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时,京城外的一处宅院中渐次亮起了灯火。那宅院样式有些特殊,黑砖青瓦,酒缸叠罗,无论家居摆件或是往来下人,皆循着高丽习俗,十分齐整。
宅子不算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主人此时正跪坐在一处小厅里,面前摆着一只矮脚桌。小炉子放满木炭,正煮着茶水,茶香飘满了屋子。
尽管来中原多年,他仍旧偏爱家乡风俗,燕居在家时都穿着旧服饰,最爱吃的还是那沾着豆面的打糕。
因而此时桌上正放着一盘,旁边炉子里的木炭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他端坐着不动,正闭目养神。这时壶中的水发出了响声,他睁开眼,取了只瓷杯为自己倒茶。
想了想,他又取了一只瓷杯放在了对面。
门外有冷风吹来。他吹了吹杯中热茶,轻啜一口,觉得有些浓了。
“来人,去把门打开。”他忽然道。
下人立刻照办。刚打开门栓,就看到外面站着一位英武的将军,背着一杆长戟漠然地朝屋里看。
他足有九尺高,生得十分俊逸。下人认得他,急忙请进来,也不叫他卸武器,直接引他去见主人了。
“尚书大人,傅将军来了。”
他传了话便立刻下去,不敢多待一刻,生怕听到些不该听的东西。
傅东流立在廊下,没有上去。崔尚书看了他一眼,叫他进来喝杯热茶,他也没有反应。
崔尚书知道他心智不全,听东西一知半解,也不勉强他,只是叹了口气。
“当真是可怜。”他叹道,“生得这么好一张脸,偏偏是个痴儿。如今喉咙还坏了,连话也不会说,可真叫人头疼。”
傅东流依然毫无反应。崔尚书叫人弄了些糕点果子给他吃,他却也一样都不吃,只喝了几口米汤。
崔尚书看着他,摸着胡子道:“薛世子死了?”
傅东流摇头。
“天意啊。你果然把他放走了。”崔尚书吹了吹杯中茶叶,“亏得你没立军令状,不然连我也保不了你。”
傅东流抬头看着他,像是有些不解。
“你在想我为何不焦躁?”崔尚书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杀他或者不杀他,对我都有利。他有把柄在我手里,自然也不敢动我。这一次,暂且放过他。他手下人也死的差不多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他喝着茶,又让傅东流来屋中坐,可对方依然无动于衷。
“罢了,我也不管你了。”崔尚书揉了揉眉心,“不过你要知道,即便我放过薛南山,自然有别人会去发落他。你且看着吧。”
傅东流看着他不动。这时一个下人小跑而来,连声说外面有贵客到了。
“尚书大人,公主殿下来了!”那人恭敬道,“说是贵妃差人来送东西给大人,公主也非要跟来。贵妃拗不过,只得求了皇上,将公主送了过来。”
“胡闹。”崔尚书皱起了眉,“多事之秋,还偏到这里来,真是顽劣难改。”
他差人先送傅东流去客房休息,可傅东流却直接转身就走,丝毫不肯多停留一步。
他虽心智不全,可还明白见了贵人要回避,因此一心想离开宅院。偏偏公主已经下了马车,也不叫乳娘扶着,直接朝大门跑了过来。
她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金色的袄裙,披着一个白斗篷,像出了笼的雀鸟一样欢快。
“舅舅!舅舅!”她大声叫着,嗓音如银铃一般,“母妃要我送东西给您!好大一车呀,您快叫人来搬吧!”
她进去的时候,正赶上傅东流出来,一见面前这粉妆玉砌的小人儿,他吃了一惊,也不知是谁,立即躬身作揖。
他身材高大,气质又偏冷,乍一看像个门神一样,把公主吓了一跳。
傅东流也不懂什么,作了揖就朝外面走。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让他站住。
“好没礼貌,刚见了我就要走,我就这么唬人吗?”那人不瞒道,“你是哪个营的?”
傅东流没听懂这句话,只知道是跟他说的,只能停下来,转头茫然地看着她。
公主看他那呆呆的表情,却被逗笑了。她让乳娘把点心盒子拿来,从里面取出一盘栗子白糕来,也不顾乳娘的阻拦,执意亲自端了过去。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算你运气好,就拿给你尝尝。”
傅东流犹豫了半晌,只能作揖,拿起来一个塞进了嘴里。他吃不出好坏,只觉得偏甜,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你长得可真好看。就是举止太粗鲁了。”公主叹道,“要是你跟在我身边,听我的差遣,保管你三五年就——”
“哎哟,我的主子,您可别乱说了!”乳娘急道,“快进去吧,尚书大人正等着您呢!”
“好好好,我马上就走。那个……你叫什么?”她问。
乳娘和几个侍女上来,拉的拉,抱得抱,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将她带进了宅子里。
“哎呀!我还没说完呢!”那小人儿不高兴地说,“把糕给他,食盒里还有草饼,也都给他拿几个。”
仆人们答应着,只顾哄她进去再说。傅东流看着她远去了,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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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府内。
谢云锦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屋内窗明几净,隐约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传来。
她昨晚点了裘郎中给的香饵,就放在那倒流香炉内,果然一夜安眠,什么梦都没有做。
看着天气好,她也不不急着梳妆,而是懒懒地坐在床榻上,穿着一袭淡青色罗裙,让那头乌发松散地垂到腰部。
书桌上放着一只西洋钟,正哒哒地左右摇摆着。谢云锦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镯子,觉得有些旧了,便褪下来放在了桌上。
“少夫人,您醒了吗?”轩儿的声音在门外问,“世子差人来说请您一同去用膳。”
“我醒了,你进来吧。”谢云锦整了整衣襟道,“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少夫人的话。今儿是九月初九。”轩儿端着水盆进来道,“夫人事情太多,连日子都忙忘了。”
“九月初九……哎哟,中秋节早过了,我真是一点不记得了。怎么府里都没人说呢?”
“那段日子世子病着,老侯爷也不在城内,谁有心思过节。” 轩儿放下水盆,将搭在盆边的毛巾浸了浸水后送了过来,“而且只怕有心……也不敢提。”
谢云锦接过来,擦了擦脸:“这是为何?”
“夫人可还记得,曾问我为何府里人不叫你世子妃,而叫你少夫人吗?”轩儿悄声道,“其实我早打探到了,可一直犹豫着不敢说。”
“你这丫头,跟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别卖关子了,但说无妨。”
“府里人说……”轩儿犹豫了一下,“薛老侯爷……不承认咱们爷是世子。而这府里的人,有一半多都是老侯爷派过来的人。”
谢云锦顿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毛巾。
“他们不承认世子,自然也不承认我了。面上叫什么也不重要,过得去就是了。”她将毛巾丢回了水盆,“可真是难为他们了。”
轩儿不知她是否生了气,看她神色竟也看不出什么,想了想便没再多言,端着水盆退步离开。
刚走几步,谢云锦又叫住了她,要她把桌上的镯子和昨日裘郎中给的琥珀带出去。
“你去外面找个银匠,融了来做一个腰坠,把这琥珀嵌在上面。记得要有孔的。”她嘱咐道,“络子我自己来打,就不必去街上买了。”
“是。”
谢云锦让她出去了,又唤了辍儿过来为自己梳妆。她想着不能让世子等太久,就简单装扮一番,换了条素色罗裙便出了门。
薛南山早已坐在桌边等着她了。见她过来,先是称赞了一番,然后才抱怨她来得太晚。
“菜都快凉了,我也饿得没精神了。”他端起碗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吃光这一桌子菜。”
“佛道多重养生,都是正午一食,过午不食,吃饭更是要八分饱。”谢云锦笑道,“怎么世子能吃一桌,是饕餮转世不成?”
“你这张嘴啊。”薛南山笑着,示意服侍的人退下,“你们都先下去吧,我跟夫人单独说说话。”
谢云锦刚刚拿起筷子,见他这么说,就又放了下来。
薛南山却示意她只管吃。他有些急事,来不及吃好了再讲,只得不顾礼数边吃边说了。
“我待会出门一趟。淮阴王叫我过去,说有要紧事同我说。”他皱着眉道,“这老匹夫一日日不务正业,谁知道这又是见了什么鬼东西要让我去看。”
谢云锦想笑又不敢笑:“他好歹是个王爷,是不是该恭敬一点……”
“军营中待久了,难免言语粗鲁,我尽量克制,夫人别见怪。”薛南山赔笑道,“对了,还有件事。老侯爷快回来了,我估计,是要接我们回广陵侯府。”
谢云锦刚刚吃了一口盐白果,无端觉得又咸又苦。
她看了看薛南山的面色,他却神色如常。
谢云锦迟疑着,勉强笑了笑,试探性地问道:“老侯爷他……”
“一心要除了我。”薛南山吃着饭道,“听说连我大哥也带回来了,估计等我死了,世子就给他做。”
这回谢云锦是彻底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皱着眉盯着薛南山看。
薛南山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以为是自己吃相太难看,急忙收敛了一下,斯斯文文地夹菜。
“你怎么还吃得下去?”谢云锦蹙着眉头问。
“吃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不吃一定活不下去。”薛南山对她一笑,“夫人不必担心,我自然有我应对之策。等我回来,咱们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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