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身后没有脚步声渐响起，只听得本是平静无风的庭园，不轻不重的，仿若石子落入湖水的那一声悦耳音符，也再无别他。那声低柔的问语到底是有些飘然，能听得真切，却又不见其主。
这错落有致的庭园既不位于西月国境内，亦不似当年巫族归隐之地。只是依山傍水，鲜少听得鸟语，花香却是交叠四溢的。
夏末秋初时节，这里却依旧是春日百花齐放的盛景。
当年的巫族巫女——甯王郡主此刻坐在这庭园一侧的石桌前，将刚看完的信笺原封不动地折了回去。一阵带着草木香的清风拂过，郡主便是一个怔忡回眸，临近湖边被挂起的纱帘随风扬起，一瞬轻掩了视线，朦胧迷离，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闪现，早已斜倚在另一侧铺着雪白鹅羽垫的软榻上。
郡主了然地一笑，起身步了过去，未及开口，只见白色的衣袖晃了过来，一下捉住了她的腕子，顺势被拽上了软榻。
“可是凌儿的书信？”
是被人从背后拢在了怀里，纵然不回头去瞧，也知呼在耳边的熟悉气息，又或每每都令自己心驰的嗓音，都是属于她的夫君许墨的。
何况，这个隐世幻境也并无他人可寻得的。
“嗯。算起来，现在应是西月142年了。”
“昌繁盛世，国泰民安，他倒是不负所望，终成明君。”
“你可知，此番来信是告知于我，二皇叔还朝了。”
闻言，许墨倒是一怔，稍逊，才闷闷地哼声低笑了下，
“他倒是大江南北游历了个遍，此番归朝，可是愿洗心革面辅佐君王了？”
“你与他好歹交识一场，怎么倒突然刻薄了起来？”
郡主这时才堪堪回过身去，细细地打量了自己夫君一番，只听得他低声吐露了三言两语，颇有几分委屈意味，
“我甚不喜他。”
望着许墨狭长而深邃的眸子里涌动着些莫名的情绪，郡主扬了扬眉，仍是装作不解地问，
“为何？”
“你可真当他是此间无欲无求之人？”
“若不然？二皇叔当年若有心贪权，今日皇位之上可就没有凌儿了。”
“他那不羁的性子恋念权势我也是不信的，只是……”
“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112年，巫女坠落灵隐台，那天他也在……之后他竭尽半生守着的，除了先皇的遗命，便只有那个舞姿灵巧的小巫女。”
那一年属于惊天动地的往事郡主知晓，那是她母妃之前那一任巫女的事。三年长梦亦如一场惊梦，匆匆醒来，又匆匆香消玉殒。
其实，多少年来，依然有人不愿信，半生苦旅，只为寻得那依稀可能残存的希望，例如当年的二皇子。可种种这些，又与此刻牢牢映在某人眼眸里的自己有何干系？
“前世的事，我都记不起来的。诸如此般，于我，又有什么要紧呢。他可是我堂叔。”
“嗯。”
颈间的触感痒痒的，显然是被许墨的鼻尖来回蹭着。不由笑着躲开他，又被追了上来，忍不住才抬起手，掌心挡在他脸前，心下一个念头闪过，
“不过，二皇叔归朝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他到底还是秉承着先皇的遗愿，皇室血脉不宜流落在外。”
“可是要你也还朝？”
“嗯……这世上有我夫君料不到的事吗？”
“自是没有。那敢问我的夫人又可知，我准不准呢？”
“唉，可你也知，你我成婚是出皇命，当时知不可违，如今自是同样。”
“听起来，是生了与为夫和离之心了？嗯？”
“我也是很两难的。陛下可说了，巫族早已有后继巫女，我便与巫族脱了干系。可血脉相连，我仍是他的皇姐，堂堂郡主，怎可嫁予狐妖……”
“哦？我怎么觉得，不仅是要你抛夫弃子，怕是一朝归朝，便是改嫁？”
“真是聪明啊……皇叔相中了一将军，传闻替西月国也征战多年，战功赫赫。虽说是行军打仗之人吧，画像之上倒是一表人才，丝毫不比当年的许太傅差……唔……”
一口气百转千回说得倒是尽兴，只可惜堂堂甯王郡主一个得意又终是忘了夫君不可戏弄太过。不过一个失神，此番就被许墨扳过身来，牢牢桎梏在软榻之上，抬眸对上他自上凝视你的双眸，不似往日的柔情蛊惑，反是燃起异样的神色，像是要将被他制约之下的人儿吞噬。
“许、许墨？”
“我不想听你唤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像是极力克制着一种情绪，压抑得有些沙哑。
“……夫君。”
“记得这一声，生生世世都不要忘记，可好？”
“噗……”
“小骗子，可是又戏弄为夫，嗯？”
郡主一声娇笑倒让许墨回过了神，卸了力，便是俯身将心上人缚到了怀里。觉得玩够了，郡主便是伸出手环过许墨的脖子，回抱住他，更像是安抚。
“我夫君吃醋的样子总是可爱得让人想再逗一逗。”
“夫人是与为夫第一日相处吗？可知如此捉弄于我，是要被罚的？”
当然是心知肚明的，甯王郡主只记得还是在新婚燕尔的蜜月里，她同他携着巫族一众一道归隐了山林，彼时她还是族人众望所归的首领巫女，而他，千年狐妖，一人之力为助她救全族人几乎耗尽了法力，很长一段时日，只能以狐形示人。
巫女郡主以异能巫术令心爱的白狐日渐康复，直到真正双宿双归之时，她却对研习巫术心生了倦怠。忆起当年得以狐妖之血，助己迅速控制体内异能，学成巫术，倒时不时起了偷懒的念头来，可思及许墨已受太多苦，竟一时没忍住问他，
“许墨，你们山里还有没有其他狐狸？”
“自是有的，怎么了？”
“唔……最近进修好累哦……那个，你该懂的。”
“嗯？我该懂什么？”
“想要一个可可爱爱的小狐狸，给我放放血。唔，最好和你一样，雪白的。嗯，要是幻作人形也同你一样赏心悦目，那就好玩了……唔……”
“我还不够好看吗？还是说，陪你玩得不够尽兴了？”
“……我、我就心疼你嘛，不舍得用你的血了。”
“呵……人之贪念，总想要未卜先知，想要走捷径……”
莫名有些心惊的郡主忙伸出两根手指抵在他翕动的唇间，阻止他的后话。每一个字都是记得的，那是当初她求少年皇帝恕他一命时说的话，此刻他复述了一番却完全变了味道，委屈的酸涩的，还隐隐带着一丝微怒。
“夫人竟如此懒怠，你说，该不该罚？”
罚？相伴多日，许墨从未对她轻言这个听起来很是严重的字眼。
但后来，她就醒过神来了，许墨对她的罚，是将她狠狠宠爱，直到她迭声唤着他的名姓唤着夫君，才淡淡一笑，方付于她如同往日一般的温柔怜惜。
“别闹，好啦，我知错了。”
勾着许墨的脖子，眨了眨眼，便是一吻落在他的唇边，而后轻轻将他推开从软榻上起身。倒不是说许墨就如此轻易地饶过了他那调皮的夫人，而是亦是深知，不在此刻。
回眸就看见郡主的手上幽幽聚起小火苗，掌心复而向下，那一封刚被丢弃在榻下水泥地上的信笺，像是被外力驱使自发地靠向那簇火苗，不一会竟成了一枚尾带火星的羽毛，奋不顾身地窜入了湖中央。
“这是作何？毕竟是出自皇宫的信。”
“无事，自是凌儿允我可阅过即焚的。怎么？夫君真想见见那将军的画像啊？”
“你啊，入夜了再好好与你清算。傻瓜，我只是猜测二皇子突然回宫，必有大事。”
“与你我又有什么要紧的，就当送信的鸽子半路贪吃，所以飞不动跌山里了，本郡主和她的夫君什么都没见着。”
“噗……小机灵鬼，对你，我可真是一点法子都没。”
望着偶尔还泛起阵阵涟漪的水面，想起方才自家的调皮鬼如同魔术一般的技巧，倒是也忍不住想去逗她，
“你如今的巫术倒是炉火纯青了。为夫倒还记得，当初夫人不依不挠问我讨要狐狸的小模样。”
“哦……换作今日，我也还是想要这般旁门左道的快速修为，夫君可允呢？”
“这又有何难？此地是狐妖地界，若夫人想要，我自是可以归山里为夫人精心挑选，可为夫这一去，便也不知当归了。”
“你……”
“当日你辞去巫女一职，甘愿与我在此隐居，我就对你许诺，今生可以对我提任何条件，我自当尽力满足。”
“……那成婚之初可也曾允诺，永生不离。你想得美，狐山里多的是狐狸精想要得君心，唔……”
酸楚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人吻住了双唇，满腹的怨怼也唯有别哽在了喉间，又吞咽了回去。
这世上，多的是利益联姻同床异梦的夫妻，但如甯王郡主和许墨这般相生相惜同床同梦的眷侣也委实难见——说不清是谁入了谁的梦，每每沉梦都是彼此携手如观戏般，历过各自曾经过的每一段过往每一节故事。
因而，郡主理当是有印象的，彼时尚在狐王身侧的许墨，是多少狐妖姑娘心仪青睐的清俊少年……
时而轻柔厮磨，时而又齿间轻咬，甯王郡主差点被许墨吻得缓不过劲来，直至复又被他推落至榻上时，感觉胸口一阵重压才猛然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拥住怀间的那一团，掌心轻抚着，毛茸茸的触感。
而许墨早已不知何时站立在榻边上，手上攥着一只纸鸢，那丝丝缕缕的线还凌乱地挂在他小臂上。
“爹爹可又欺负娘亲了？”
“又到哪去贪玩了？”
似是很珍贵的物什，许墨悉心将线收拢，将已然有些玩皱了的纸鸢轻轻抚平，置于边侧的小方桌上。随即，毫不客气地就捏住郡主怀间小东西的后衣领，直接一把拎起。
“对只纸鸢比对儿子要疼惜的多了。”
“我不过是在想，你想要狐血何须山里的，可可爱爱，雪□□嫩的……”
小狐妖仍被许墨拎在了半空中，望着父亲眯起促狭的眸子，他倒是不哭不闹镇定得很，甚至不经意间还清清冷冷地回了一眼。而后，又连忙转向被许墨的话惊得立马站起来的郡主，小小的耳尖微微动着，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楚楚可怜满腹委屈的样子。
“你！还给我！他可也是你的儿子。”
小狐妖终是又回到了郡主怀里，把嫩嫩的脸蛋窝在母亲颈间，撒娇般地来回轻蹭。
“装模作样。”
许墨轻声笑骂了一句，随即又敛起了笑，低眸望了眼小狐妖的身后，此刻被自家亲娘抱着，臀后白绒绒的狐狸尾巴不自觉地来回摇摆，免不得心觉好气又好笑，轻拍了下小狐妖的屁股，
“教你可都忘了？藏起来。”
“才不要，这是我喜欢娘亲的表现，比爹爹要喜欢的多。”
许墨终是无奈地唯有一笑付之，目视着自家郡主吃力地将手臂向上抬了抬，心疼极了，便伸过手将儿子从她手里接到了自己怀里。
单臂抱着小狐妖，抬起另一只手摸向他的头顶，揉了一把儿子的小脑袋以及头顶的两只小耳朵。抬眸睹见甯王郡主又将纸鸢拿起，在他们父子俩眼前晃了晃，小狐妖拍着手高兴地蹬了几下，都变成他心底无法形容的欢喜与满足。
“走，爹爹陪你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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