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外, 几步之遥,乌恩其刻意压低的大嗓门依旧清晰。
“台吉与公主大婚之前,科尔沁部与皇帝分明早已商议好,科尔沁部出精兵五万配合皇帝歼灭噶尔丹贼子。谁知三日前, 恭亲王一抵达科尔沁, 便说奉皇命督促科尔沁部备战十万精兵。”
从五万到十万, 张嘴便翻了一番。
十万精兵, 虽不至于直接榨干科尔沁,但噶尔丹部作战凶悍,若科尔沁部真奉命调出十万兵勇去与之拼杀,无论此战胜败, 必会伤及元气根脉。
蒙古之地, 崇武慕强。为了争抢牛羊领土,各部随时有交战可能。
若科尔沁部损了精兵护身, 其所辖属的丰茂草原与牛羊, 落在其他强部眼里犹如三岁小儿怀抱金砖行于闹市之中,被生吞活剥不过是早晚的事。
届时,科尔沁为求自保,只能全力依附大清。
皇帝此举, 可谓是把帝王心术使到了极致。
用你,疑你。
皇帝想用科尔沁精兵, 为自己肃清宿敌噶尔丹。
又疑心本就强盛煊赫的科尔沁部, 此战之后越发得势, 来日会成为第二个噶尔丹, 大清无法辖制。
为了防患于未然,皇帝索性趁班第身上背着违抗圣命之嫌时,以之为赦免交换或者说要挟命科尔沁出精兵十万,倾阖部上下之力征讨噶尔丹。
如此,既能保证战事顺遂,又能名正言顺削弱科尔沁。
若说这是一盘博弈棋局,皇帝无疑是走了步一箭双雕,以绝后患的好棋,值得欢呼称赞。
可身为局中人的容温,却觉得皇帝此等行径,无比恶心。
四下无人,年轻姑娘恣意放任自己的恨意,姣好的柔婉面容上写满狰狞扭曲,揪裙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直到帐外传来班第的低沉的嗓音,容温才勉强冷静下来,留神继续听主仆两的对话。
班第道,“恭亲王大张旗鼓邀所有科尔沁兵勇共食,与皇帝想增调科尔沁精兵有何关联”
总不能是因为科尔沁部不同意增调精兵,恭亲王身负皇令,病急乱投医打算以几口吃食贿赂兵勇们去战场上为之卖命。
乌恩其闻言,重唾一声,很是气愤,“要不说,这京城来的人花花肠子多。恭亲王头次提出让科尔沁增调精兵时,达尔罕王爷与郡王爷便以科尔沁部精兵不足十万,且需要留兵卫戍草原为由婉拒了。恭亲王为之与达尔罕王爷扯皮了许久,仍没得到应承。”
这都是意料中事,班第八风不动,以眼神示意乌恩其继续说。
“恭亲王不死心,非说进花吐古拉镇时,曾见过镇子的巡卫英姿,说他们对战科尔沁精兵,能以一当十。科尔沁留下这些巡卫便足以震慑别部,不必再多屯兵力。”
花吐古拉镇的巡卫,也是从科尔沁精兵铁骑里选出来的。双方顶多打个平手,以一当十这种虚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傻货。
“达尔罕王爷他们自不会被这几句奉承话糊弄住,坚持不允。恭亲王便气急败坏的与达尔罕王爷打赌说要摆个擂台,让科尔沁部的巡卫与精兵堂堂正正较量一番,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若巡卫赢了,科尔沁部便依皇命增调出十万精兵;若精兵赢了,恭亲王便不再提增调之事,并且一力承担皇帝追究之责。”
精兵与巡卫双方实力相当,胜负难辨。
但这些都是科尔沁的兵勇,达尔罕王爷想谁输谁赢,还不是暗地里一句话的事。
这个赌约,听起来完全像是恭亲王被气糊涂了,胡乱许诺。
实则
乌恩其一耙头发,粗叹了口气,“达尔罕王爷与咱们郡王爷商议过,本没打算占这莫名其妙的便宜,嫌无论输赢,都显得立身不正。是端敏长公主私下应了,还当即指使人在王府演武场搭了擂台。”
端敏长公主自持身份不凡,嫁的又是科尔沁旗主达尔罕王爷。从她入科尔沁部第一天起,便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涉政揽权意图。达尔罕王脾性耿直火爆,地位不凡,也不是随意任女人拿捏的。
为此,夫妻两斗鸡眼似的斗了这些年,端敏长公主平素最爱与达尔罕王爷对着干。
这对夫妻关系不睦众所周知,但对外,他二人却是一体的。
端敏长公主代为应承了恭亲王的赌约,达尔罕王若临时反悔,打了端敏长公主的脸不要紧,最重要是会得罪使臣恭亲王。不得已,只得捂着鼻子认下。
增调精兵这等干系部族存亡的大事,岂是随意一场比武便能草率决定的。
达尔罕王他们根本没把这赌约当回事,只当做陪使臣恭亲王看出热闹。再则,达尔罕王他们笃定,巡卫撑死了顶多与精兵打个平手,根本没动过暗中操作,让巡卫故意装弱认输的心思。
谁知比武第一日,巡卫便把精兵当儿子揍了。
那群巡卫狼崽子似的,越是头破血流,越是勇猛斗狠,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真正是以一当十,当场打死了好几个精兵。
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察觉不对,想起比武之前,恭亲王特地宴了所有巡卫吃辣锅子,鼓劲打气。怀疑是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加了什么东西,才致使巡卫武力暴增。
恭亲王自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手脚,当即让达尔罕王派医士前来查验。
医士并未查出任何异常。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越发凝重。
恭亲王见状,甚至还大大方方的与达尔罕王商议,说既他们怀疑辣锅子里添了东西,那当日的比试结果便作废不算数,再找机会重新比试便是。
比试时间就定在接下来三日,每日傍晚。
恭亲王此举,以退为进,气度气量皆有当场赢了不少兵勇崇敬。
达尔罕王哪怕隐约感知他不怀好意,却拉不下脸,当着许多人的面,龟缩不应他这封战帖。
三日比武之约自此定下。
这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露出的风声,把当日恭亲王与达尔罕王的赌约有鼻子有眼的传了出去,闹得临近几个部落都知晓了,甚至还有人特地纵马赶来看热闹。
连续比武三日,再加上赌约适时传出原本的小比试,无形之中,早已变质。
这场赌约的重要性,莫名其妙被坐实了,成了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赌局。
若是达尔罕王爷输,势必得循约增调十万精兵。
草原男儿重诺,若言而无信,怕是今后谁都敢当面戳科尔沁的脊梁骨。
事已至此,这场起因看似荒谬的赌约,摆明了是恭亲王乃至皇帝步步为营,逼科尔沁增兵的诡计。
而且,皇帝与恭亲王这手段,说干净也干净,说下作也下作。
他们利用科尔沁自己的精兵与巡卫为赌约,事后不论输赢达尔罕王若要怨,要怪。也只能先罚自己部落的兵勇不争气,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去。
达尔罕王等人事先未曾察觉皇帝与恭亲王的真实意图,一脚踏入圈套。如今,只能无奈屈于被动位置。
难怪,乌恩其对皇帝与恭亲王等人,愤慨之此。
班第不经意往帐篷帘布上扫了一眼,沉了沉,冷声问,“今日是比武第几日”
“第二日,昨日是咱们输了。”乌恩其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也不知那些巡卫脑子是不是长脚板心了,明知他们要是赢了,咱们科尔沁便得调十万精兵去给皇帝卖命。不说让他们故意输给精兵,至少不必以命相搏吧。谁知那群狗崽种,一个个不见血不撒手事后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些巡卫都说,打斗时杀红了眼,根本不记得输赢。”
台吉这个爵位,放在煊赫的科尔沁部,完全不够看。
但班第身上的台吉爵位,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协理旗务的台吉,手握实权。
整个科尔沁部,除了掌旗的达尔罕王爷,就属他手中权力最大。
科尔沁的精兵与巡卫,都是从他手下历练出来的。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无人比他更清楚。
若说偶然一次,巡卫把精兵当儿子揍,可能是意外。
可连续两日,在精兵有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被巡卫压着打了,这里面绝对有鬼。
而且,一个巡卫杀红眼正常,一群巡卫杀红眼,这
事出反常必有妖。
班第转眸望向达尔罕王府方向,意味不明问道,“每日比武之前,恭亲王都会邀巡卫共食辣锅子”
“台吉也怀疑那辣锅子有问题”乌恩其快言快语,打消班第的念头,“且先不说达尔罕王爷已派医士几番查验无误。就说这两日,恭亲王给参与比武的巡卫与精兵都准备了辣锅子,大家吃的是一个锅里的东西。”
可结果,依旧是巡卫大胜。
三局两胜,昨日达尔罕王爷已经输了。
若今日再输,便得按照规则,履行赌约,增调精兵了。
班第盯着王帐的鎏金帐顶,薄唇微抿,没再搭腔。略沉片刻后,这才撩开王帐的狩猎图帘布,接了容温出来。
他黑脸敛目时,一身的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容温并不太怕,反倒有些担忧的碎碎念,“我们现在是去王府演武场你打算上场记得小心一点,那些巡卫听起来不正常。”
班第双眸微不可察的眯了一瞬,既意外她会如此直接猜到自己的打算,更因她脱口而出的关心。
不过,班第并未回答容温。而是自顾在王帐不远处,一座不算大的帐篷门口勒停了马。
班第把容温放下马时,大掌重重往她乌发上呼噜了一把,轻飘飘丢下一句,“你今日先暂且歇在此处。”
然后扯紧马缰,头也不回,领着乌恩其径直离去。
“嗳”
容温顶着一头炸毛的长发,望着那两骑飞驰的背影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的转身进了边上的帐篷。
掀开墨色帘布,容温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班第的居所。
无它,这里的布置与京城郡王府内,他所居西院内的粗简陈设如出一辙。
除了必要的几条桌案垫毯,这帐篷里最显眼便是各式各样,乌漆嘛黑但又寒光凛冽的兵器。
比之金碧辉煌的王帐,这里简直像个无人居住的兵器库。
容温小心翼翼碰了碰挂在壁上的火铳,忽然想起宫中的传言皇帝之所以重视班第,便是因多年前,十三四岁的班第曾用一把火铳,独身剿灭银狼群,救驾有功。
又是十三四岁与救人。
容温眉间露出一丝沉思。
凭班第如今这幅眉目肃杀,气息冷戾,一身沉重的形容,她实在很难想象他年少时是何种模样。
大概意气风发,纵马驰骋天地间,一头高束的墨发神气又张扬。最特别的应该是那双鲜见的灰眸,不仅盛着少年人的傲气,更有掩于不羁之下的良善。
反正,肯定与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容温半垂眼睑,视线虚浮。
似在打量这把火铳,又像在透过火铳看别的东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才堪堪回过神来。
转身,发现卫长史领了一群公主府的宫女仆役站在门口,正恭恭敬敬的向她请安。
容温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卫长史上前一步,诚惶诚恐答道,“公主府未修缮好,不敢恭请公主入住,只得委屈公主在帐篷内将就几日。奴才特地替公主把使唤宫女及日用物什送来,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
“你看着安排便是。”反正再差总不能差过苏木山那顶小帐篷,容温不太在意的摆摆手,“有些日子没在府中了,本公主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卫长史,其余人先退下吧。”
桃知樱晓识趣的领了一大帮宫女仆役退出帐篷。
待确定她们离开后,容温循了处垫毯坐好。低声开口,问的却不是公主府的事。
“恭亲王是如何在那些巡卫身上动手脚的,你可知晓”
“这”卫长史对一向明哲保身的容温主动涉身这等浑浊事儿,颇感意外。愣了愣,忽然记起了先前容温与班第同骑回公主府的画面。神色一动,似是悟出了什么。
世间男女,情关难过。
卫长史犹豫片刻过后,忽地掸掸袖子,双膝跪地,对容温长施一礼,郑重唤了一句“公主”后,便没做声了。
容温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大清的和亲公主,所有荣宠尊贵,皆系于皇室。一朝行差就错,满盘皆输。
容温轻扯唇角,无意泄了几分讥诮。
哪怕明知就算没有班第为救她违抗皇命之事,皇帝照样会找其他理由削弱科尔沁。
实话实说,科尔沁如今的困境,与她是否被救,干系不大。
但容温仍旧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除去对科尔沁的愧。
更多的,还是恨恨被当做弃子;恨她在无意间,给皇帝的野心助推了一把。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助推的这一把,自然得她亲自收回来。
容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卫长史,漠然道,“多谢你此番好意提醒,关于身份二字,本公主也想赠你一句话想当忠良谏言的心腹,首先要学会做听话的奴才。”
卫长史瞪大眼,唇角翕动,面色变幻莫测。良久,才涩着嗓子,吐出一句,“恭亲王的辣锅子里,不止有西南之地的番椒,更有云南边陲特产的莺粟壳。莺粟壳混入食物之中,会使人上瘾及轻微兴奋。”
“轻微兴奋。”容温蹙眉道,“那些巡卫武力暴增,比试时意识模糊,可不像轻微兴奋。还是说,这是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公主聪慧。”卫长史叹了口气,“先前达尔罕王爷怀疑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动了手脚时,恭亲王便以莺粟壳为遮掩。
蒙古之地有封关令与禁文令在,鲜少与外面接触,也无法从书上获悉外界。科尔沁的蒙古大夫根本不知莺粟壳是何物,还是多罗郡王亲自往咱们府上走了一趟,问过御医,确认莺粟壳只能致人轻微兴奋后,又亲自试吃后,才不得不暂且信了恭亲王的话。”
多罗郡王与达尔罕王暂且信了,卫长史这个在京中各王府、贝勒府辗转任职了小半辈子的人,可是半句没信。
恭亲王是皇室子弟,长于宫廷。
宫中阴私禁药与使毒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哪是明面上这几颗莺粟壳的事。
恭亲王此举,分明是在欺科尔沁部的人只知逞武斗勇,是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可任其耍弄。
容温也是宫里出来的,卫长史有些话勿需说得太明白,她自也清楚。
堂堂一个大清王爷,竟用毒这般下作的手段。
不愧是皇帝的亲兄弟,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容温心里唾了一声,闭目冷静片刻,呼出一口浊气后,对卫长史道,“去王府演武场。”
她耽搁这会儿功夫,班第怕是已经上场了。
“王府演武场动辄见血,公主万万不可啊。”卫长史知晓容温晕血,赶紧劝道,“昨日恭亲王已赢了一局,今日听说演武场那边依旧是恭亲王占了上风。此事局势基本已定,公主何苦白走这一趟。”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容温坚持要去。
卫长史对容温的固执很是无奈,“公主何以见得”
“有额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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