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碧血丹心照汗青

小说:不戏言 作者:由天
    散朝后,弛瑜回到寝殿将朝服换下,又照例给韩亭西写了信。

    周老道的方子确实有用,韩亭西的病有了明显的好转,南方也已经出现了能完全治愈的人。

    若没有周老道,弛瑜怕是一生都没脸去韩亭西的陵墓祭拜,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周老道才好。周老道一生痴迷求道,钱财、权利、荣华富贵自然都是不稀罕的,弛瑜能做的也只是按他的意愿,作为一个“权贵之人”不再与他接触。

    阿阳看着弛瑜的笔在纸上游走,末了轻轻吹干了墨迹,整整齐齐地折起来封进信封里,不由得叹气道:“真相亲眼见见皇后大人,好知道是怎样的妙人能得陛下如此欢心呢。”

    弛瑜在信封上落着款,并不是很在意阿阳的小误会:“待他的病好了,你便能见到了——差人送去,然后……随朕去趟气象院。”

    说实话,弛瑜想到要去跟女官们打交道心里就颤颤的,不为别的,只为她们张氏皇族对这些女官亏欠太多太多了。

    气象院在皇城一角,只有一间屋子,去趟茅房都要走好远。朝北的窗子已经落满了灰,房檐与柱子中间结了厚厚的蛛网,如果不是知道气象司李岑一直没有告假还领着俸禄,弛瑜一定会以为里头没人。

    果然,门边把手的地方好歹是干净的。

    弛瑜不想让人这么早就知道她有重新启用女官的意思,这一趟也是静悄悄地来的,身边只有阿阳一人。

    阿阳看了看这鬼地方,想为弛瑜通报一声“陛下驾到”,被弛瑜拦了下来。

    估计自打先帝继位,就没人来过这气象院了,李岑每日一个人在这里,里头早就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总不是一时半会能收拾好的,通报了只不过令她徒增慌乱罢了。

    但是就这么直接推门进去,也不太合适。于是弛瑜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听见敲门声,不由得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没有应门,直到听见第二遍敲门,才吐出一个字:“谁?”

    弛瑜将门推开了半扇。李岑看着那身龙袍一时间慌得连笔都忘了放下,直接推开椅子便跪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岑今年应当是四十岁了,十七岁挤进殿试中了三甲进士,因着对预测天候的独特才能更得元帝赏识,为她开设了气象院,可不过三年后元帝便退了位,传位殷渮帝,那便是女官们开始倒霉的时候了。殷渮帝荒废朝政,不仅渐渐使得大臣们心生不满,而且也使女官们失去了庇护。如今李岑还能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气象司本就是个形同虚设的职位罢了,而另外一些曾在元帝时期身居要职的女官因为其他大臣的排挤,告假的告假,请辞的请辞,死的死。

    这时的李岑脸上也已生了细纹,衣着虽是干净的,头发却有些凌乱——那是她计算时用笔杆挠乱的。想来也是觉得自己整日见不到人,便不甚在意外表了。

    弛瑜走了进去,没让李岑站起来,便先四下里看了看——其实这屋里也算不得脏,至少蜘蛛网、灰尘是没有的,只是有些杂乱了,墙上挂了不少图纸,地上摆了些弛瑜也不大认识的测量器具,桌上也满满地摞着李岑这些年来记录下的京城的天气,还有她依着地形所能推算出的各地的大概气候。弛瑜略微一翻,便翻到了京城五年前的天气,看来这气象院虽说无人问津,但李岑也没有尸位素餐。

    她倒也不是摆架子,她只是想让李岑先跪着冷静下,否则可能交流起来比较费劲。而李岑也趁着弛瑜到处乱看的时间胡乱理了理头发。

    待弛瑜觉得差不多了,才道:“李爱卿这些年来辛苦了。平身吧。”

    李岑闻言,知道陛下总归不是来问罪的,终于松了口气站起来,躬身道:“谢陛下。臣为陛下做事,委实算不得辛苦。”

    弛瑜站在桌子另一侧,离她还有段距离,只回头来看着她轻声道:“这些年来,你可有怨过……我们?”

    李岑“砰”得一声又跪了回去:“陛陛陛下何出此言,臣臣臣臣怎敢……”

    这次弛瑜很快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口中道:“朕今日来气象院,李爱卿难道猜不到朕的意思吗,朕今日若真想与爱卿交心相谈,爱卿可还愿意?”

    李岑吓软了腿,当真是借着弛瑜的力气才站了起来,而且……腿还有些抖。

    弛瑜只好换一种方式:“李爱卿家中父母可还安好?”

    李岑没过脑子地说着“安好,安好”,然后才记起弛瑜方才的话。

    ——朕今日来到气象院,李爱卿难道猜不到朕的意思吗?

    只带一个丫鬟大老远跑来气象院,又说是想交心,言语间还如此客气,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和女官有关吗?

    李岑不清楚弛瑜的意思,便又改口试探道:“臣父母身体康健,只是离了家乡,亲戚朋友都不能常伴左右,难免寂寥,也常催促臣……早定终身大事。”

    何止李岑的终身大事不好解决,当时的那些女官,除非是元帝赐婚,或是领养些孤儿,否则应当都只能孤独终老了。

    弛瑜闻言,知道李岑上道了,但是这话她也不好接。

    四下里看了看,除了李岑刚刚坐的那把椅子,就只剩一把在墙角落满灰尘的了。弛瑜此来是想借李岑一臂之力,而且又对李岑满心愧疚,这两把椅子如今怎么坐都不合适,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也不合适,当然这么一直站着更不是个事。

    弛瑜一边抓着李岑的胳膊,虚虚地扶着她,一边唤阿阳道:“去把那把椅子打扫一下。”

    阿阳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就去了。李岑这才反应过来,忙拉过那把干净的椅子反手扶着弛瑜道:“陛下请,陛下请。”

    弛瑜便先行坐下,又思量着如何开口。

    她现在觉得先帝走得真是一了百了,留下的摊子一个比一个乱。

    “李爱卿,若朕想……重新启用女官,你可愿去主持女官的会试?”

    话一出口,弛瑜自己都想给自己一拳头。

    李岑也怔了良久,久到阿阳已经将擦得差不多了的椅子搬了过来。弛瑜知道她心里必然气恨,便也不急着要她开口,只道:“爱卿先坐吧。”

    李岑倒还记得应了一句“谢陛下赐坐”,然后又坐下思索了良久,终于摇头道:“陛下,使不得……”

    弛瑜点头道:“朕今日来是与爱卿商讨的,爱卿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李岑两手交握着紧了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道:“陛下,臣能考中三甲进士,入宫来做这个气象司,拿着朝廷俸禄,研究臣最爱琢磨的天候,已经是万幸之事了,臣绝不敢有何怨怼。臣只是,只是可怜其他考中的女官们……”

    弛瑜忍不住地把头低下去,她手心流汗了:“爱卿说下去吧。”

    “我们当初都以为可以的,我们以为女子可以有出头之日,就从我们开始。”李岑说着不住地摇头,“元帝在位十八年,这十八年间确实有许多女子及第,从朝中到地方,都不乏精明能干的女官,虽说比起男官还是太少太少,但至少已经开始了。元帝虽是女儿身,但敢为天下之先,一朝起兵,号令群雄,深入皇城,斩杀暴君,救万民于水火,天下百姓对她感恩戴德。那时的元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她的号令自然呈一呼百应之势,或许最初时许多女子忌惮世俗,不敢应试,但是自打第一批女官入宫,拿俸禄、议朝政之后,有才的女子们便纷纷报名参考。当时乡试、会试的官员深知元帝的心思,也并不排挤赶考的女子,后来元帝启用女官主持女子的乡试、会试,便使女子科举更加公允,当时官职最高的董蓉大人甚至能官拜御史大夫。那时谁都以为形势一片大好,可陛下,后来呢?”

    “后来……”弛瑜的气息有些提不上来,好像一身武艺白练了,“后来,是张氏皇族负你们……”

    “不,陛下,至少对臣,谈不上辜负。臣兄长早逝,幼弟早夭,父母膝下仅我一女,一家人连料理家中耕地都吃力,受尽村人欺辱嘲笑。臣姿色平平,要说嫁人也嫁不得好人家,若非还有女子科举这条路,臣与二老不知会成何模样。如今臣虽常年在此无人问津,俸禄也受克扣,可总归还有朝廷所赐的宅邸能遮风避雨,也养得活家中老父老母。还有董蓉大人,虽年长臣十二岁,但那时与臣私交甚好,曾与臣说起她自幼爱在学堂偷师,还常收了钱帮男孩子做功课,后来元帝昭告天下,允许女子科考时,她的父母正商议着将她卖去风月之所。元帝退位后余威尚在,无人敢生事,但元帝病逝后董大人很快便因着点莫须有的罪名下狱,不久死在牢中——即便如此,董大人曾在牢中对臣说,她不后悔。”言至于此,李岑终于忍不住以手覆面,良久才将手放下,眼眶已是红了,“陛下,我们对大南始终心存感激,至少她给了我们一条路,让世人知道女子是可以与男子并肩议事的,女子做得并不比男子差。但当时也确实有些姑娘并不是走投无路,而是为着施展抱负,换了这条路走,此间多的是最后被排挤辞官、有家归不得的,也有的是因卷入纷争而下狱的,这些臣都看在眼里。”

    “爱卿……是因着这些人不想朕重新启用女官吗?”

    “非也。这些人的抱负是证明女子依旧可以才华横溢、为国效力,这些人的愤恨是因着一具女儿身被排挤陷害、再无归路。臣明白她们,她们心里都有憋着一股气,她们或许反而是最想看见大南重新奋力一搏、让年轻的女子们再次证明自己的。但是!”李岑推开椅子,跪在了弛瑜脚下,“陛下,就连元帝,也没能将这大好的局面留到自己身后啊。她为了不使辛苦提携的女官太早面临这种局面,传位给了新的女帝,甚至提早退位,以自己的余威为先帝监国,手把手地教导先帝如何平衡男女官员。元帝能做到此处已是极致了,更何况陛下,您如今的处境与元帝更是大不相同了。”

    李岑说:“陛下,您是无法庇护女官的。”

    陛下,您不是都自身难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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