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笄

小说:符瑞志 作者:方策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岚山林中雾,松间水,斑影埋石隙,筠动避疏窗,遥峰外一点烟火,顾丛有山川大泽。

    这么个无尘境中,狐狸“嘭”得顶开瓦缶盖,冒出一小头,乱蹬乱划扑棱出身来,颠颠沿水径撒欢。忽闻溪石下有人声,瓮声瓮气闷喊他,定睛看却是条鳞框生辉的龙鱼。

    “有苏君,你却在此作甚!”

    那鱼一开口,狐狸就惊得一炸,绕着溪石转圈圈,伸爪子去触他,那鱼自顾自说。

    “……你可离那道士远点罢,他寻山访窟,扰过多少狐狸洞,惹得涂山都怕了他。有苏君你……何为……”

    这条鱼膘肥体盘,狐狸再不听,一爪子拍上去把它呼晕,张嘴就是一口。霎时一缕金光,那胖头鱼摇身作了人型,竟是个标标致致一身玄采金嵌的公子。他捂着腰一把捏住了狐狸的后颈皮,子爻挣逃不过就开始哭天抢地喊人作主。

    那呼号震天撼地半个山的活物都得掩耳夹尾而去,那公子听得隐隐有步履声近,暗下觉不好,撂了狐狸作条小蛟入水渡去了。

    “子爻啊。”

    狐狸哼哼歪歪抖擞了身子,听得先生唤他,幻了状发乱提衣两步就到他身前告状,“有……有这样大一条鱼,”他延伸开手臂给他比划,“口吐人言还要拿我去。”

    “是鱼,而不是……蛇蛟辈吗?”

    “鱼王罢,霸王鱼!”

    “那我知晓了,晚上便捉来给你吃了就是了。”

    好处给足,便有所求。

    “只是你抓人摸鱼的本事,得治上一治。”

    子爻还未搭话,一就被下拍回狐状被捉进怀里,又见他却举着个小叉翦,箍着他给他剪爪,狐狸左腾右蹬显了人形,被李还真攥着手挣不来惊天动地一声大哭:

    “我不做人了啊!”

    群体的排斥总是无理可循,左不过是为立威示强,以盖其虚荣及怯世。于爻被提着去听讲的当天,便被几个拉帮结派的主翻了砚。

    子爻惶惶不安,蹲坐在湿冷的石阶上看着翙翙而过的道袍罗衣。

    “承!何为!”姬秦怒而斥。

    “再欺他者……”宋仪回头扫了一眼,满院皆静下来。那咄咄的门生霎时散尽,子爻无措地两手抱着砚台,看净洁的袍子下摆已经渍了墨点泥水,日头晃晃映着他,着实郁得心里难过。

    宋仪把子爻的袖摆扑欶干净,引了他往屋后走,回头同姬秦道:“你去,让姚嗣按规制罚了,再不纵他什么欺蛮恶习。”

    手上空了一空,再回头子爻师弟倏地没了踪迹。

    狐狸窝在李还真膝上,垂着眼摊着看他搓洗那衣摆。溪水流响,日头映得人蔫头耷脑,觉出他闷沉,便揉了揉小肚子,子爻瘫在那里也不做挣扎。

    思忖片刻拿了清透的一根箸子,横到他面前一摇,果然有了精神,整个人都被吸引了过去,遂乖坐在溪畔石阶上,感到李还真顺手把箸子横在狐狸面前让他叼着,轻提起他拴系已歪了去的绫缎。

    狐狸紧怼个眼朝下看,见那箸子裂纹满布,如同跌碎又强合起来一般,裂纹上游弋着几条似血似烟的红线,却是不一样的好看,原本的烦闷一扫大半。

    “以后啊,不要忘记束发,也不要用我拴画卷的绫绳系个揪就往外跑。”

    狐狸一溜烟跑到潭边照,觉得虽然模样怪了些,可还是清爽得多,抿着嘴冲他傻乐。

    他直直看着,突然伸手捏了一下爻的唇角,“是好看。”

    “你呀,吃透了那山的灵气,方能生得这幅好模样。”

    受气归受气算账归算账,该听的经论史策还是半句落不得,该写的论道文段也是塌了天也得交。

    可他连自己个叉叉也写不好,被安在李还真那案上吭哧半天把那方胜刻纹都磨成了画也憋不出,最后气势如虹提笔一挥,落了个不圆不正极野性的圈。

    李还真指腹摩挲着掌心蹙眉思索这个圈,“这是……你亲戚吗?”

    子爻指指窗,“是月亮啊。”

    他徒然停了动作,怔看他良久,颔首,“是月。”子爻又用笔头点了点月的旁边,苦恼道:“这,这该有个云,可我不会,先生画。”说罢把散了毛的毫递向他。

    李还真少不得见地没半分推托,环在他身后,笔换至左,就着他的手蘸了清水,仔仔细细落了个清致的绕月云。子爻只顾看这画,没觉察他沉默许久,声突然低三分道,“莫喊我先生。”

    “嗯?那还能喊什么?”

    “还真。”

    子爻懵懂应了,复低下头去。

    那日月泽惠、餐风啮雪的小狐狸,竟也开始中规中矩听书识字,虽涉世浅点染亦浅,耐不住他那么个诚心,钝学累功,竟也让他识得了些策论杂书。只是仍旧贪懒好玩,溜堂摸鱼有之,对书周公有之,瞎涂乱画有之,他好信手描那云梢月好得很,时有裁了方寸纸头,撑脸在上面画云月。只是先生抓他旁的不常,抓这准得很,往往诵书经过时一袖拢过便不动声色收了去。

    日子久了,他袖中就多了许多云月。

    被先生拿了去都不作数,但若被督学的姚师兄责罚,跪香抄书可苦命得紧。

    “被罚了?”

    “嗯。”子爻举着香东倒西歪。

    “为了什么呢?”

    “偷吃东西。”一溜香灰直掉在手上,狐狸龇牙咧嘴忙一通吹。

    他两步走过来拿掉香,拉他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提了回去。

    “先生,明个要进山是吗?”

    “是,三清御。”

    “爻也要去?”

    李还真略一垂眼,默认。

    “就是去那个林子取道精远志,然后种山蕲还山神……还有……”他歪在榻下戳着自己的痣。

    “净瓶。”

    “可我……没背透符剑。”

    “不管。”他垂着眼依旧写写翻翻,子爻撇嘴,摊手摊脚哼唧起来。

    “为何硬要测那什么符什么水的……”

    “为了……”他戛然而止,突然抬眼看了看子爻,目光柔了三分。

    旧年。

    “……他孤身在山林里,风雨雷霜也罢,吃不得暖寝不安寐,况且山野多游祟,他现在这样的身子……”他滞了一下,垂眼去看烛火,良久,“这山就这么大……我翻遍涧水枯木,踏尽竭红朽竹,访破浮生游灵,背经易道,众叛亲离,拓史圈名,也要拾回他。”

    子爻见他突然不言语,闷声抹了泪,抱了符卷吭哧吭哧爬上方梁去舍了道脚抱佛脚。

    不知多久,早就睡的昏天黑地,听到他轻喊。

    “下来吧,歇下了。”

    子爻睁眼,看李还真正依在飞梯上抚他,瓮声瓮气乍撒手。

    “明日我如何……”

    “再论。”

    “开山,诛邪。”姚嗣忏钟一撞,登时罗衣道袍纷飞,或摩拳擦掌或严正肃穆者一举皆出。

    旁人都入了山子爻还傻站在岸边不知所措,突然身边有人落至,李还真换了件门生的常服束发落在他身边,子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下拍回了狐状,马不停蹄提起来往怀里一撂两步踏进了溪水。

    狐狸大头朝下翻滚两圈才倒腾过来,偷偷探出脑袋往外看。他身手利索得紧,两步便越过了后出发的几人,溪水四溅狐狸却躲得安稳。

    平日只觉先生文弱玉质,素无武榦,如今在怀听他丹田律动竟也十分沉厚,他负着书箧里落灰的那柄道剑,剑形窄长,饰以文玉,表以通犀,只是剑柄水蚀落痕,看不清那一方阴刻七星八卦图。

    大抵是为避人耳目,李还真绕了山路七拐八拐揣着狐狸走的山路少了人迹,一时鸟雀啼空,风过穿山。狐狸不过恍了个神,就觉身子一坠,只见他纵身一跃借竹之力翻下了丛垛断层,眼前远阔,是条声喧乱石随山万转的溪流,两岸有五丈宽,虽澄澈可鉴却眼见极湍深,狐狸怕水怕得紧,止不得要巴紧了他。

    随李还真轻巧落地,人未站定便突闻破空一声,一支羽箭错身而过,锲进了身后木。

    惊得狐狸一炸,两下翻出他怀立了人形,看向河对岸。

    何人行刺?

    狐狸还未分清情状,眼前就一阵絮蓬枝叶铺头一落,一狐面鬼倛掩面者阴恻恻现身,跃而斩落下来。

    只听金石锵锵,李还真持从未显世的道剑已凛光寒寒挨下了那一斩,力相角抵,刀剑相抗。狐狸看得分明,那肩不能担的文弱先生身周开始有风骤起,他眼神似饶有兴趣看着那面倛,以当下危困不以为然状。

    来人力不能抵,发力一掀却被掣住臂膀,李还真剑身忽转反客为主就着那人力道未卸,凭空而起,身形一转剑鞘别住了那人腕骨,翻身下力直将他陌刀打翻手去。

    来者见势不妙,一扬满地尘叶反身便走,李还真跟去,随道剑破空而出,身形极快,单手御剑,涉水踏浪,步步紧逼。水打风扬,把他拴在躞蹀带上那撮狐穗打落下去。

    他猛得收手,中邪一般呆呆低头看,而后追着那穗子坠入水中。

    子爻看着心急,顾不得怕水幻了狐身一头扎了进去,直被暗流撞得七荤八素,强挣扎着探出头,就见滔天的水瀑中,他背手而落,嘴中衔着那撮狐穗,来者几支穿云箭直直而来,单手画水作符,他阖眼,心剑一引,山河为阵,破袭而出,将那人掀出几丈远再不能敌。

    他发缎被水浸湿和着头发从脸侧滴下来,仍单手扬着剑,抬眼。

    亦狂亦侠亦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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