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了旁人在李岑的位置上,可能在弛瑜说出要重新启用女官那一刻,便会一口咬定“不可”。李岑能思索那么久,已经很给面子了。
弛瑜一时没有说话。
在弛瑜心里,其实还是有可能的,这事情的关键是朝堂如何能进一步稳定,还有下一任皇帝是什么样子。
其实如果不启用女官,弛瑜也不是无路可走,她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尽快生下儿子,立为太子,而后等孩子稍大一些,退位立新帝,自己垂帘听政。如此绝大多数老臣都不会再生事端,潜在的成辞与甄王的党羽也会很快露出马脚,以新帝太过年幼为由再次捧弛臻上位。到时便是弛瑜母子与成辞父子的一场死斗,而这场死斗必须得是弛瑜胜,因为一旦弛臻斗死弛瑜,那么弛臻背后真正掌权的成辞应当就会开始着手将天下改姓刘了,届时又是一番血流成河。
这是种办法,但是弛瑜暂时不想用。
一来,若真用如此,女子出世为官便再无可能,史书上都会写下元帝启用女官的惨败,成为后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下,甚至能将女子的地位打到比南朝之前更低微。
二来,弛瑜本身是女儿身,女子为帝需皇帝自己来生育所有子嗣,十月怀胎大多只能生下一子或一女,还需休养些时日才能怀下一龙种,如果真能立刻生下儿子倒还好办,可如果接连生下女儿,怕是就算尹人在这儿也保不住她。而且,到时弛瑜或许还得试尽了偏方力求生下儿子,一胎不成再来一胎……算了,不敢想了。
三来,就算真的生下儿子,将襁褓中的婴孩立为太子,三五岁的孩子立做帝王,也是弛瑜做不来的事儿。那孩子不见得就是帝王之才,此举不仅是拿天下做儿戏,而且也无异于将那丁点大的孩子置于火上炙烤煎熬。
而重新启用女官的话,弛瑜会拥有自己的势力,到时即便生下龙女也还能稳住些时日,生下了龙子也不用太早退位立新帝,女子的地位也还能再挣扎挣扎。那么李岑说的很对,问题就在于弛瑜如何保住女官们。
弛瑜起身去扶李岑道:“爱卿快请起,朕懂爱卿的意思。爱卿莫要再跪了,否则这事也谈不下去了。”
李岑闻言也不执意跪着,袖子揩了揩眼角,起身又坐回去,口中道:“听闻陛下恢复太子制,臣以为陛下已经放弃了。臣深知陛下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知陛下颁布此诏乃是走投无路。这确是如今最好的结果了,陛下这是为了不使时局动荡将重担压在了自己一人肩头,臣庆幸大南又得一明君,只可惜……”
屋内又静了片刻,李岑不说下去,弛瑜也不说话,阿阳不太能听懂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此处让她压抑得不想再待下去——这还不如在御书房站着呢!
最终是弛瑜开口了:“元帝并没有做到极致,她将皇位给了先帝。”
“陛下!”李岑惊了,这一句话算是当着她的面同时数落了两代皇帝的不是。她自然也不敢再坐着,可屁股刚一离开椅子,弛瑜便突然站了起来,长臂一伸一把把她按回了椅子里:“元帝为了庇佑女官将皇位传给了先帝,但先帝的心思从不在朝政,若朕没记错,董大人当初入狱虽无证据,但罪名确实关乎于拥立廷王——也就是朕的舅父。女官拥立男帝这种罪名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杜撰的,若朕没猜错,应当是确有其事吧?只可惜可元帝从不信自己的儿子,也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李岑挣扎了一下想起身,可弛瑜按在她肩头的手似有千斤重,她只好坐着抬头看弛瑜道:“陛下!董大人她是有心支持廷王,但她从未做过背叛大南、背叛元帝与先帝的事!”
可弛瑜此刻并不在乎董蓉做过什么,只道:“所以如果朕能培养出一个新的廷王呢?”
“陛下……”李岑哀哀叫道。她期待为昔日的女官们实现抱负,欢喜陛下还能有心启用女官,却又哀恸此时要成大事已经太难,害怕当年的惨剧重演,更痛苦于这一切现在要靠自己来抉择。
“朕已恢复太子制,下一任帝王必是男子,但倘若从他年幼朕便教导他女子并不低贱,让他对有才德的女子心生敬意呢?倘若从他记事,便让他看见女子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各显其能,与男子共效天下呢?倘若从他涉政,便让他知晓他的母亲能号令朝堂上的文武大臣,能使数千年的男尊女卑有所撼动,能为天下苦命的女子搏一条新路呢?”
“陛下是想日后的新帝也与这天下为敌吗?”李岑缓缓地摇头,“太难了,他可是个男人,他若不愿意为了女人来对抗天下人呢?”
“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个对错。”弛瑜说着终于将手掌从李岑身上抬了起来,走到桌边看着她这些年来计算出的天气,口中道“若他也打心底里认为男尊女卑,朕倒希望不曾生下他。朕会启用女官教他知文识字,要他敬重女子,找个合适的男子做他师父,教他武艺,让他不至于走偏了,也不至于……如朕一般软弱。”
李岑伸手揉了揉被压痛的肩膀,也站起来跟在弛瑜身后:“陛下,他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天下如此,难保他不会受奸人撩拨。”
“那朕便废了他,传位给其他儿子。”
“可陛下才因着太子制稳住局势不久,此时再次开放女子科举,大臣们不会答应。”
“朕现在依然是大南的皇帝,他们不答应只能劝谏,不能阻止。”
思及前段时间大臣们险些辞官而去的传言,李岑咬了咬嘴唇,又问:“若众臣再次请辞呢?若众臣拥立甄王,以武力逼陛下退位呢?”
这是最难的了,但不是不可能。
“武力之事有一人可以解决——大将魏夫离。”弛瑜回头看向她,“师父远离朝堂与沙场近二十年,但武艺从未荒废,身体依旧硬朗,他壮年时可以说是比元帝更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如今一声令下依然可号令群雄。这些年来他尽心教导朕武功,却在朕登基后苦于身为前朝遗将并不愿尽心辅佐朕,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愿了。至于请辞一事,到时朝中想辞官的或许确实不少,但真正有魄力非辞官不肯罢休的也只那么些人,其中够资格带头请辞的又有几人呢?”
李岑怔了怔,她的思路已经被弛瑜带过去了,轻声道:“宰承刘晋……史官季平出身名门望族,也是大南三朝老臣了,或许他也可以。”
弛瑜点头:“不论是谁请辞,只要他二人还站在朝中,那些并不坚定辞官之心的人便无风可跟,而那些执意辞官的人辞去官职后空下的职位……”
“便可由女官填补?”
“不太现实。这些人身居高职,他们的职位可由现任合适的其他官员补上,再空出的职位可由女官填补——若爱卿信我,愿助我重新启用女官,那么,魏老将军、宰承刘晋、史官季平这三人,朕尽全力摆平。”
李岑抓着自己的衣摆,手上的汗浸脏了官服:“可有了我们这些女官的前车之鉴,世间可还会有愿来赶考的女子?”
“爱卿怕的不就是辜负了这些女子吗?若真无人赶考,便不是爱卿要担忧的了。”而是我要特别担忧的了——弛瑜想着,又道,“到时爱卿为朕主持女子会试,若真无女子敢来应试,便只能走下下策——朕尽早生下皇子,尽早退位立下新帝。到那时,朕将与新帝竭尽全力保爱卿不因此事受到牵连。”
李岑闻言忙道:“臣并不是怕这个。成大事必有风险,臣若应下,日后哪怕灾祸上身,也无需陛下自责,只是……”
“爱卿但说无妨。”
“当年第一次女子科举时,主管乡试的官员为投元帝所好,并不会为难女子,如今……女子若是真的报名乡试,考官可能连她的卷子也不会看,聪明的女子明白这些,便更不可能报名参考了。”
弛瑜点头道:“朕也想到这一点了。可如今女子不能与男子一般入学,如若真有单靠自学与偷师便能学出一番造诣、甚至有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参加科考之人,那本就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这一次女子科举困难重重,针对的也就是这寥寥无几的天生才女罢了。所以,倘若这一次科考,女子可以免去乡试,直接进入会试呢?”
李岑眉头紧皱:“陛下,如此不公之事,世人都不会同意的!”
“世人又何曾公允过呢……”弛瑜终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李岑说的不假,得想个既能让女子能参加考试,又让天下人能接受的法子……
弛瑜陷入了沉思,这时是李岑开口道:“不然……女子免去乡试,但通过了会试却在殿试上不入一二三甲者,不赐通过会试的‘贡士’之名,也不赐‘同进士出身’?”
给了机会又压了出路,弛瑜皱眉道:“听着可行,但爱卿想过没有,一来这种压力下还能报名的女子本就得是才德惊人,二来天下局势未定,参加科考的男子也会比往年少……而且,一二三甲加起来可以有近百人。到时朕主持殿试,若那些通过会试、参加殿试的女子真的都进了一二三甲,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朕在徇私。”
李岑觉得有理,于是又静默下来与弛瑜一同思索良久,忽而又捏着衣角缓缓道:“陛下,若能在宣布“开启女子科考”、“免去女子乡试”、“殿试不进前三甲的女子不予任何官职”的同时,又昭告天下此次殿试不由陛下主持,是否会让世人觉得公允呢?”
弛瑜思考了一下,觉得不行:“那朕求贤的诚意何在?”
“若陛下病了呢?何况只要稍懂些政事的人便会明白,陛下这是因着女子科考在避嫌呢。”
“可朝中哪有人能代朕主持殿试呢?位尊之人不够公允,公允之人位不够尊……”弛瑜说着说着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与李岑一个对视,“爱卿是说,他?”
弛瑜离开气象院后,李岑连午饭也顾不得吃,带上盘缠和干粮,雇了辆马车便上了路。一番颠簸来到一农家小院门前时天已黑了。
李岑叩响门扉,不多时便有一姑娘应着开了门。看见李岑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姑娘怔了一下,又欠一欠身子行礼道:“李大人。”
李岑此时也顾不得与她行这些礼节了,拉起她便道:“带我去董大人的牌位前,我……我有话要同她说……”
与此同时,尹人一行人已下榻沿途的一家客栈。
尹人没安排他们怎么住,见沈嘉随田韦去了一间,戴舟戴武便一同进了另一间。
赶了一天的路,戴武也只想早点睡一觉——他们终于开始向着集沙岸去了,戴武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些,总归只要把这少主送到了,他们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吧。
戴武想着盖好被子正要睡下,却见弟弟戴舟一点睡觉的意思也没有,坐在桌边点着个蜡烛晃得他眼疼,便不耐烦道:“你还睡不睡了?”
戴舟皱着眉头看过来,那表情在烛光下委实有些吓人:“哥,我觉得吧,这事不对。”
戴武闻言立马坐了起来:“我早觉得不对了!”
“是啊哥,你还记的他在甄王府说的那些话吗?又是先帝遗诏,又是什么妃子,咱们几个反贼在甄王府住了一宿不说,走时还又是车、又是马、又是干粮的,我觉得这少主不对头。”
“可他长得跟夏老先生给的画像一样啊。”
“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夏老先生可能也是有问题的,他们的目的一定不简单,甚至有可能少主根本不是庆后裔!”
戴武闻言觉得有道理,庆的后裔与大南的皇族绝不该有什么勾结:“那咱们该怎么办?要告诉孟头领吗?”
戴舟摇摇头:“哥,我觉得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咱们可能来错地方了。你想,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给我们机会去告诉孟头领呢?他既然没避讳咱俩,让咱俩听到了些不该听的,就说明咱俩只有两条路——要么跟着他干,要么被灭口。”
戴武身上一哆嗦,忙道:“那不行咱就跟着他?”
戴舟拍拍心口,扁扁嘴道:“我觉得心慌。跟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想,他可能不是真的庆后裔,以后如果暴露了呢?他一个与皇族有联系的人,深入咱们义军之中,干的能是什么安全的事?可以说不仅不安全,而且还很可能不仁不义。”
戴武终于坐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与戴舟一同坐到桌边去:“那照这么说咱们怎么着都不是啊?”
戴舟捏了捏拳头:“哥,不然咱们跑吧?”
“跑?家里地都卖了,咱们能去哪?”
“跑哪是哪呗,随便找个大户人家问收不收长工,饿不死咱们的!我也再看看书,不行就去考试,混个芝麻官当当,总比这安全。”
戴武想了想,点头道:“行。可咱俩加起来打不过隔壁那俩,得小心着点吧……”
“对,”戴舟说着又压低了点声音,“咱们收拾收拾今晚就跑……你等下,我先去看看他俩睡了没。”
戴舟说着就往门口去了,戴武紧跟在他身后,可开门的一瞬间,兄弟俩都愣住了。
其实白天尹人安排他俩分开时,戴舟便知道尹人这是不信任他们兄弟二人,所以此时如果尹人安排了人在门口看着他们,戴舟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能想象到开门看见的是田韦,也能想象到看见的是沈嘉,哪怕他们俩都在门口都不算奇怪,但是开门后,他们看见的是尹人本人站在那里。
“少……少主。”戴舟叫道。
其实戴武戴舟虽说打不过田韦沈嘉,但把尹人的嘴一捂拖进房里捆上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那一瞬间他俩看着尹人,不知为何竟谁也不敢动手。
与他俩的紧张恐惧不同,尹人现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你想去参加科举?”
戴武戴舟二人瞬间齐刷刷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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