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架上数百盏彩纱灯将福穗通体照亮,她似一种矿山里采掘出的透明宝石,簇拥在绢纱的灯笼间。福穗感到快活,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喜悦,像干涩枯败的井久逢甘露。她爬上高耸入云的灯架时,有那么好的身手,一点也不像个女子。她的手脚上充满了力量。痛苦让人生出潜能,福穗察觉到她的灵魂在盘旋在头顶,她在接受指引,一直朝上走。她在无声地顶礼膜拜,拜着人间不存在的菩萨。
天穹顶上是很漂亮的星子。福穗没有抬头看,她至始至终,平视前方。她看到一半葳蕤的灯火,一半星星点点的黑夜。她多少岁了,她突然想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很年轻的,但是很快就要死去了。
福穗跟了罗显好多年。
那年七岁,她的眼睛糊了沙子。有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温柔地俯下身子,替她用凉水擦拭眼睛。他说,不怕,不会瞎的。你不要揉它,你再睁开眼,一切就好了。“一切就好了”。多么袅袅娉婷的话语,她一下就全信了。直到生下孩子的那个晚上,爹气得两眼一翻,当天就进了棺材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是个瞎子。
娘坐在门槛上不发一言,直到福穗踉踉跄跄地跪倒在跟前,娘才说,“你别叫我娘了,我不会再是你的娘。你也别伤心,也别恨我,我和你一样可怜。打今日起,你没有了娘,我也没了孩子。”
福穗去找罗显,那时他意气风发,正要前往京城。罗显说,“你也是明事理的,我前程无忧,心早不在此地。”福穗不明白深意,“天涯海角,我哪里都可以跟着你。”罗显眼神悠悠,“我的心不在此地,自然也不在你那里。这样,我替你找个落脚地,就当我把一切都还你了。”福穗就这样来了周府当差,做一个丫鬟。
要是没遇上罗显,她还是个米庄的小姐。以为很多年的事情早已忘了,但一见着罗显,就知旧恨已遍布全身,那种人生苦暗无尽头的恐惧,让她一下就觉得黄泉路在脚下了。她这一生,是块长青苔的石板,搁置在街角里,有人指了条路,说那边你会开的更盛,于是她到了更阴骘的水沟处。果然,绿的更绿,湿润的更湿润,可一生却再回不到阳光里。不知道别人都是开花的,还以为是一样丑陋的。
“罗显!”福穗突然撕心裂肺。
罗显嘴角有笑意,除外的,什么也没有。他在翘首以盼福穗的死亡。罗浮时不时歪头打量罗显,像在考究某个图案复杂的织物。罗显嘴角笑着,却突然落泪。罗浮愣了会儿,说道,“哥,要是难过,还是劝劝吧。她对你有心结,哪怕哄哄她,说要娶她过门,那都能救命的。”罗显至始至终带着诡异的嘴角弧度,“浮儿,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是她的不堪回首,她又何尝不是我的呢。”“哥。”罗浮突然问道,“你对福穗做过的事情也对我做过,我除了没给你生孩子,其余的也没什么不同了,我也是你的不堪回首吗?”“傻瓜,你是我妹妹,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你在身边。”
罗浮的眼神如同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但她淡淡地说“哦”。
罗显当然不会察觉到身边这个清纯的小姑娘内心有多曲径幽深。
在另一处的晚芸心底吹过一阵凉风,看着爬上高架的福穗,一阵心里发怵,“福穗!福穗!福穗!” 她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名字。“福穗姐姐,你爬太高了!你快下来!”春花喊道。“姑娘,跳吧!我改日也陪你一道!”一醉鬼哈哈大笑。“别呀,还年轻,死了可惜!大风大浪没有不终归是风平浪静的!”一老者敲着拐杖,痛心疾首。声音越来越芜杂。台下人潮乌泱泱一片,四面八方,没有间隙,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流涌入,在满当中生出满当。他们手上可能有刚刚镊完的鸭毛,手臂上可能绑了丧仪的麻绳,身体上可能有同业已成年的儿子打架而留下的淤痕,他们脚下的靴子可能上了金线,他们的大拇指上可能有个名贵的扳指。众生平等。此刻他们都昂头看着她。
福穗有没有遗言,谁也听不到,她爬的太高了。她的薄衫飘起,像在水里一样漂移,紧接着,她一跃而下。
高架下赏灯的路人纷纷避散,如投石入湖。
福穗跳下的位置离罗显和罗浮最近。
罗显在看到破裂的身体时,脸色陡然铁青,拳头捏紧山水折扇,捏得“咯吱咯吱”响。罗浮眼眸垂下,但她仍然平静,很平静的冷漠,很平静的对抗。
福穗当然是故意的。她故意的死掉了。
晚芸抬头看了看能让脖子酸痛的灯架,知道福穗活不成了,她唇齿打颤地走上前,只瞥见地上那一滩浓黑的血渍,便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很像冲洗一件穿了几十年衣裳而洗出的污渍。这就人死身灭么。晚芸痛苦地想,哪怕福穗穿了件华贵如蝉翼的衣裳,死后也是一团臭布。晚芸开始抽泣。她仍然不敢上前看。
春花泪眼婆娑,“小姐,让我先走一步去周府喊人来料理吧,您找个茶馆歇歇,我待会再来寻您。”
罗显虽有预期,但仍经受不住,寻了个就近的角落呕吐。罗浮没有,她乖巧地跟了过去,给她大哥替手绢。
人潮越来越多,人脚叠在人脚上。可福穗尸首坠落的地方,却无须声张地留出空白。官兵来得快,盖上草席抬走。有人清洗现场。血腥味却还是浓重,晚芸止不住痛哭,看着草席被架上牛车,什么话也说不出,脚上疲软,一步也走不动。可是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主角”都离场了,却仍有消息滞后的人来闲言碎语。
生前可能无人问津,死后形形色色的人都想来听你生平。
“是周府的人,还是大丫头呢。”
“好像叫福穗!”
“福泽绵长,麦穗两歧,是个好名字,可惜命不由人,叫成三皇五帝也是无用。”
晚芸的胳膊不知道被撞了多少下,裙摆鞋面花泥一团团。眼见的地方,全是人山和人海。突然有个小姑娘被人潮裹挟着撞到她的面前,晚芸下意识的扶住,竟发现是罗浮。
罗浮同她大哥罗显走散了。
罗浮紧抿双唇,轻言细语地说了句,“谢谢。”说罢,便焦急地踮脚张望,嘴里念着,“哥,哥。”
晚芸也帮她找,可她无故有些讨厌罗显,所以明明见到一脸苍白的他在不远处的房檐下抚额缓神,却当作没看到,拉过罗浮,抽着鼻子说,“我送你回去。”
罗浮看着晚芸抓住自己的手臂,挣脱道,“我想找我哥。”
晚芸一想到罗显便恨的牙痒痒,“你哥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坏人,他最好是要坐牢,去菜场上游街示众!”
罗浮没有争辩,双手垂下,半晌没说话。
晚芸觉得她一定是生气了。
罗浮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坠在晚芸的手背上。晚芸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眼泪这么有分量,可以砸的生疼。你的眼泪是铁珠子吗?晚芸很想问。
“对......对不起。”晚芸有些内疚。
“我好像很喜欢他。”罗浮的眼里尚有朦胧,下睫毛更是濡湿一片,“我或许就是喜欢他。”她说得很认真,望向晚芸的眼睛,后者被她这么一瞧,顿时支支吾吾,“我又没说你不准喜欢他......”说罢,又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一点,继续说道,“可他是你哥,你怎么能喜欢他呢......虽说不是亲的,难道你要像你三姐和二哥一样......”
罗浮低头啜泣。
晚芸手足无措。她看不懂罗浮,罗浮性子多变的就像盛夏的天气,她先前喜欢陆青辞,喜欢得眉眼都是笑意,如今又莫名爱上罗显,爱得连前车之鉴也顾不上。女孩啊,情和爱都像是伪装。罗浮既单纯又有城府,反正都是假的,晚芸不介意她的千人千面。
晚芸犹豫良久,终于像个小大人一样将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小孩子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会变成小溪流走哦。流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
罗浮登时吓得不哭了,却在不停地打噫,可怜巴巴地看着晚芸,“是.......是真的吗?”
小女孩果然还是要哄哦。
“是真的啊。”晚芸微微弯了弯腰,凑到罗浮面前,后者吓得眼睛都不敢眨,后缩着脖子,愣是挤出了一层双下巴。“是真的啊。”晚芸不苟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孩,就是像你这样,先流出一层下巴,渐渐她的头便扁平了,成了一枚青石,接着她的脖子也消失了,涌出一阵阵的泉水,泉水呢,又将身上的皮囊冲开.......”
“你不要再说了。”罗浮捂住耳朵。
“那你就别再哭咯。”
“浮儿!”缓过神来的罗显终于找到了罗浮,大步流星地走将过来,撩起衣襟,半跪在罗浮面前,焦急地问道,“浮儿,有没有伤着?都怨哥没看顾好你。”
罗浮摇摇头,将身子压在罗显的肩膀上,嘤嘤低语地啜泣。
这还是晚芸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罗显,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说话又不急不徐,没有半点官宦子弟的圆滑与油腻,初见他为人举止,就知是启明星似的人物。他的清澈明朗,不像玉石,而像连绵不绝的绿色重山。他眼底有雾气和情绪。可画人画皮难画骨,若不是知晓福穗的事儿,晚芸觉得罗显还真是百里挑一呢。
一想到福穗的境遇,晚芸便难受得手心发抖,后牙发出“切切”的声音。晚芸知道她打不赢罗显,所以决定从罗浮那儿下手。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傲道,“罗浮说要同我去逛逛。”
罗显低笑了一声,脸上仍有受惊后的疲惫,“天色晚了,下次吧。下次还有场子看,你们两个小丫头早些时候来,可以看上个把时辰,过足瘾。小妹妹,你看如何。”
晚芸翻了个白眼,瞥见一架马车要进入小巷,而他们三又正处于当口,便一鼓作气拽过罗浮。罗显大惊,正要拦住,那架马车辘辘驶过,截断了他的追赶。晚芸不由分说地拽着罗浮冲进人群里。她们还都是未及笄的小女孩,一旦淹进成年人的潮里,便是沧海一粟。罗浮一直回头张望着她大哥罗显是否会追来,却见到追了十来步的罗显偶遇见了位从安车蒲轮上下来的达官贵人。罗显朝他行礼,两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另一处,晚芸强拉着罗浮并没有跑远,而是上了一处飞檐翘角的楼阁。楼阁里也热闹,常梁城很难寻到一处静得只适合沉默的角落。人们高谈阔论,一张嘴有八条舌头。肮脏的,刻薄的,扭曲的,烙印在每一片瓦上,每一张漆面上。晚芸放开罗浮的手,将身子全部压在阑干上,俯瞰方才福穗闹过的瓦舍。福穗坠落的高架不如这楼高,晚芸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高架顶上那一盏硕大无比的六面转鹭灯,画了四大美人和秋月牡丹。
“好了,我就是为了故意闹闹你哥,你要是不想跟我待在一处,也就走吧。”晚芸说道。
罗浮并没有走。她安静地站在阑干处,观望着什么。
晚芸没跟她说什么话。
晚芸脚尖翘起来,好几个瞬间差点翻栽下去。她披散的后脑发遮住她的半张脸。她压根不想让罗浮看到她的眼泪,只能装作不停地在擦眼睛,“进沙了,真烦。”晚芸想到教书先生说的“高处不胜寒”,想到福穗的惨状,想到这段时日,两人虽心无灵犀,但却有日日常相见的熟稔,可如今连这份“熟稔”也要消散了。她努力憋着不去嚎啕大哭。
罗浮看到罗显终于同某位横然插出的贵人寒暄完毕。他现在不慌不忙地张望着。常梁城的夜里,地上有数万个火点,照的地上分毫毕现。罗浮瞪大了眼睛。
罗显同人嘘寒问暖,互通音信,淡定自然,就像他一直是一个人一样,一个人出门看百戏,一个人回府遇故人,而他莫名走失的妹妹罗浮已经死在了他意念的岸边。
“他看上去很着急吗?”罗浮的声音像泛了涟漪的水面。
“嗯?”晚芸不动声色地抹去泪痕,故作轻松道,“谁啊?”顺着罗浮的眼色望去,晚芸忍不住嗤了嗤鼻,“着急?看不出来啊,这不挺淡定从容的么。”她说得也是实在话。
罗浮的眼神黯淡,“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他只是喜欢长不大的小孩,可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会变老。他怎么可以喜欢孩子,怎么可以喜欢那么多的孩子。”
“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非得粘着你哥,我没见过人家妹妹是你这样的。你就因为陆青辞要定亲了,就再不搭理人家了?当朋友也是好的。他对你可没有亏欠。”
“没有。”罗浮渺了眼远方,“我.......惹人讨厌。我想陆哥哥也是讨厌这样的我吧。”
“青梅竹马,不至于讨厌,你怎么能想的那么悲。”
“不是。”罗浮摇了摇头,“我心不好,我从来不给乞丐投钱,就像数九寒天的冷柿子。陆哥哥不一样,他喜欢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我也不给乞丐钱啊。一是我没钱,二是他们当中有许多骗子,专骗小孩子。”
“是吗?”罗浮歪头看着她。
“是啊。”晚芸神吸了口气,“下次带你看看那些乞丐将破碗收起来后,是怎么去酒楼大吃大喝的。”
罗浮迟疑许久,才点了点头。
晚芸却在深呼吸时,不慎让一颗浑圆的泪珠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一直哭?”罗浮疑惑地看着她。
晚芸嘴硬,“没有啊。”然而鼻涕眼泪已经全然不听使唤,先前死命吞咽下的悲伤如豁开大口的水池一样喷涌。罗浮无意捅开了她的伪装。她几乎哭的说不出话来,手背盖住嘴巴,抵住鼻孔,防止自己嘴巴咧咧到天边。
罗浮不会安慰人。她只有静静站着,还差点因为尴尬而掉头走人。但她的脚被无形的东西钉在了木板上。
“福穗对你很好吗?”罗浮的声音很柔和。
晚芸嚎啕大哭。不好,其实一点都不好。世上没有人对她好。
那天的夜很长。周府闻了消息,立刻就有人去官府认了尸首。一樽厚实的棺木四面无风地将福穗罩得牢牢的。
罗浮看着痛哭流涕的晚芸,轻声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晚芸鬼使神差地跟着去了。
那是一栋老宅子。
罗浮轻车熟路地从门兽身下取出红烛。“你跟着我走吧。”“这里闹鬼吧。”晚芸心绪不宁。“不会。”罗浮说话的声音轻飘飘。“闹鬼的话,你可得救我。”晚芸拽着她的袖子,继续朝前走。宅子大的荒凉,一间空房,一排排长廊。等走到一方露天,被四面长廊夹住的空地时,晚芸不慌了。红烛火焰虽小,但她闻到了爹生前最爱的昙花香。
“这里生了昙花。”晚芸惊叹道。
“是。”罗浮将蜡烛移到昙花近处。
晚芸细细端详着,说道,“好看。”
“只有此处的昙花最好看。”
“我爹种的也好看。”
“你爹?”
“不是周老爷,我爹过世了。”晚芸连忙摆手。
“我亲爹也不在了,我亲爹也不是罗老爷。”罗浮耸耸肩,摸了摸昙花的花瓣,说道,“花的每一瓣都开盛了,你就知道它活不成。”
“讲这些,无聊。”晚芸摇头。
“你往这里瞧瞧。”罗浮对着一樽大水缸。缸养的极好。水草错落繁茂,水清无尘,即便是夜里,也能看到红色的金鱼游曳其间,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的。罗浮用那根红蜡烛将四面的灯柱全都照亮。昏暗的大宅子里,升腾起四四方方的光亮。晚芸伸手进缸里,那火红的金鱼还会撮她手指。这里实在太净且静了。净的就像一块水晶,静的就像秋水潭。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晚芸问罗浮。
罗浮坐在阑干上托腮,“罗显带我来的,四年前。”
“你是不是一旦想避世了,就来这里躲躲。”
“不是。”罗浮答的坚定,“我是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来看看。”
“也对,看看美好的事物,内心会充盈些,就能熬过一些日子。”
罗浮抬眼看着星月皎洁,“不是,我是恨。我很恨,恨到无法自拔。”
“什么?”晚芸没听清。
“没什么。”罗浮抖掉裙子上的眼泪,“你似乎对谁都好。”
“没有吧。”晚芸有些惊讶,我可也没少捉弄你。
罗浮吸了吸鼻子。
“这里白日,不知是什么样的景致。”晚芸问道。
“你要倾盆大雨的日子来,这里有四水归堂看。”
“记下了。”晚芸伸手掐住遥远的月亮的两头。
“我想在这里待一宿,你要不先回家去。”罗浮抱住自己的肩头。
“你......就在这样的地方,待一宿?”
“嗯,我娘都习惯我......的离经叛道。”罗浮似乎斟酌了下用词,总不能随随便便说出“伤风败俗”这四个大字吧,“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啊。”晚芸耸耸肩膀,“周府今夜定是在料理福穗的丧事,我不爱看那样的场面,好像看着看着,自己也死了,这样太受折磨了。”
“那我们讲些话吧。”罗浮提议道,“别担心这里不安全,我要是夜里没回去,娘也知道我定来了此地,再过半个时辰,我府里的阿福就会守在这门边了。”
“那阿福为什么不直接带你回去?”
罗浮突然定住,苦笑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苦痛,娘都是知道的吧。”
“什么苦痛?”
“没什么,就是作的慌。”罗浮笑笑。
“那我就得跟你讲讲池塘妖的故事.......”
“还有个道士和和尚?”罗浮儿时听过,那时她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风月故事。
“不是。”晚芸坐在罗浮身侧,眼睛被湛蓝湛蓝的天色吸引,“她爱上了天上下的雨。”
晚芸不知道那夜东扯西扯说了多久,只是意识模糊了,嘴皮还在动。她讲到她的亲爹,是个穷书生。罗浮也讲到自己的亲爹,是个连科及第的教书先生。晚芸讲到爹死的时候,头上缠着一圈水草,太可怖了,她担心他疼。罗浮的爹是从马车上摔到一个尖锐的鹅软石上,她知道那一定很疼。
“你觉得愉悦的不二法门是什么?”罗浮歪头看着晚芸。
“是遗忘吧。”晚芸托腮。
“啊。”罗浮短促地一声。“难怪我无能为力。”
“其实我也不快乐。”晚芸心思沉重,“而且这种不快乐似乎是缝在魂里的。我做一棵草,也是一棵不快乐的草,我当一只鸟,也是一只不快乐的鸟,但上苍还是让我做了人,我想是不是有什么必须要遇见的人。”
罗浮看着她,缓缓,缓缓地摇头,“没什么是非得遇见的,因为无论如何,一生都会很快过去。”
“你觉得未来不好?”晚芸捕捉到罗浮的言外之意,“那你想回到过去的哪一刻?”
“没有。”罗浮的回答很坚定,“我已经困死在当下了。”
“你还小。”
“但我很快就会老去。”
两人第二日清晨才各回各府。晚芸看到这宅子门首果然有个大汉靠在石狮边打瞌睡。
“阿福,别睡了。”罗浮蹲下身子,拍拍阿福的肩膀,“对不起,又麻烦你一夜劳苦了。”
“你回去要被罚跪的吧。”晚芸打着哈欠说道。
“我娘会拿鞭子笞我的。”罗浮淡淡笑着。
“你怕?”
“我不怕。认识你,觉得很庆幸呢。”
晚芸因一宿未归,在后院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她能听到隔壁罗府挥动鞭子的“霹雳”声,但一声哭喊也没有。她能想象罗浮荣辱不惊的神色。
自福穗死后,周家没再派人盯着她。春花是个楞头,晚芸同她时常能打个趣。教习课仍旧多到离谱,晚芸渐渐地收心,安安分分地学,安安分分地做。她感觉自己长大了。身子越发抽条了。条靓盘顺。这是春花说的。晚芸笑笑不说话。她对“萝卜帮”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儿也不太感兴趣了,即便他们还是会从门缝里塞进草纸,上头歪七扭八地写着“申时,去松牌坊赵大爷的鸟笼,观澜酒家外集合”。晚芸只会笑着将纸条烧掉。人生的热趣被消磨,这就是平庸人的成熟。
但晚芸还是会深更半夜出门,从后门探手探脚的出去,她知道这样危险,但在府内,她孤独的要发疯。晚芸碰到过几次罗浮。
罗浮在城中最大的书院外边。
罗显在书院里头,与同门一道谈经论佛,直到深夜。罗浮就在外边等着。陆青辞也在书院里头。所以晚芸不知道罗浮究竟内心在等谁。罗浮只同罗显讲话,同陆青辞只有淡淡的寒暄。
罗浮脾气本就怪,忽冷忽热的态度估计也惹恼了陆青辞。再深的情谊,碰到罗浮这样的磨刀石,日积月累的,恐怕也剩不了多少。晚芸替他们感到惋惜。
晚芸有时夜里出来,就是为了坐在罗浮旁边,旁敲侧击地讲她哥罗显的坏话。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话是俗了些,但总归有些道理的。人啊,不要做那扑火的蛾子,看到一点光亮,就一叶障目了。瞧瞧那战国时期的吴起,为了打消鲁穆公的疑心,竟舍得杀掉自己的发妻。有些人就是痴,其实看看他对别的女子有多狠心,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落了,可就是偏偏相信情有独钟。”
罗浮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楼上传来人的脚步声和亲切的说话声。
罗显同他师长和同门一道下楼,高高低低的人头投射在黄澄澄的窗纸上。晚芸飞快地躲到一边。罗浮可以大大方方地讲自己深更半夜在外头是为了等哥,她晚芸有什么理由这样在外头放荡不羁。
罗显看着晚芸的背影,皱紧了眉头,等到同门笑问道站在这里的小姑娘是谁时,罗显才想起来介绍,“是舍妹,罗浮,家中排行老四。”罗浮乖巧地一一问好。“罗显,你也够狠啊,妹妹都不带上去,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候着你,这可是大半夜啊。”罗显摆摆手,“我四妹不喜生人。”
“一回生二回熟。”同门见罗浮生得标致,便忍不住套近乎,“妹妹你好,我是......”话没落地,罗浮已经侧身躲进了罗显的身后。罗显高高大大,一下便将罗浮挡了个严实。
“人家小仙子不给你面子嘞。”众人哄笑。
“小妹今年多大?”
罗显替罗浮答道,“还未及笄。”
“快了,今年十四了。”罗浮敛眸答道。
罗显听到这话茬,瞥了罗浮一眼,低声说道,“在哥哥这里,你永远都是小孩。”
多么柔情似水的话。罗浮看着罗显,浅笑不说话。
晚芸躲在暗处却瞧他阴秽的很,忍不住“呸”了一声。不过她后来却意外地,再也不想跟罗浮讲什么男男女女的事了,晚芸觉得罗浮对罗显并不单纯,或许还有些什么出乎意料的阴谋。一盘棋子。晚芸只知道自己在局外,就很安心。她莫名相信罗浮做的一切决定。
临到赶集的日子,晚芸不必上课。街头上热闹,那些师傅也要上街耍耍,添置些家用。晚芸便约了罗浮去茶馆喝茶。罗浮像老大爷一样,带了只蛐蛐儿。晚芸一直骂那只蛐蛐儿样子难看。
“不难看的,人有人的标准,蛐蛐有蛐蛐的标准,你怎么知道它在它的族群里不是个美人呢。”
“美是能殊途同归的。”晚芸反辩。
当在茶楼上瞥见陆青辞的未婚妻时,晚芸觉得不可思议。这黄嘉玉小姐,虽说在相貌上输了罗浮几分,但气质神色跟那一年活泼生动的罗浮未免是孪生的。
“他会喜欢她的。我早就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早年就是按照他的喜好装模作样的。”“一装便是这么多年,你也未免也太厉害了些。”“所以我很累了,是自讨没趣嘛。”罗浮的眼皮未抬,专心致志地逗弄笼子的蛐蛐。
晚芸不知道罗浮是不是在讲气话,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盖上蛐蛐笼子,“连富家公子哥沉溺起来都要被骂的玩意儿,你一个官家小姐竟然还玩的这样堂而皇之的。”罗浮捏断逗弄蛐蛐的细芦苇条,“不打紧的。”“不过这两人还没成亲呢,就这样大摇大摆上街游乐,真是不好看。”晚芸将头从酒楼二楼的阑干探出来。
黄嘉玉小姐是从京城边上过来的,看常梁城的风物人情,样样都新鲜,这会儿正看着投圈圈儿乐呵呢。陆青辞倒是不厌其烦,一一领着去游略一番。
“你和陆青辞真的就这样冷掉了?你们以前也会这样一起上街吧。”晚芸试探地问着。
罗浮实话实说,“嗯。”
晚芸没问罗浮是不是真心爱慕过陆青辞。因为全无必要。罗浮不是畏畏缩缩的人,要是想抢,黄嘉玉小巫见大巫,哪里能是她对手。
黄嘉玉和陆青辞走上茶馆后,晚芸有些看戏的心情。
“陆公子好。”晚芸不嫌事大地喊了一句。
罗浮小瞪了她一眼。
“周小姐好,浮......罗小姐好。”
“都好。”罗浮没有看他们,自顾自地将蛐蛐笼子推到一边。
黄嘉玉小姐有些尴尬,“我是初初来常粱城里的。觉得此地的风物人情十分有趣,就央着陆哥哥带我四处游走看看,我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常粱的山啊,水啊,都觉得格外清秀,一连就这么两眼应接不暇地看了好些天,都没来得及认识陆哥哥的朋友们呢。”
“没关系,我们都认识你,嘉玉姐姐。”晚芸叫的很甜。
黄嘉玉欣喜地点点头,看到蛐蛐笼子又好奇道,“罗妹妹,可以看看吗?”
罗浮当然很吝啬,将头扭到一边,不说话。
黄嘉玉好歹是京城的名门之后,现下却这般小心翼翼。晚芸瞧不上罗浮那样不冷不热的态度,便擅自做主将蛐蛐笼子推到黄嘉玉面前,热情洋溢道,“这丑蛐蛐儿,随便看。”
黄嘉玉拎着盖子正要打开瞧一瞧,罗浮就迅疾地将盖子按住,闷声道,“抱歉,这会咬人的,你还是别瞧了,蛐蛐儿又丑又脏的,入不了你的眼。”黄嘉玉眼巴巴地望向陆青辞。陆青辞安抚道,“你要是喜欢,我着人去抓几只好看的。”说完,又补了一句,“罗小姐要是嫌这只貌丑,也就换一只吧,省得看着生气。”
冷热分明。男人哦。
晚芸打圆场,“蛐蛐儿哪有什么好看丑陋之分呐,陆公子被罗浮带跑偏了吧。”
“就是嘛。罗妹妹就是不愿我被咬罢了,才胡乱扯了一句,你竟也挂心。”黄嘉玉捂嘴偷笑。
“不过今日天阴阴沉沉的,你们二人身边也没带个仆人,带把纸伞,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被淋成落汤鸡。”晚芸“善解人意”地打发他们走。
“今日定会有暴雨的。” 罗浮讲话淡淡的,“不过晚芸姐姐你担心什么,陆哥哥和黄姐姐就算是狂风暴雨也会一起走过的。”
“多谢祝愿。”陆青辞难掩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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