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八宫末,世位,归……魂兮!”
扶风山上登时聚起万道云烟,骤风大起,应着那崖上的方寸剑阵。
风涡中那人立剑凭身,周身浴血,罗袍猎猎,缓缓攥紧了手心里的玉笄,直被玉笄上数道妖力灼得鲜血淋漓。
他眼中血色满布,运邪扰风,强将那卦象颠倒归位,阖眼一笑,随四裂的道剑坠将下去。
日头穿过明纸透进来,地上的人眼前灰朦如溟,眼睑黏连感是裂了眼眦,他试着区直指节,已僵挺似骨碎一般。
耳旁有人声迷蒙,他集中心神,呼号、怆哭、咒骂,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声音近时几乎炸裂在耳侧,想应,止不住卸了力。
他沉沉抬眼,看着满殿神罗和紧闭的门栅,想起了什么,扬起手,看着攥到把掌心勒出青紫痕斑,那浸了血的玉笄,笑了一下,似是轻哄。
“云知道。”
然后陷入了无尽溟渊。
叛道易心,清浊不辨,恣意妄为,遂驱朔方,除号道陵,逐下扶风。
他木然抬眼,立身长跪,俯身叩首。
岚山
生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已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渠塘。
仲秋,暖雨
那人狼狈不堪,一身血垢,不管不顾俯下身子半跪进那丛荨麻里,向狐狸颤伸出手。
“你……你来……”
狐狸歪了歪头,试探地躬起背,然后他急急从怀里掏出一包喷香的肉糜,倒在手心又伸过来,狐狸饿急,再忍不住两步凑过去。
“我叫李玄……李还真……”
他定定看了他许久,落泪又带笑的,狐狸不明所以,只吃了个囫囵饱摇尾去了。
青阳,花朝
岚山来了客。
狐狸舒展得卧在他院落的一角,看见个挺拔的人带了掩不住的烟硝和血锈习气,束着手立等很久。
“还真浅薄,不辨世局,唯一字相予,‘破’。”
天下论,不破,不立。
“仪,送客出。”
他穿过庭廊,随行衫角扰动的阶下青荇的潮腥气,落了光斑和尘垢,那人拾阶踱过狐狸栖身的暗格,然后止步。
狐狸睁开眼。
“乘凉就是,别惊了池鲤。”
三寒,严节
今早觉得四周的物件矮了不少,然后脚下一空,狐狸整个人扑通掉下了雪窝。
沾了尘世味道的衣衫。
狐狸钻进去,不再挣扎,想着一切等这山雪过后再提。
好巧不巧。
那人看着那狐狸炼成了型,挑开被霜雪坠下的叉枝,向他踱来,“别乱动……”那溪床盈水季没有深湍,涸时却着实不浅,小妖相公有些烦躁,试着跪坐起来去够看起来还算韧劲的枯草。
他离狐狸愈发地近,半蹲在岸台伸出手,他一下子静下来,警惕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自己不复灵活的四肢。
他思忖片刻,然后毫不迟疑脱下了氅衣挂在手臂,开始踩紧四周松动的浮雪,直压成个了较为紧实的小陂。跃身而下,在狐挣扎之前从雪窝里捞了起来,他不习惯腾空,揪紧了他的左祛。
一路香火味侍钟声愈发清明,那人在一处偏门放下,拍了下他的头,倏地原地变回了狐身。
狐狸看起来怕极了,直蜷起来一身皮毛水泼不进,不知世事,被捡去了那热闹世界。
春转又回了,他每天教狐狸画叉叉,跟他说,“爻,你叫子爻”。
狐狸只记得个叉叉。
有了人名也不干人事,他平添了双手,进食却似过去埋头啮咬啃食,吃得凶光毕露,先生看着面色繁复难言,只得便捻了些细肉就着饭捡了一大勺,唤他,狐狸乐得不得了,凑过去笑眯眯张开嘴。
他轻道,“来,喊我一声。”
狐狸绞尽脑汁想那两个字符:
“还真。”
这便是先生名讳了,李还真。
山后院里莫名圈了许多大鹅,黄喙红掌,峩首似傲,个个凶悍善武,爻便直直看那鹅咽口水,这可真肥啊,换了狐身一个猛子还没扑过去,那大鹅就引吭一声向他叨了下来,直被七荤八素被它追得满山跑。
李还真便忙去赶鹅,提着袍捋起袖口着急道莫慌莫跑,举着书简跟那鹅摆道理。
鹅追狐,道追鹅。
“……先生那可是识得六德五常,书通二酉,五车腹笥,天命符瑞……可是济世的先圣。”姬秦翘着两指,与那个逸群玉质的年轻公子好吹一番神通。
宋仪笑,“哪里就来的甚么符命神事?”
他便跟着笑,眼里瞧他,跟进了廊去。
“……一城不破,若转攻他路,同样是城破人亡,如何?”
“一城破铁骑入疆,不破也生民涂炭,当局者只知举帜呼号万世长宁,不见尸殍遍野,既然本不可衡平,为何不保孤城?”
“许国长安有何错?”
“明君贤臣之言,百无禁忌,只是位阶摆高,功劳扬远,真正做到的能有几分?到头来高堂上史策书丹,千古留名,谁又见黔首生民那般艰涩难挨,苛捐冤税,征丁强纳,嫁娶遇新丧,自损自戕之事比比皆是,哪里谈得山河清平。”
“先生意为保城弃国?”
“仪论。”
“非我无情于百姓,是以寡换众,非善。”
“还真只知众生皆苦,不谈万世太平。”
“……”一时只觉有误,却又无从论起。
“生民皆有灵,往圣以苍生为重,一人是苍生,一户是苍生,一城更如此。”
宋仪作难,一旁不做声的姬秦突然道:
“先生悖论了。”
李还真不可见地隐了个笑,“道来。”
“先生所谓众生,是个人,还是万民万众天下人。这从开始便是不可抗的道理,无人可救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救一户救得,万户却救不得,即使神袛,也挡不住意外横死,这是天常,不可逆。故先生引我们入国论城论,秦与仪却并未发觉这假定开始便是立不住的。”
“善。”
“秦、仪所论救的是天下,而先生,救的是生民。如此,论道权策时,定要跳出桎梏,莫要在既定法则里碰壁思索,即使天道,也不过是个法则罢了。”
“受教,”仪停顿片刻,“先生,你信人定胜天吗?”
“信。”
至场散,“伯周。”
众人散去,姬秦单手吊儿郎当扛着两把剑回头,看先生思忖良久欲有所言。
“是。”
“若有一日,你与仪角逐较量,两军相峙……”
“……这怎么可能。”姬秦哑然失笑,只觉得荒唐。
“你可,顾念着同窗之谊,莫要伤其性命。”
“先生实在多虑,伯周与曲顾,绝无有此日。”
垂眼笑,挥挥手让他去。
李还真踏出庭廊,回身便看见偷偷摸摸的子爻,俯身笑眯眯拍拍地,狐狸喜得一溜烟地奔了过去,还没近身,突觉身子一重,半路忽地幻了人身。
惊得那人一把扯下走廊的帷帘,两下把狐狸拾了起来,三步作两步送回屋头去了。子爻扯着那帷不放,至他取了旧衫才一骨碌钻进去。再抬头,看见他伸过来个溜白毛团逗之,喜得两手捧着玩,两下就觉不对,这竟是!呆愣愣看着他微一颔首,解释道:
“你掉毛。”
“你才掉毛!你们全岚山都掉毛!”
“我掉狐毛?”
狐狸吃瘪,一屁股坐地开始撒泼,仰着头只顾哭,攥着那狐穗哼哼唧唧。
李玄微悠哉悠哉读书描摹毫不介怀,直至星子映云方止。回头见狐狸挂着泪敞着身倒栽在榻边,看他走过来,忽地就幻了狐身,跟他赌气。
他却又掏出一把篦子,隐着笑在他面前蹲下来,狐狸忙换了回去,窝成一团不让他薅。
“你看……”
子爻知道他又要摆道理,一头扎下去不听他说,只顾愁那一身狐裘做了古,良久听他转身去,后便再无动静,愁累了神疲困顿,便昏沉下去。
至夜,狐狸睡了个晨昏颠倒,醒了肚中少食,便喊李还真。又寻他不得,只好出了门溜溜达达踏着夜霜往那笙歌夜宴处走。
只闻山亭中丝竹隐隐,火烛幢幢,热闹得紧。
百鬼夜宴。
见醉倒的精魅山鬼中,他侧歪在场外阑干上,涎着笑,左手晃着个酒觚,抬手时得罗衣长祛随山风绉绉作响。
放浪形骸。
狐狸幻了状扯了一旁不知谁舍下的大氅裹身,穿过山林长阶看向他,一步一踱。
李还真抬眼看到他,滞了片刻,蓦得一笑,翻身披袍,衣风带倒了斜在花下的道剑,沉着步子下了庭,于阶前止步。
立于子爻面前,他仰头呷了最后一点酒根,醺着眼三分轻狂七分痴痴瞧他,爻困惑地歪头。扬手,将指挑上他的下颌,俯身凑近,印了下来。
“狐狸。”
在贴近至子爻能看清他眼里迷蒙不清时,见他与常时不同,他怯怯唤了一声,
“李还真……”
他睁眼,惑与癫瞬间消退,酒觚骤然坠地,震得十里山林噤声,起身踉跄两步,背手凌空画了道阵,扬手落下,四周热闹声色景象自他身后如散尘般涣散。
他正了衿,低头不看子爻,点了点额头,把幻了原型的狐狸提进臂弯。
“你刚刚……是作何……”
他不自然撇过头,直扬袖覆住了他,狐狸钻出来把下颏搭在他肩头,却瞅见那颈项边似有个什么印子,遂给他舐了舐,抬眼看那一囫囵的月。
“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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