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拂开繁花乱叶走来,金桂点点落了他满身。
那人穿着绣锦郞官制服,蜂腰上悬着长剑,高挑俊逸,脸上似永远挂着笑容。
他笑道:“符氏心高气傲,倒是和从不服输的高祖有些相似。所以就算遇到绝境,这样的人也不会就此灰心丧气。”
侍者惊慌失措,好在来人马上稽首道:“末将薛远道,来光殿执剑议书郎,见过泰王、相王、成王、顾鸾公主,还有,”那人目光流转,看住凤之,眼中似有无限深意:“符公子。”
贤、宣、诵三人身上都有王爵,孤自己也早早就有了封号。唯独符冲符凤之,国公之后,骠骑将军之子,居于内宫,却无名无爵。
萧骞的那场风波,但凡凤之身上有些爵位,他就不敢如此仗势欺人。
虽然贤哥哥一直有意袒护凤之,时常与他同进出、共车辇,但宫内毕竟人情寡淡,大多数人见了凤之都只含糊地称一声“小公子”,绝口不提公孙氏与符氏当年辉煌。
宫中日久,凤之会不会忘了他其实应该也是一方诸侯?
那天凤之面上波澜不惊,只略点头示意。
贤哥哥最先反应过来,微笑道:“薛远道?同时兼任执剑郎、议书郎,都是郞官中等级最高的职位。父皇一定很喜欢你。”
那人道:“不敢。”
贤说:“你既然在这里,那父皇也来园中了?”
那人但笑不答。
贤与他相对而笑,笑得围观者起一身鸡皮疙瘩。
严格来说,作为天子近臣,泄露天机是大忌。无论是谁来问,的确都不应该说出天子的行踪。谨慎者,但凡沾了天子一丝一毫的信息,哪怕是今日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东西之类的微末小事,都闭口不谈。
皇爷爷晚年,曾经有这样一件事:一个郞官无意中透露出皇爷爷喜欢吃三秋桂子酥,结果被处斩了。
他本来是炫耀,说圣上席前常设此酥,偶尔会赏赐一些给亲近的人,那天这位郞官差事办得好,皇爷爷除了赏钱赏物,还赏了半盒酥。钱物都是寻常,得了半盒酥,说明圣上没把他当外人。这位郞官因此自觉很是风光。但他在外头说的话很快就被人告密,捅到了皇爷爷那边去,皇爷爷立即下令,将人拖出去斩首。据说那郞官在宫中被拿下时就被堵住了嘴,不管是告饶请罪,还是受刑惨叫,都已不能了。
有过这么一件事,内廷行走的郞官噤若寒蝉。三缄其口成了郞官常例,内外朝臣子、宗室子弟们,也难得有非要打破砂锅去讨嫌的。
孤后来想,贤哥哥那时这样问,其实原因也很多。但最让他有胆气这样问出口的,还是父皇那时候的态度。一朝天子一朝臣,皇爷爷在位时的郎官制度,许多都名存实亡了。连高祖亲口说过“文武良臣,分庭而治”的议书郎和执剑郎职位都能兼任,何况这样全由众人自觉的规制。
那天桂花香气侵袭人衫,贤哥哥和来人对峙,一个仗势压人,一个墨守成规。
两人气势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可以比的。对峙起来,旗鼓相当。一时间在场的没人敢动,还好宣哥哥出声解围,大家才松一口气。
“咳!”宣哥哥大力咳嗽一声,挥去尴尬,半开玩笑道:“薛郎既然是天子近臣,怎么在一旁偷听我们说话?”
薛远道说:“天高地广,何来偷听一说?不过芳树满园,林荫遍地,诸位贵子听故事又太入神,没注意到末将而已。”
宣呵呵冷笑,刚要开口,贤对他摇摇手道:“算了。薛郎方才说‘说对了一半’,不知是何意?”
薛远道说:“诸位贵子方才讨论□□淮滨之围,末将有些别的意见。”
贤说:“请讲。”
薛远道刚要开口,诵抬手止住他,说:“慢。”
“既然是来光殿郞官,又是高级将领,你应该有出入来光殿的禁符。”诵沉稳道,“请拿出来以验真伪。实在抱歉,但是你面生得很。来光殿我们虽不去,但几个高级郞官我们都是眼熟的。他们之中,没有你。”
诵盯着薛远道,显得咄咄逼人。
方才被薛远道和贤哥哥压制,诵哥哥明显不是很高兴。
薛远道随和得很,从善如流从腰间摸出来一小块牙白禁符:“无妨,是末将疏忽了。”他半跪下来,郑重将那块象牙符递交给侍者:“来光殿禁符,请殿下过目。”
显下意识地去看贤,贤却不去拿侍者递到眼前的牌子。
“薛郎何必如此。成王方才只是在开玩笑。执剑郎、议书郎之职为众郞官之首,一向只跪天子……”
贤还没说完,孤仗着自己年纪小,抢上前取过那块象牙符仔细端详起来:“哇,果真是蜀象的象牙。”孤有意作态说道。举着象牙符,阳光照射之下几乎能看见它内部玉质般的肌理,孤便回头对四人笑道:“蜀象稀缺,这东西又不好伪造,看来确是禁符无疑啦。”
孤把象牙符递给侍者,侍者还算有眼力,见状便恭敬地捧还给薛远道。
贤微微一笑道:“鸾儿常去来光殿的,既然她说这是禁符,那就是禁符无疑。”
诵哥哥说:“请薛郎勿怪。内宫之中,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男子,孤不得不心生戒备。”
宣哥哥哈哈一笑:“这样也好,今后咱们就算是认识了。哎,你就别跪着了,起来吧。”
“薛郎请起。”诵顺势也做了平身的手势。
唉。
孤悄悄叹了口气。孤的这些哥哥,可以说集大梁两百年气度风流于一身,出于种种原因,待孤也温柔和煦,以致于孤常常忘了,在面对其他人时,他们也许会有另一幅面孔。皇族这个身份很好用,偶尔仗势欺人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就好像凤之遇到的轻视与侮辱,就好像薛远道受到的奚落与为难,人在世上走,总是多冷眼。
薛远道再次行礼致谢,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他倒是大方得很,受此下马威,一点也不恼。
“薛郎方才说符崇山颇似□□,”贤说,“愿闻其详。”
薛远道却笑眯眯看着凤之:“符公子,末将没猜错的话,您身上应该带着一个陨铁打造的箭头。”
这又是哪一出?
众人摸不着头脑。
宣哥哥愣了一会儿,忽然上去拍薛远道的肩膀:“啊哈!你这人跟我一个套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嘛!”
但宣当时比薛远道矮一个头,也许是发现了这一点,宣拍了一下就走开了,挤眉弄眼去和凤之道:“凤之,你有好东西,不告诉贤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贤闻言轻咳了一声。
“就算符冲真的带着,这和符崇山当时的心境有什么关系?”诵问。
“祖父的陨铁箭头,”凤之盯着薛远道开口道,“是年轻时在焉支山擒杀北狄王的战利品。现在在我手上,此事绝少人知。”
“陨星难得,陨铁更是万中无一,而且陨铁是绝佳的锻造材料,打造的刀剑不易折断、不易锈蚀,韧度和锋利程度都远超普通铁器。陨铁当年在北狄草原上可以被卖到比同重量的黄金高出五、六倍的价格,但即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
“北狄王室是草原上的贵族,几乎垄断了陨铁的供应。但他们不是用来打成兵器,而喜欢用陨铁做成象征性的刀剑的样子,佩戴在身上。”
彼时大宛亡国已经六十多年,国土被高昌、柔然瓜分,大宛人流离失所,四散奔逃。亡国难民的子女还是难民,被驱赶着在最贫瘠的草原中辗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
大宛最东端距离大梁最西端足有三千三百里,两国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本来这和大梁没有关系。难民群被驱逐着一路东走,偶尔会有少数人进入大梁,但多年来数量尚不足以填满一个小镇子。而大梁土地丰肥,其实很欢迎这些擅长养马、酿酒的人定居。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来投奔大梁的难民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很快,北部边城便逐渐发现有人混在难民群里侦查城中布防,寻滋闹事,挑拨驻军和当地居民间的关系,甚至出了布防图被盗的事。
紧接着,一向与大梁相安无事的北狄突然发难,长驱直入,居然一连攻下了北方十几个城市。
皇爷爷那时候也才二十多岁,内外朝闹得焦头烂额,手里钱也好人也好一切紧巴巴,连抽调兵力去支援朔州都需要和各地王公数祖宗攀亲戚。公孙弘毅的父亲当时是辅国公,推荐了江东来的小子符崇山。
符崇山,这个在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当时冠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头上。
他不是来自民风剽悍的燕赵之地,也不是来自四野苍茫的西北高原,偏偏来自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江东。
史书上说他瘦得像饥民一样,眼睛却神采奕奕,精光摄人。
皇爷爷第一次见他,沉默良久,问辅国公:“卿欲戏朕耶?”
你是在跟我闹着玩吗?
要不是辅国公再三请求皇帝和符崇山谈一谈,也许凤之就不会出生了。
皇爷爷忍着怒火坐下来随口问了一个问题,很快发现面前这个青年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见识独到。两人聊了许久,第二天皇爷爷赐下一个副议书郎的官职。这是负责文书工作的郞官中第二高的职位了,和议书郎一样,能参加内朝朝议,能直接向皇帝提建议,和皇帝探讨内朝决策得失,只是不知道关乎国家存亡、皇室荣辱的机密大事而已。要知道,许多京都世家子弟都还在来光殿前做着传令、通报之类的事情,连整理来光殿奏疏都是一份令人慕艳的工作。
符崇山辞不受。
皇爷爷也许是爱才,也许是已经被他和辅国公弄得没脾气了,便仔细问为什么。
符崇山说:“绕指柔可期,百炼钢难得。臣愿为百炼钢。”
在您身边每天接触三公九卿,下笔时动一个字就是一个乡镇的税收,这样大权在握的感觉,这样富贵荣华的生活,我怕我由一块铮铮作响的铁骨,化为能婉转绕指的娟绸。虽然娟绸也有娟绸的好处,但我还是希望做我的铁骨。
在家国需要我的时候,能挺直胸膛去面对战火。
能不畏惧敲打砍斫,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尊严。
符崇山的这句话,这番见识和担当,放眼当时朝野上下,是万中无一的。
不过孤的皇爷爷当时好歹也当了两三年皇帝,知道家大业大,不能总靠年轻人的热血冲头做事。
符崇山当时一无强健体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二无作战技巧,三无领兵经验,四无世家大族的支持,怎么看怎么都像去送死的。
皇爷爷于是给他凑了三百人的下属,安排好了从京城到北境的路途供给,给他的旨意是:侦查敌情。
大宛难民之乱都乱了六十年多年了,突然就乱到了大梁国境内,北狄又这么巧乘乱打劫,驻边梁军居然显得不堪一击,这里面一定有人在搞鬼。
父皇常说,不要看谁跳得最高,而要看谁获利最大,你才知道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北方丢了十几个城,说实话不算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胜负得失常有,只要朝廷还在,总能把失地夺回来。但是如果这仅仅是一场更大的阴谋、更疯狂的计划的开始,那就足以让君主在遥远的京城辗转难眠了。
所以皇爷爷派符崇山去查探,是谁将北方的水搅浑了,是柔然还是高昌?又或两者都是?他们下一步的安排会是什么?如何阻止他们,瓦解他们的同盟?
史书写到这里,写符崇山“逡巡不欲去”。
写史书的就是这样,用最少的字让你生最大的气。
符崇山最后当然没带那三百人走到北方,他半路就不见了,带走了最好的一匹马。随从们不知所措,回京城又怕被皇爷爷责罚,于是似鸟兽散。
而皇爷爷把符崇山打发去北方后,一直在关注他所率队伍的动向,沿路驿站早就接到了密令,要配合这一支三百多人的“军队”。
结果符崇山跑了。
孤猜啊,那段时间,凤之曾外祖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一个月后,北狄攻城略地的势头有所放缓。北狄本来人数就不多,原先夹在大宛、大梁之间,国力也不显,那段时间拿下的土地已经是他们所能控制的极限了。
但驻边多年的梁军表现得“不堪一击”,朔州太守居然被北狄军队活生生地剖开了肚子,把肠子扯出来供人弹丸。
士气低迷,国家受辱,国民或许再无一战的勇气,这才是最严重的损失。
这时候一份奇怪的消息出现在送往京城的急报中。
援军拖拖拉拉,其实才刚刚赶到朔州,但发现情势已经悄然转变。
朔州出现了一支没有编制的队伍,“全军”由上百个三四十人的小队伍组成,男女老少都有,大梁人、大宛人都有,锅碗瓢盆刀叉棍棒都有,就是没有任何统一调配的核心,没有统一的武器,也没有统一的打法,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们都联系在一起的名字是:
符崇山!
符崇山后来历经战火淬炼,果然百战百胜,号称“百胜将军”。江东符氏一族,也由一个家风尚武的小家族,迅速成长为大梁首屈一指的掌兵世家。
而他成名的那一战,正是他亲手擒杀北狄王,屠尽北狄宗室的:
灭狄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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