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武戴舟、田韦沈嘉被带去了偏房候着,有甄王府的下人在旁时,四个人连句话也不敢说。他们不知道尹人想干嘛,生怕一张嘴坏了事情。
直到添完茶水,下人退去,戴舟才小声开口:“少主这是……?”
沈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管这么多干嘛?少主有少主的打算,主子的心思由得着你打听?”
“你们跟咱们能一样?你们是他的家仆,咱们可是……”戴武听着就火了,可想到这是哪儿,还是生生把“反贼”二字咽了下去,压低声音道,“咱们哥俩还得寻思寻思这主子到底能不能跟呢!”
沈嘉喝了口茶又“砰”得放下:“嘿,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傻?你都到这儿了,容得下你说不干就不干吗?少主嘴里有几句真话我们哥俩都不晓得,你寻思?你能寻思出个啥?”
戴舟看沈嘉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忙打圆场:“沈大哥莫气,我哥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看少主方才那模样,还真不像是作假……”
田韦话不多,一直警惕着窗外,这时闻言也开口道:“少主往日唱戏的时候,一直都演得跟真的似的。”
戴武戴舟两兄弟对视一眼,也是无话可说。
正堂上,依旧是尹人跪着,弛臻站着。
弛臻问他:“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会有先帝的圣旨?”
“小人孤儿出身,有幸得慕金楼收留,艺名尹人。早年有幸得先帝赏识,但因时局艰险,不愿出世。先帝不曾怪罪,后又将圣旨交付于我,嘱咐了相应事宜。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故而那日我必豁出性命完成先帝所托,只是不曾想竟落得如此境地……她若将我一生囚于后宫便罢了,可既然她又将我信手赶出宫来,那我定要将我受过的屈辱加倍偿还!”
弛臻大惊:“你就是慕金楼的尹人,你竟是……”
“我确是男儿身,楼中管事见我戏艺了得,便对外宣称我是女子,博个噱头罢了。”
“那你说助我,是真有良策?”
“殿下可听说过前朝宰相夏轲?”
“夏轲?他还活着吗?就算活着,也已入古稀之年了吧?”
说到这儿,尹人觉得膝盖跪得有些痛了,心里也有些不耐烦了。
想不到自己聪明一世,竟得在这个蠢货面前跪上这么久。张弛瑜啊张弛瑜,我为你屈尊到了这个份上,你可想好来日如何谢我了?这么想着,尹人竟跪着走了会神,直到弛臻等得有些急了,才回过神来接道:“他曾找过我,他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弛臻也没时间思考他为何半响不答话,只赶紧问道:“谁?”
“暴君焦桀。”
“你……”弛臻一怔,突然觉得面前这人与那画像中的暴君还真是愈发的像了,“他要你做什么?莫非……”
“他许我百般好处,要我冒充庆后裔,为他灭了南朝。”尹人抬起头来,看向弛臻,点了点头,“这便是我的计策,若殿下信得过我,愿意用我,我便将计就计应了夏轲,日后我在民间掌控的势力,便是殿下的势力……!”
“等等!”弛臻大袖一摆,要他住口——这不对,这太胡来了!
“殿下!”尹人叫他,“此计听来凶险,但小人早已思量成熟,若小人真没有此等本事,又怎会于茫茫人海得先帝赏识?况且真正涉险的只小人一人,若小人事成,必佐殿下龙袍加身,若小人事败,此事小人一力承担!”
“不对,你这是在诓我!”弛臻“砰”地把手拍在几案上,伸出根手指直直点向他,“你今天既然来我府上,必是此事中需得相求于我,若我助你冒充庆后裔,使你得了自己的兵力,我怎知你事后不会背叛我,真的灭了大南,自立为王?”
“因为小人也不傻!”尹人突然站了起来,“我本已拒了夏轲,如今又想从头起势已经太晚,所以夏轲老儿想的计策,是要我加入集沙岸孟广毅的义军,以‘庆后裔’之名壮大孟广毅的军队,而后灭了大南。我并非焦氏血脉,夏轲国恨得报后,根本就不会在乎谁成为下一个帝王,到时一山不容二虎,孟广毅岂能容我活着?他稍一考证便知我并非焦桀血脉,到时我无人庇护,他杀我易如反掌,我如何自立为王?!弛瑜帝迫我、辱我,此仇我必当报还,而这世上能从她手中夺下皇位还能保小人安危的,仅殿下一人啊!小人此来确是要向殿下借些府兵用以自保,实是因我南下集沙岸后的处境必当十分凶险,不得不求助于殿下。小人自知曾得罪过殿下,也知殿下对小人不能完全信任,可如今小人已与殿下掏心掏肺相商,只求殿下信我,助我报此大辱之仇,我亦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助殿下早日登基,以正朝纲!”
弛臻被这一番说辞轰得发怔,只觉脚下一软,跌坐在几案旁,手也微微抖了起来,半响才开口道:“若有人查到我的府兵与南方反贼勾结……”
“到集沙岸的路线,长长短短、远远近近有无数条,小人挑选出较快的有五十六路,殿下的府兵三三两两分多路行进,绝不会被外人所察觉。殿下大势方去,府上有人告假还乡也是常事,我所借的人手也还不至于会引人注意。况且,谁会相信您与反贼有所勾结呢?您即便想与弛瑜帝相斗,也依旧是大南的王爷,待我到集沙岸与孟广毅会和,他们立刻便会打出‘光复大庆,天下男权’的旗号,大南的王爷,又怎会与‘光复大庆’的反贼同流呢?”尹人说着走动了几步活动活动膝盖,转回来又道,“小人孤身涉险,借些府兵无非是想保自身安全,而那孟广毅,匹夫尔,是勇猛之士,却非谋略之人。若殿下助我一臂之力,保我在南方义军中活到最后攻城之时,大事之前我必先与殿下串通好义军的攻城之策,届时我与孟广毅带兵杀入皇城取下女帝头颅,而后殿下带兵顺理成章绞杀反贼。如此,大仇得报,孟广毅又被殿下所除,我唯愿改头换面就此离去,再不过问朝政。”
弛臻听着喝了口茶,拿开时手还连着那茶碗一起抖着:“那你……就不怕我绞杀反贼时连你一起杀?”
“哈,”尹人听得笑了,“殿下为何要连我一起杀,到时我已无兵权,而殿下呢?天下重归男帝,殿下又是大南的曾经的皇长子,在朝中颇受大臣拥戴,天下再无敌手,哪怕我说出这一切真相,也无法撼动殿下分毫。换句话说,若事后殿下发现我并未依言归隐,散播了对殿下不利的言论,那时殿下再杀我,也依旧不迟。”
“你就不怕我以防万一,非要杀你?”
“殿下,这事情可以这样想。您的府兵时刻在我身边,我绝不敢有何异动;您最终还有着对我的生杀大权,我更不敢存一二异心。我方才所说已是我为复仇所想出的最可行的计策,要说丧命的风险,本就不可能没有,何况我早已说过,从进甄王府那刻起,我的命便已交到殿下手上了。我只赌殿下记得主仆情谊,不会要我性命。”
弛臻的茶“砰”得又放在了几案上:“可你与焦桀画像如此相像,我怎知你究竟是不是焦桀后人?”
“殿下若无胆量与我一同搏上一搏,直说便是,这找的是什么借口呢!”尹人心知这是到了收线的时候了,声音陡然扬了一个度,“殿下难道不知焦桀的皇子公主早在事变那日就被元帝杀尽了?殿下看得出我与焦桀相像,难道先帝看不出?其实我心下明白,先帝当初或许正是因着我样貌酷似焦桀而在茫茫人海中注意到我,可既然如此先帝便必然查过我的身世来历,若我是焦桀后人,先帝岂会将圣旨托付于我?!我虽是为报一己之仇,虽是需得借殿下之手铲除孟广毅以保身家性命,但也确是愿天下重归男帝,再无男儿如我般……折辱于帷幄之中……若殿下宁愿就此偃旗息鼓,做一世甄王,那便当我今日这些话不曾说过,只是那弛瑜帝也未必容得下您做这一生的安逸王爷!”
尹人说罢转身便要离去,心里没数到三步,便听身后叫道:“先生留步!”
上钩了。
尹人回身一跪,望向几案后的甄王,眼中竟已浮出血丝:“万不敢当‘先生’二字。若殿下肯将胜负压在小人身上放手一搏,那日后小人的命,便交给殿下了。”
弛臻见尹人眼中血丝满布,不由得也用掌根揉了揉眼,这才惊觉自己的眼也已睁得干涩肿痛。他以手覆眼,半响才道:“先生这些日子里……确是受苦了。先生句句肺腑,我自然愿意相信先生,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很多事,我还需派人查探一二,可否劳烦先生在我府上多住几日?”
尹人点头道:“殿下处事严谨,自是好事,只是明日清晨我便得依夏轲所言,启程前往集沙岸。其实自打前些日子被赶出宫外后,我便去找了夏轲,应了他的要求。本是愿依言行事,只求与女帝同归于尽,思来想去又实在不愿被夏轲和孟广毅玩弄股掌之间。这几日我想尽万千计策,才惊觉殿下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弛臻尚未放下戒心,但面子仍需做足,上前两步扶起尹人道:“那么先生不妨在我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先生临行时,我给先生答复。”
尹人留了半日一夜的时间给弛臻查,这半日一夜,足够他查清“尹妃”的相貌,足够他得知弛瑜帝的确逼幸尹妃,又打了尹妃一耳光将其赶出宫外。
弛臻只是觉得意外,逼幸貌美男子这种事,实在不像自己那个个性温和的妹妹的作风,而打人耳光这种事便更不像弛瑜会做的了。弛臻隐隐觉得对于这个尹人,弛瑜或许是的确动了情的,所以才会做出这些不合作风的事情来——而且哪怕她将尹人赶出宫去,可并未将“尹妃”从后宫名册上除去,怕是盛怒之外仍念旧情吧。
除此之外,按照尹人那番说辞,由着弛臻查也查不出什么不妥来。
他最多只查得出尹人确实曾在慕金楼唱戏,而弛瑜也在赶走尹妃后怒而下令驱逐慕金楼内众人。至于夏轲曾是慕金楼的管事、尹人的真实身世这些,尹人不信他查得出来——而弛臻,确实也查不出来。
如此看来这半日一夜中,弛臻确实可以做许多事,他可以证实尹人所说句句都是实话,也可以安排好分派给尹人的人手,但是这半日一夜,绝不够弛臻想清楚是否要与父后成辞商议此事。
因为弛臻知道,如果此事问过自己过分谨慎的父后,那么是绝对来不及在尹人走之前给他答复的,这些清清楚楚的理由、应当可行的计划,都得再一一为父后讲解清楚,之后还要好一番思量谋划才可能应允,甚至成辞还可能因为此事听起来过于惊险而强加阻止。
可在弛臻心里,他已经愿意去冒这个险了。
他愿意,这一次,脱离父后的掌控,真正靠自己,靠尹人这个天降的好运气去夺下皇位。
午夜烛灯下,弛臻喃喃道:“上天不曾忘我……”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能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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