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中,父皇对孤还是如从前一般。
溺爱、纵容。
孤渐渐重新嬉闹骄纵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宫中的闲言碎语也很快转换了内容。
文华殿不再是众人的目光中心。最新的谈资变成了夏贤妃的母亲一个月进宫八次,都说是为了给夏贤妃送钱。
不过孤知道,这是因为孤先前在太学说过父皇要杀夏明达,夏氏急了。
除了孤案头多了一本《九江地理志》,日子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风波中心的人固然悲愤,但对于风波外的人来说,你的悲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贤哥哥的高昌秘药果然有奇效,凤之恢复了太学行程。
我们都非常有默契地不提过去半个多月。大家表现如常,仿佛时间一直停留在众人在太学中刚认识时一样。
但孤觉得这样心照不宣的无视才是最伤人的。
毛博士一如既往扯东扯西、絮絮叨叨,声音有如蚊蚋绕梁,令人昏昏欲睡:“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此先言他物之兴,亦隐喻国家权柄旁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德周有黍离之悲,强秦有失鹿之痛。国家之兴亡,虽匹夫,其无责乎……”
孤见他越扯越远,恐怕一下午都不能说完,就想把话题扯回来,于是问:“‘黍离之悲’我明白,是《诗经王凤》之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失鹿之痛’是什么?失去一头梅花鹿,怎么和国家兴亡有关了?”
毛博士巴不得有机会掉书袋:“公主记得不错。
诗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周人过王畿,感念故国所作。《鹿鸣》一篇收于《小雅》,是政治之言,非风物之语。
《大夏礼》有载:诸侯会于首山之阳,王中鹿,狩猎始发。王不中鹿,则猎不成。此礼施行日久,鹿渐成王权象征,又引为国家权柄。一代失鹿,则王权颠覆,天下滔滔。”
孤颇感兴趣:“猎鹿还有这么多讲究?改日要让父皇带我去试试,对了,宣哥哥骑术好,你也去吗?”
孤转头,看见宣趴在案上神游物外。
贤见状把他袖子底下的书一抽,宣的头碰在案上,彻底睡死了。贤收了书,颇为慈祥(?)地一笑。
孤无言以对。
顿了顿,让人给宣哥哥披一层薄毯。气候渐冷,趴着睡尤其容易着凉。
诵哥哥微微皱眉,侧身坐远了一点,表示与孤和贤助纣为虐的行为划清界限。
毛博士捻着胡子:“若是猎鹿,公主恐怕不能列席。猎鹿之礼乃夏正礼,自古没有女子参与的先例。”
孤大惊:“为什么?”
毛博士支支吾吾。
贤笑道:“自古还没有公主入太学的先例呢,现在鸾儿不是一样在此听课。咱们大梁没那么迂腐。父皇若是当真起了猎鹿之意,鸾儿一定能参加的。”
“呃,这个,”毛博士难得有所坚持,“也许公主可以随侍御驾。猎鹿礼之后广开宴会,宗室皆可与宴。”
“什么随侍御驾,”孤皱眉,“当侍女?”
毛博士赶紧摆手:“是伴随御驾进入猎场的意思,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与侍女一般计较。届时公主自然是高坐华辇之上……”
“我不要坐辇。”孤也认真计较起来,“我会骑马,也会拉弓射箭,怎么就不能一起猎鹿了?”
诵哥哥说:“鸾儿还不明白?猎鹿不仅仅是狩猎,这是一种礼仪程序,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资格的问题。”
这话太过分,孤瞪了诵哥哥一眼。
诵哥哥不以为意:“猎鹿之礼,自古只有王权继承人有资格参与,也就是在太子未立的时候,诸王才有资格列席。如果太子已定,猎鹿的箭矢只有天子、太子接连发出,连其余诸王都只能旁观。”
毛博士赶紧接到:“成王所言不虚。猎鹿之礼的箭矢乃三尺长箭,遍凃朱漆,尾羽以海东青翎毛制成,贵其难得。此箭本就是天子所用器物规格,除了太子可以减一等使用,的确是旁人不得触碰的。”
孤刚要开口说话,贤说:“好了,好端端说什么猎鹿之礼。鸾儿问的是狩猎,你们答的是典礼,风马牛不相及。”
毛博士赶紧请罪。
宣睡得死熟,翻了个面,脸上一道道被袖子压出的红痕,隐约还有涎水。
诵面沉似水,并不接话。
贤无所谓地摆摆手。
“若只是狩猎,无论猎虎猎狼猎鹿,只要圣上允许,公主自然是可以参与的……”毛博士擦擦汗道。
孤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如果狩猎的话,去哪里好?”
贤想了想:“乐游原吧。森林密集,草场辽阔,百兽脂肥。本来就是皇家御苑,离京都也只有一天半的车程。现在原上正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再过段时间,天气干燥点了,最合适狩猎。而且乐游原……”
“乐游原……”宣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插话,“大宛马……”
贤一脸麻木。
孤喷笑,轻轻靠近宣道:“大宛马都归我啦……”
就见宣露出痛苦表情,几乎哭了。
“呜——”他埋头蹭毯子,脸都憋得红粉粉:“我的马……”
正胡闹,凤之突然道:“德周尚有黍离之悲,强秦不免失鹿之痛,当时固然山呼万岁,愿江山永固,却仍然逃不过灭国的命运。博士,古往今来,有哪个国家当真万万年了吗?既然没有,又是……”
大家都未料到一向沉稳的凤之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一时都愣在那里。
“凤之,”还好贤哥哥及时打断他,“你累了。宣也睡着了,不如咱们歇一歇,今天就到这里吧。”
毛博士张了几次口,摄于泰王之威,不敢插话。
诵哥哥暗中看了贤哥哥一眼,收回目光后一笑:“古往今来,的确没有万万年的江山。符凤之,你指出这点,是想说大梁终有一天也会亡国吗?”
贤哥哥猛然转头看着诵,目光森冷。他陡然变化的气势让坐在旁边的孤都一惊。
诵还是笑:“泰王看本王干什么,这话可是符冲说的,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宣终于被我们吵醒,打了个哈欠,扯开毯子擦了擦脸。他左顾右盼:“鸾儿,你的点心还有吗?”他伸手翻了翻孤的书案,“困死了,吃点东西提神。”
孤让人塞给宣哥哥一盒酥,想了想,又说:“最近天凉了,乳酪和奶酥做得尤其好,几位哥哥也尝尝?”
诵没理孤,只是笑道:“凤之也别紧张,咱们不过闲聊。太学嘛,讨论讨论有的没的,难道还有人敢杖责你不成?”
“杖责”二字一出,除了凤之外所有人的面色都尴尬起来。
凤之倒还是淡淡的,他说:“自古兴亡,焉有一国长存?成王自然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诵冷笑道:“所以呢?你咒大梁要亡?”
毛博士一头冷汗:“诸位……”
凤之平淡道:“再这么下去,不是不可能。”
毛博士面色煞白:“小公子慎言!”
宣揉着眼睛,吃着酥酪插话:“凤之说的‘这么下去’,是怎么个下去法?”他瞥了一眼毛博士,无所谓道:“博士何必吓成这样,大家说闲话嘛,谁当真了?”
贤冷着脸,慢慢一笑,接着道:“大梁赫赫二百年,难道会被一张嘴说亡么?咱们聊聊,不过取居安思危之意。”
诵哥哥大方道:“好一个‘居安思危’。那么符凤之,你察觉到了哪些危险?”
孤静静看他们暗流汹涌。
诸王联席,太子未定,加上一个身份敏感的凤之,到现在才起冲突已经难能可贵了。
凤之坐正:“边患。”
诵哥哥笑道:“哪朝哪代能完全没有边患的。你这话等于没有说。”
凤之继续道:“大梁立国至今,与柔然开战三次,大小战役九十六场;与高昌久有摩擦,大小战役十九场;与百越开战一次,大小战役四十场。
这是与邻国外族。此外,还有国内边民不服王法,边疆巨吏叛乱谋反,平叛战役又有十余次。
平均算下来,几乎每年都有战火。
这些用兵之事,大量耗费国库储蓄。使得本来应该用于其他途径的支出大大减少。
比如先皇甘露年间,渭水断流,河内大旱,赈灾却只拿出了八百万两白银,其中一半还是先皇内帑。赈灾款不足,粮食、棉衣等物资不足,导致当年冬季,河内冻饿而死的人数有六万余——这数字现在看起来不多,但在物产丰饶的河内,如此大规模冻饿还是首次。
国库空虚,与连年征战密切相关。
虽然北疆远拓至焉支山,北漠河收归大梁所有,但这些地方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聚居之民。”
诵哥哥收了脸上的笑:“符凤之你……”他带着点惊奇和难以置信,“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也这么认为?”他慢慢又笑起来。
宣哥哥不解:“远拓焉支山、收归北漠河的,不是凤之的祖父——百胜将军符崇山吗?”
言下之意,凤之你怎么拆自己祖父的台?
导致国库空虚这种大帽子扣下来,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符氏也无法承受——这等于说他们撺掇皇帝穷兵黩武。
凤之漠然道:“我并不是认为对外军事行动有过错。但频繁战争导致国库空虚,这是事实。
何况,这不是大梁唯一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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