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黄陆二人走后,晚芸看着他们二人郎才女貌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句,“嘉玉姐姐真是好人啊。”
罗浮也微微将头探出阑干,看到黄嘉玉发髻后的八宝簪子,觉得不可思议,扭头看着晚芸,埋怨道,“你在说什么昏话?你怎么这么肤浅啊,看人家一次,就说她个好人。好人,是写在脸颊上的吗?”
晚芸偷笑,抿了一口茶,“难道不是?被你摆了好几次脸,竟还愿替你打圆场。常梁城里先前谁能不知道你和陆青辞是青梅竹马啊。你说人家没直接说给你一耳光,可不就是给你赏脸了。”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吧。”罗浮不乐意了,紧皱着眉头,可讲气话仍旧是温温柔柔的,
“我可没毛病。”
“传染了黄嘉玉的病。哼,口是心非,虚伪至极。”罗浮闷声闷气。
晚芸伸手去拧她的脸蛋。
“疼嘛。”罗浮摸摸脸蛋。
“你去过城郊吗?”
“没有。”罗浮摇摇头,旋即欣喜地睁大眼睛,“你要带我去?”
“没有。我是随口一问的。”
“哦。”罗浮大失所望。
“看你这么失望,那我大发慈悲,明日姑且带你去转一转,顺便认识一些新朋友。”
“是哪门哪户的小姐吗?”
“是没门没户的小哥哥和小妹妹们。”
罗浮捂嘴笑,“好啊,这样也省得端着来端着去的。我喜欢那些天然的朋友。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家养的鸽子?我很喜欢它们。作为回报,我也带你去看看,行不行?”
“原来每日清晨那阵吵死人的鸟叫是你家的啊!?”
那天午后,晚芸陪着罗浮无言地坐在南窗下等阵雨来。
罗府里的几十只白鸽子,错错落落地停在浓绿油亮掩着的几节台阶上,稍稍侧头一抬,依稀瞥见红亭子的尖角。可天却是那么昏暗,压着铁石一般的云,罗府里水景多,没下雨,也是常听雨声,如今天色一应景,什么小风小浪听着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场面。
两位年轻小姐似乎各怀心事,但即使沉默,也不觉得尴尬。
罗浮托腮仰头看着,不知在想什么。她会突然仰头掉泪,不动声色地拂去,然后转头对晚芸笑。
晚芸心事重重,在想明日带罗浮去玩些什么。
她想到了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的原野和异军突起的远山。只有绿色,蓝色和白色。晚芸意识到日子开始陷入一种期待的泥塘里。这种期待恰恰是她毫无前途的人生中最能毒心的断肠草。她会被耗掉,耗到绝望的最后一刻。这种期待,跟罗浮看向月亮的心情是一样的。但谁心底都明白,月亮高高不可攀,这辈子的末梢已经定调了。但她好想抓住罗浮的手。罗浮是她唯一的朋友。
“芸姐姐,我其实很……恨一个人。”终于在雨水倾盆而下的时刻,罗浮开口讲话。
晚芸心里大惊,“陆青辞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是他。”
“黄嘉玉也很无辜。”
“我对她不熟的,自然也不会是她。”
“那是谁?”
“我还不想说,到时你就知晓了。”
“因爱生恨还是国仇家恨?”晚芸觉得匪夷所思。
罗浮忍不住笑出声,“我是常人,哪来那么多跌宕起伏。我就是因恨生恨罢了。”她拂了拂额前的发,“你看,我头上的疤。”
晚芸端过她的脸看,果然大小宛如拇指盖一样的瘢痕,像小小的枯叶扣在额角上。
“你娘吗?”
罗浮苦笑着摇头,“爹娘即便是将我抽经剥皮,可三纲五常在这里,我哪有脸说恨,我的命到底也不是我自己的。”
“那伤在哪里弄的?”
“就在我夜里带你去的那户废旧老宅里。我每次觉得恨难自抑,就会买一条金鱼。”
“是罗显。”晚芸突然笃定。
罗浮不置可否。
“他为什么打你?”
“打我?他怎么会打我呢?”罗浮轻笑一声,“他喜欢小孩子,喜欢没成年的,只有一丁点大的女孩子。”
晚芸觉得五雷轰顶,缓了片刻,突然咬牙切齿,“他应该被五马分尸。”
罗浮眼底泛出泪花,“是啊。可老天爷没看到他作的恶,只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我自己。他用发自本性的恶意伤害我,我却要教导自己美德,教导自己良善,教导自己释怀。伟大吗?差之千里吧,只是得活下来而已。太卑微了。晚芸姐姐,你明白吗,我的命是草芥,但还是想赌一把,可能会赢。”
晚芸静默片刻。
“我应当没有同你说过。我喊了十来年的娘,不是我的娘,而我喊了几年的大姨才是我亲娘。那个女人抛弃了我一次,后来又为了一百两银子,将我卖来了周家。我心里也是有恨的,只是我野蛮惯了,没脑子,也没有心肠,我只想活在今天。”
“那你想有来世吗?”罗浮问她。
晚芸思忖片刻后道,“想,还想做人。想吃想喝想玩想乐。今日有人拿刀砍我,明日要是我能醒来,还想看看人间。你呢?”
“我想成檐下苔,天晴有地躲,落雨有水喝。”罗浮笑得纯真,“如果有幸,那我还是跟着你吧,谁让我没有朋友。我就做你檐下的青苔,这样,天晴你能望见太阳,天阴你也能看到我在暗处陪着你。”
晚芸突然想落泪。罗浮的话填了些东西在她空落落的心头。这是她从赵晚芸变成周晚芸后,头一次感到人与人的亲密关系。
等雨停后,晚芸借故离开,不在罗府进食,独自在晚间找到萝卜帮的“头目”,这位诨名叫做“小炮仗” 的青瓜头高兴得不得了。
小炮仗摸摸他像胡渣似的头皮,嘴角咧开到耳根,“好好好,明日偷瓜的又多了一位,我挑了块最甜的瓜地,就在城南郊......”
晚芸打断他,“稍等,你的头发怎么剃了?知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小炮仗二郎腿一翘,“爹娘死绝了,我这是还他们了。”
“切,以前是坏不外显,现在坏到从头到脚尖了,生怕人不晓得你是个二流子。”
“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不也爱拿把折扇,我这头可也是我的身份象征啊。”
“歪理净多。”晚芸猛地一拍他脑壳,“差点忘了正事了,明天我打算带我一朋友去城郊玩玩,你对那儿熟,领我们去逛逛好地儿呗。”
“行,我带你们去瓜......”
“不准偷东西!”
小炮仗一愣,“你咋个回事。以前你可是头阵,什么放人鸟笼的主意不是你出的。”
晚芸白眼一翻,“不准偷,就这么说定了,还有明天别提这些破事。”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你去买些香料,辣椒末什么的,还有些肉食鱼类的,明日我们做个烧烤。”
小炮仗将钱一推,“鱼还得买?怎么讲的你真像是位大小姐一样。”
“我当然不是真小姐,真小姐是明日那一位。这银子爱要不要,反正明日,你得把料带齐了。还有,不准吃萝卜!”
“我才是老大!凭什么听你的!”小炮仗气的拍腿。
“你不是喜欢张裁缝家的女儿么,。不然,就这样吧,你明天带她一块,你就舍得让好人家的女儿被当成小偷?”
小炮仗来来回回摩擦他的后脑勺,“......那你得再帮我从你们周府带束好看的花来,我怕野外的花配不上她。”
“放心,我记心上了,明天给你带朵比你脸还大的花。”
晚芸在周府花园里细细逛着,眼睛飘向葱绿葱绿的假山盆景和路过忙活的彩绸婢女。
假山上爬了指甲盖般大的圆叶,听下人说长的像蜗牛壳,螺旋着一圈白,一圈绿,徒手撕碎,竟有苹果香,但周晚芸还未近身瞧过。假山后方是水上亭榭,下处远边也能见的分明的方方正正的砖石也上了天然色,薄薄淡淡的浅绿褐黄。一条绕着假山,呈曲折状,雕了植物的廊道一径通向古树葱茏的花园,走到拐角处,水面撑着一大方石樽,上头四侧稍高的沿边栽种着并蒂莲,下面除了贴着廊道一侧的那面,其余三面上均调了立态的弥勒头,一面四个,而中间陷落的部分,供养的是常年黑绿的草叶。
就是那并蒂莲了。晚芸折了两枝。
明日午后,晚芸先和罗浮在包子铺前碰了头。
晚芸将并蒂莲藏在身后,却见到罗浮也背了只手在后面。
“送你的。不过只能送你一只,另一只是要给别人的。”晚芸将花送到她跟前。
罗浮笑笑,从身后取出一大片深绿的荷叶,“我家的荷花已经开败了。幸好开败了,还有荷叶。正好称你的,你说是不是很巧。”
小炮仗没约上裁缝家的女儿,倒是叫了一群小萝卜头一样的穷孩子。
“你的心上人呢?”晚芸揶揄小炮仗。
“心上人在心上呗。”
“那你的心怎么今天没带出来?”
“心不想跟我走呗,我就裹成皮出门了。”小炮仗没好气的,“不过你们两这么爱往城郊跑?爹娘不怪?”
“我爹娘去菩提山上礼佛去了。”罗浮答道。
晚芸连连摆手,“这个问题可就别问我了,我压根没见过周老爷周夫人几回面。”
“我拿你的钱买了半只鸡,半只鸭,半只鹅,鱼就真别买了,我去河里给你捞。剩下的银子我还你,我叫上了兄弟姐妹一起,肉不能一个人吃。”
“你做的对。可还把银子还我就太生疏了,反正这银子真的是从大风里刮来的。”晚芸将银子递到小炮仗手上,“对了,忘了介绍。这是罗通判家的四小姐,罗浮。”
“罗小姐好。”小炮仗规规矩矩地问好。
“罗浮你叫他小炮仗就好,小炮仗你叫她罗浮就好。”晚芸将花抛给小炮仗,“那这花你打算怎么办?”
小炮仗接住花,三下五除二爬上围墙,将花丢进裁缝家的狭小的院落里。
“花会烂的。”罗浮说道。
“烂了也没关系了,它是我的心意。”小炮仗掩饰不住的沮丧,情不自禁地猛地踢了下石子,本想踢到水沟下头的,没想到气力不足,猛然想到晚芸昨夜再三告诫他要表现的良家一些,即刻将手背到手后,一本正经地踱着步走远了。
罗浮笑笑,轻轻替他补了最后一脚。
石子会哐当滚进地沟里,有落锁的声音。
那群孩子挤在一团,窃窃私语,不敢靠近罗浮和晚芸。
小炮仗吹了一声口哨,挥了挥胳膊,冲到前头去了,小萝卜们笑得东倒西歪,也跟着冲上前。
“我们别让她们甩远啦,快跟上吧。”晚芸冲罗浮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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