华琅不以为意道“你们是未婚夫妻,见一见也没什么。”

    荣安县主粉面微红,轻声道“阿朗哥哥他,他很好。”

    谢华琅见她如此,便知二人相处的不坏,轻轻颔首,采青送了温水过去,她便接过饮了一口。

    却听荣安县主道“我才微学浅,若用娘娘赏的笔砚,真有些糟践了,还有那些孤本,也都是世间难寻的奇珍,便都给了哥哥,还请娘娘勿怪。”

    谢华琅莞尔道“无妨。”

    “哥哥对娘娘多有感激,总想着要亲自向娘娘谢恩才好,”荣安县主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便小心道“今日哥哥也来了,娘娘是否愿意见见他”

    她是有封号的县主,也算在内命妇之中,谢华琅见一见当然没什么,但她的哥哥,便不在此列之中了。

    成婚之后,她便与顾景阳一道留居太极殿,此处算不上后宫,见一见男性外臣也没什么,只是说出去,终究不那么好听。

    谢华琅原本是想要拒绝的,想起昨日顾景阳说的话,心头忽然一跳,目光在荣安县主身上一瞥,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没有。

    “叫他过来,”将心中猜测按下,她微笑道“你这样出色,你的哥哥,想来也是个好后生。”

    荣安县主面上闪过一抹喜意,起身谢过她,另有宫人去宣她哥哥入内。

    谢华琅神态如常,含笑问道“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大了一岁,”荣安县主笑道“哥哥今年十六了。”

    “哦,”谢华琅轻轻颔首,又道“年前陛下曾经册封宗室,你哥哥”

    “承蒙陛下不弃,”荣安县主垂首,恭敬道“哥哥封了诚郡王。”

    两人正说话间,宫人已经引着诚郡王入内。

    他年纪其实还不算大,往脸上看,少年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倒是颇为重礼,微垂着头,入内便屈膝叩拜,等谢华琅叫起,方才侍立到一侧去,目不斜视。

    谢华琅隐约猜到了什么,心头微微发冷,和颜悦色道“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诚郡王便近前两步,微微抬起脸来,目光偶然间在她面上扫过,忽然一滞,旋即流下泪来。

    女官在侧,见状轻斥道“放肆,怎可在娘娘面前失仪”

    “好了,江女官,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谢华琅摆摆手,吩咐道“都退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叫你们见到,不知该多窘迫。”

    女官有些迟疑,顿了顿,还是屈膝行礼,同其余宫人退了出去,只有采青与采素垂手立着,还留在原地。

    谢华琅却没有再说这二人,而是温和询问道“诚郡王,你怎么一见我便哭了”

    “娘娘仙容,臣下实在不敢轻亵,”诚郡王跪地,泪下不止“只是不知怎么,今日见娘娘形容可亲,忽然想起了早逝的阿姨,伤怀不已”

    荣安县主也同样随之跪地。

    “放肆,”采青喝道“魏王侧妃是什么身份,怎能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谢华琅却笑了,示意采青停口,徐徐道“你阿姨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我哪里同她相像了”

    “阿姨过世已经有十余年,在臣下脑海中的印象,其实已经不甚分明,”诚郡王泣道“今日见娘娘仁善慈爱,才忽然间浮现出旧事”

    荣安县主也落泪道“臣女头一次见娘娘,心中便觉得亲切了”

    谢华琅静静看着底下那对兄妹,忽然间觉得有些讽刺,她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能继续心平气和的演下去“你阿姨见你们兄妹二人长大,想来会很觉得安慰。”

    “只可惜,阿姨已经见不到这些,”诚郡王流泪道“臣下即便想孝敬她,也是无能为力了”

    谢华琅轻轻颔首“你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诚郡王忙道“身为子女者,孝敬父母尊长,岂非应尽之务忘恩负义之徒,上天也是看不过眼的。”

    谢华琅适时的露出一个有些凄楚的笑“陛下久病,怕是我虽歆羡,却也不会有像你这样好的孩子了。”

    诚郡王膝行两步,近前深深叩首“母亲若是愿意,我便是您的儿子,从此事您如母,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那你的阿姨呢”

    “阿姨毕竟只是阿姨,”诚郡王心知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顿首道“臣下只有两个母亲,一是嫡母魏王妃,二是恩同再造的母亲,也就是娘娘您。”

    谢华琅似乎舒一口气“魏王原本就是陛下的胞弟,血脉相亲,你是魏王之子,自然也亲近”

    “以后常来宫中走动些,”她微笑道“陛下见了你,会喜欢的。”

    诚郡王毕竟年轻,虽然心有城府,面上仍旧不免透出些微欣喜“儿子多谢母亲襄助。”

    “好了,快回去,”谢华琅道“留的久了,别人会起疑心的。”

    那兄妹二人向她叩首,这才起身,千恩万谢的走了。

    谢华琅目视那二人身影离去,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

    “觉得伤心了”顾景阳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出。

    谢华琅重新歪倒在塌上,无精打采道“道长,你几时来的”

    “诚郡王过来,我便过来了,”顾景阳到床榻前落座,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为她揉了揉额头“你不遣散宫人,他们不安心,遣散了宫人,我不安心。”

    谢华琅伸臂环住他腰身,闷闷道“我以为荣安是真的跟我投缘,没想到”

    顾景阳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天家儿女的真心,是很难得的。”

    谢华琅眉眼低垂,半晌之后,方才道“那你呢”

    “我吗,”顾景阳笑了笑,道“我的真心,也是很难得的。”

    谢华琅原本有些阴沉的心绪,忽然间照进了太阳,哼了一声,自得道“那不也被我得到了”

    “是啊,都给你了。”

    顾景阳低头亲了亲她,温和哄道“枝枝得了郎君的真心,何必再稀罕旁人那一星半点快别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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