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公子旁的,一位头戴精细桃花发簪的小姑娘气得嘴歪,两只眼睛一眯,往上一翘,一开口就出言讽刺道,“罗四啊,你姐姐和你哥哥的事,是打算如何处了?哎呀,真是好难办,你二哥胆性弱,一被抓包就撞梁,你三姐姐倒是血气方刚的,可一个女儿家,名声糟蹋了,余生还不得夹起尾巴。昨日里路过,听见罗府里很热闹,不知道又是为了哪一档子的事儿。你们罗家风水不太好的,东边撞邪,西边见鬼,事情一茬比一茬棘手。”
昨夜里,罗影过世的消息并未流转出去,是罗家有意避下的,但罗浮压根不将这些门门道道放在眼里,学不会棱角鸡头,便要做那刺人的仙人掌。
罗浮朝那位桃花小姐微微一低头,客客气气道,“家姐昨夜已死,如今头七尚未至。要是你挂忧,我烧纸钱时,便多多嘱咐家姐入你梦里,也好解了你的牵肠挂肚。”话头一毕,就要离去,不知何故,无端被河边鹅卵绊了一跤。
银楼的江公子急忙搭扶。两双眸子一对,江公子慌了神。
“你故意的吧!”桃花小姐大声叫唤起来。
江公子急于替罗浮辩白,“阿姜,你别乱讲话。”
“是啊。”罗浮坦荡,伸手猛推了一把桃花簪子小姐,将其推倒在水槽繁茂的浅滩边,“我这也是故意的,你的脑袋能懂吗。”
晚芸好像在看从前自己的影子,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她觉得罗浮可太有个性了。然而此刻,晚芸却假惺惺地上前,扶住那位桃花小姐,指责罗浮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罗浮冷冷觑着,说道,“我有什么过分,有些人才是该拔掉舌头。”
“可是.......”晚芸冷不丁将桃花小姐的桃花簪子拔下来,抡圆了胳膊扔得老远,“这样才解气啊。”
银楼的江公子吓傻了眼,抬起手,不知该安抚谁,桃花小姐则尖声叫喊起来,像碎瓷片划拉在地上。她的尖叫声在灯火璀璨的河面上宛如一丛丛立起来的尖角。
晚芸拉着罗浮撒腿便跑。
待到无人之处,晚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罗浮的手,罗浮脸色发白,缓了几口气,盯着晚芸的眼睛问道,“你帮我做什么?”晚芸尬笑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再说一年前,你帮过我,我是报恩。” “是陆青辞帮你的,而且昨夜你救过我,我们早就两清了。”罗浮眼神冰凉。“但总归你也给了我一点人情味......”“我是装的。”罗浮毫不客气地打断,“我是装的。以前是我喜欢他,便依着他的喜好装模作样,装出一幅天然的做派,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回归本性了。”
“你不喜欢陆青辞了,就不搭理人家啦?哪有你这样的臭脾气。”
“你什么也不知道。”罗浮扭头,“他都要订亲了。”
晚芸摸摸后脑勺,不知道接什么话,“那你给他做小妾嘛。”
罗浮提裙便走。
“哎,我开完玩笑呢,你别生气。”晚芸急了,拉住罗浮的手。
“如果我说,陆家是跟你们周家订的亲呢?”
“周......周家是谁?周家,那不是......”晚芸脸色大变,连忙摆手,“我可不嫁!”
罗浮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开玩笑的。陆家走的是官宦之路,你们周家是地地道道的商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联哪门子的姻。我讲这些谎话你也全信。”
“吓我一大跳哇。”晚芸拍着自己的胸脯。
罗浮又要走。
晚芸又拦住。
“你不也一个人吗?我们难道不能结伴在府里逛逛?”
罗浮看着晚芸,说道,“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要寻同类,到人间热闹场里去吧。水面浮萍尚聚拢时,我只是过水风罢了。”
没想过罗浮拒绝地这样直白。
晚芸顿时局促,支支吾吾不知答什么好。
两人尴尬地杵着。
罗浮却突然莫名上前,轻轻地,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晚芸身体僵直,眼睛睁得两倍大。
“腻腻歪歪的,咱两也没那么熟......不是么。”晚芸极为不自在地推开她。
“做坏事啊。”罗浮对上晚芸的眼睛。
晚芸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感到无所适从。
罗浮今日的态度比昨夜冰冷更甚,跟几年前那个街面上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更是天壤之别。罗浮离开的脚步声,不停地在晚芸耳畔回响。她的山野粗气在这些贵小姐的心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晚芸没察觉到自己东走西走,竟又走回了宴席上。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基本游玩后归位。周夫人见晚芸失魂落魄,连喊了她三两声都没听见,脸色陡然铁青,朝周老爷努努嘴,一脸鄙夷。
周老爷见银楼江公子满脸焦急地匆匆走过,笑意盎然地喊住他,“江小公子,怎么这么形色匆匆啊。”
江小公子见是富商周老爷,连忙鞠躬,“晚辈不慎弄丢了家父给的红玉禁步,这才失了进退,让老爷夫人看笑话了。”
旁侧一位金冠竖头,却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惊讶道,“可是那块价值连城的苍山红玉?”
江小公子愁容满面,答道,“正是。”
“你一个人这样找,要寻到什么时候,哎呀,快点吩咐下去,封门闭户,将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都搜查一遍吧。”
江小公子略微迟疑,“这可是青辞兄的冠礼......”。
周夫人知晓他要脸面,便道,“有些下人没皮没脸的,说不定一时歹心就起了,江小公子还是太良善。,只是这宝物价值不菲,还是早早追回来要紧,等宴席一散,怕是天网也兜不回来咯。”
江小公子拱手道,“谢周夫人提醒,晚辈这便去找陆大人。”
“陆大人喝高了,何必打扰他,去找陆青辞小公子吧。”周夫人摇着扇子,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周老爷笑笑,没再说话。两人对视一眼。
陆青辞看似孱弱,执行力却不错。各大门一关,宾客面面相觑。说明一番缘由后,大家更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一人提议,“既然下人都搜查过了,宾客又怎么能放过?”另一人觉得多此一举,“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不是穿金带银的,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哎,不剖开来看看哪知道心肠是不是黑的。不过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说罢,还率先站起身来,抖抖袖口,向周遭炫耀了一圈。那两袖清风的模样,仿佛头顶“正大光明”的牌匾。众人内心骂着“马屁精”,却不情不愿地一一站起,以表清白。陆青辞本想制止,但那络腮胡又扇了两阵阴风,说什么“千仞无枝”,“洁清自矢”。他便不再好多言语。
周晚芸被周夫人拍着肩膀,茫然地站起身来时,还不知道做什么。直到看到对面席上的人抖了抖袖口,以为是什么新式的游戏,便尴尬地有样学样。
那块红玉禁步从晚芸袖口掉出来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四周噤若寒蝉。
晚芸听见自己的心跳跳跃,仿佛一只背对着明月,呱呱乱叫的青蛙。一只孤独的青蛙,一只被同伴伤害的青蛙。茫然的夜里,只有那不美丽的声响。
所有能言善道的人在此刻都沉默,异样的眼神纷纷投射在晚芸身上,他们想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打扮富贵,站在周家人旁边。晚芸心跳得很快,手在发抖。她想到的是这辈子都完蛋了。人人都会说她是小偷,人人都对她避而远之,周老爷周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她八成要被赶出府门,若是以后与这些人再无干系,那倒不难堪,若以后还要时不时见面,能少得了排挤和嘲讽吗?晚芸神色大变,孤独无助地看向罗浮。对了!罗浮那个诡异的拥抱!
罗浮说,做坏事啊。
晚芸难以置信。
罗浮一如既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却在晚芸看向她的时候,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张了张嘴巴,说了无声的三个字,“对不起。”
四面开始窃窃私语。
晚芸气得眼眶通红,情绪失控,大吼大叫,“是你!罗浮!是你嫁祸给我的!”
罗浮仍旧淡淡地笑着。她的笑意是透明的。
她说,“我并不认识你。”
晚芸觉得天崩地裂。
周夫人冷哼一声,“偷?我们周家差这块玉?”
宾客无人敢言,连插科打诨的也没有。肃穆地仿佛刑场。
江公子陡然开悟,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周小姐半个时辰前,便说借去玩赏,这酒过三巡,我就给忘了,真是抱歉抱歉,我向各位赔个不是了!”
“嘴上赔不是哪行啊?我们白白陪你闹了一场,明日,你们银楼给我们都打个对折才行。”
江公子尚未成家立业,慌得大汗淋漓,颤颤地举起酒杯,“对不住各位,我自罚三杯。”
陆青辞缓和局面,赔礼道,“怪我拉着江弟谈天说地,害他糊涂了,我也替他向各位叔伯姨母代喝一杯。”
“陆贤侄,真是客气。来来来,老夫也喝一杯,大家可别浪费了这美酒。”
周夫人不依不饶,“空口白牙污蔑了人,没有这样打马虎眼的道理!”
周老爷出来和稀泥,“哎,不如我出一千两,江公子做个主,卖给我周家吧,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看客们纷纷点头。
江家骑虎难下,原本东西就是在你周家人身上不明不白出现的,给了你台阶下,倒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拿捏起腔调来,这红玉价值连城,岂能是区区一千两。
陆青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周夫人拱手道,“昨日,我去到江家银楼,区区之众,私以为是行业不景气,没想到走了几步,见到前方门庭若市,好事一多看,才知是周家大楼。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周家蒸蒸日上,何须一块红玉装点门面。”
江公子顿悟,连忙搭嘴,“是啊,周家家大业大,我们江家不过是仰人鼻息。”
围观众人又道,“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在听人讲话。
周夫人换了幅面孔和笑道,“陆公子平常甚少言语,一说话,越发显得状元气了。只是陆公子也太急着为兄弟出头了,这江公子忘了东西,不惜兴师动众,只是江公子在你这儿情重,我们多委屈了。”
罗浮听着这些年纪轻轻,尚未弱冠的小公子哥们客套话一茬接一茬,觉得无趣,自顾自先出门,上了轿撵,却未进轿内。她就落寞地坐在马夫坐的地方,扭头看天上的月亮。片刻后,有一褐色牡丹大袖子的嬷嬷在车帘边喊道,“罗四小姐,这是周夫人给您的报偿。今夜有劳了,多谢多谢,银子您收收好。”罗浮静默半晌,伸手接住红布包住的五十两银票,“......不必客气。”
晚芸从位置上“蹭蹬”站起来,失控般地冲出陆府,外头的凉风一吹,她眼清目明,一眼就看见靠在轿撵上的罗浮。晚芸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陆府里扯,“你进去跟人讲清楚!明明就是你偷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歹毒的人!今天,你一定要还我清白!”罗浮脸上始终淡淡的,甚至连挣扎扭动也没有,“可我需要银子啊。”
晚芸暴怒,“你鬼扯什么都不行,我非要所有人知道你才是那个不知廉耻的骗子!”
两人过廊桥时,陆青辞赶上来,看到此景,急忙将她们扯开。
“周小姐!”陆青辞喝道,“这里是陆府,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罗浮顺顺头发,淡定自若,眼神却不知飘到哪里,同情绪失控的晚芸泾渭分明,。
陆府的下人拦住晚芸。
晚芸指着罗浮破口大骂,“你就是贱人!你姐姐死的那天,你就该一起死!”
各位贵女们纷纷捂住自己的耳朵。
罗浮面如皓月,但那双眼睛空空无华,缓缓道,“......对不起。”
晚芸眼眶急得通红,使出浑身的劲,朝罗浮饿虎扑去,罗浮的身子侧过低矮的廊桥,晚芸因惯势,也越过了廊桥,两人应声落水。
宾客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一锅粥。
陆青辞也随即跃入水中。
陆老爷面色发绿,大喊道,“救罗浮和公子,快!”
几个仆从跳入水面。
“这水通着江水,有暗涡啊!”有人惊叫道。
晚芸水性好,不多时就游上岸,窝藏在无光的桥洞下面。她看到陆青辞的脑袋浮在水面上,四五位侍从伸出长臂,将他拦回岸上。
“四小姐!四小姐!”廊桥上有撕心裂肺的喊声。晚芸记得这声音,是罗浮的婢女阿枝的。
晚芸盯着水面,瑟瑟发抖,想着罗浮什么时候出现。也许是恐惧的缘故,晚芸觉得过了半生,可罗浮迟迟没有现身。她不会死了吧——这个念头,让晚芸的心似乎开裂了,就在她也准备下水探看时,有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她的衣服。
“我在这里。”罗浮的声音很虚弱。
晚芸仍旧愤懑,不打算原谅,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对不起。”
罗浮也是躲在桥洞下方。
这里水草足足有半人高,阴阴暗暗的,粘稠湿滑到令人作呕,腥气十足,却在此刻成了她二人的庇护所。这是人生不太好的隐喻,但若不想成譬喻,知晓这是人生的真相,只怕是要提前发疯。
晚芸没打算理她,也不愿跟她待在一处儿,弓着背准备走开,衣角哗啦啦地淌着水。
“对不起。”
晚芸没回头,拧着衣角,“没用的。”
“我姐姐被葬在山岗了,连块碑也没有,只有一把骨灰。”
晚芸回头瞥了她一眼。
“对不起,让你在宾客前失颜面了。但我需要周家的这五十两银子,我要把姐姐的骨灰带回我们的老家去。”
晚芸狐疑,“周家?什么意思?”
“这件事没有我做,也会其他人做。周家想要那块红玉。”
“那破石头就这么值钱?”
罗浮抱着膝盖,摇摇头。她的身子完全湮没在水草里。她就像铁丝勾勒的剪影。“值钱?自然值钱的。但跟周家的万贯金银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因为没有,便想方设法得到罢了。”
晚芸呼吸艰难,“你的话,我才不信。”
罗浮埋下脑袋,“不信便罢了,你在周府的日子不会好过的。相信你也明白,无故收养个孤女,当然是另有所图的。”
晚芸还想问什么,但人已经搜寻了过来。
水声一片。
有陆府的婢女替她二人盖上毛茸茸的外袍。
晚芸不太记得那夜是怎么渡过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说话,斡旋,调解,最终齐齐举杯畅饮,其乐融融。最后的最后,周家得偿所愿地拿一千两买到了那块红玉。众人喜笑颜开。江家人眼如死鱼,嘴角却牵出大大的弧度,活像被挖了双目的假面娃娃。宾客跟着乐,他们是看破不说破,不处在当局里的庆幸。
晚芸和罗浮,这两个搅弄起漩涡的“罪魁祸首”,却自然而然,毫无声色地在混乱中渺茫成一滩流水,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只渐渐地渗到地底,摸到深处植物丑陋的根茎,然后消失了。晚芸茫然失措地看着对桌的罗浮,罗浮也静静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竟再没额外的情绪,如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者。然而她们才只有十三岁。年龄在心境面前,不作数了。
对不起。罗浮用唇语对晚芸说,已经记不清是几次了。
晚芸闭了闭眼,在掉眼泪。但她摇摇头,回了一句,算了。
算了。
什么都算了。娘抛家也算了,不去寻了,大姨将她卖了也算了,不去怨了,周家人拿她当枪使也算了,以后还得吃喝人家的,能有什么解脱的法子。
晚芸腿肚发软,脚板起风。
天上一轮皓月,就像无辜的一只眼。她头一次希望时间凝固,不要有明天。不想再去做任何预设。不预设是崩溃前的护网。她绝不能动手拆了它。
晚芸突然嫉妒罗浮,她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一直一直睁着她的明眸,不惜一切代价,只为看看头顶的月亮。晚芸没有这种狠心。
人生是连续的,一旦发现自己在跳着走,有悬空的余地和苍白的当下,就无以为继了。所以晚芸强迫自己回忆起旧事,好的坏的,只要能连成走过的每一道路,这一生就不算枉然。但没成功,她失去了很多记忆,于是她捂住脸,装作酒水喝多的样子,瘫倒在桌案前。
自打这后,在府内毫无存在感的晚芸有了一个影子。婢女福穗长在了她的眼尾上。周晚芸只要侧一侧身子,准能看见她。是周家人安排过来的。
福穗也喊她,“周小夫人”。
晚芸时常在周府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路熟了,胆子就大了,以为是自己家了。她指着沙上鹅卵问,“我可不可以把所有的石头丢到池子里?” 福穗点点头。周晚芸感到索然无味。“我可不可以在池子里解小手?” 晚芸故意作恶。福穗竟然低首退了一步,也没否认。随意地令人意外。当个野人都可以。晚芸又指了指后门,“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半个时辰。” 不出其料,福穗的脸拉长了。她的下巴本就尖翘,一压嘴,感觉要飞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晚芸不知道福穗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老成,脖子上却没有皱纹。她的老,倾向于未老先衰。晚芸很想看她笑笑。
“福穗,青荇生得好咧,顺顺滑滑的,像人的头发丝一样。”
“是呢。”
“福穗,你有没有吃过糯米包油条?我原先的婶婶家里有个打麻子的石舂,遇上大雨天,里面竟然游进了一只金红的鱼,你说那是哪里来的?是从雨水里来的吗?那岂不意味着天上也有鱼塘?”
“是呢。”
“是呢”这两个字简直让人火冒三丈。福穗压根不同晚芸讲话。
所以有时晚芸会气急败坏地诅咒,“福穗,你娘死了!” 。
“是呢。”福穗没有一点停顿,飞快地答道。
晚芸丧气到掉泪,哀求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
福穗在一旁低首,似乎也连眼也很少眨,始终是半睁半阖的样子,但她没在瞌睡,因为一个疲惫的人不会这样僵硬地架起身体防线。她太像一个人俑了,唇线却是鲜红的两道折弯。这让晚芸很害怕。因为福穗是活生生的,又不是石壁上的人像画。
周家请了许多教习师傅,晚芸在之后的一年里,都没去到任何一场宴席。她的课程日渐繁重,学得都是女儿家的手艺,刺绣沏茶弹琴。周晚芸不想学这些,这都是锦上添花的本事,她想学一门可以赚大钱的技艺,譬如经商。可她日日夜夜见不到周老爷周夫人几回面。
教弹琵琶的师傅总是来去匆匆,不单如此,教茶艺,教诗词歌赋的,也全都一样。她们就像一根藤蔓上的瓜。日升月降,瓜熟蒂落,她们也就走了。她们的脸是僵直的。周府不知是哪里找来的师傅,明明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却连闲话也不说,好的坏的,统统不谈,那再漂亮的点绛唇没了人间烟火气也像是风干的腊肠。每位师傅的教习课只间隔一刻,以贴身婢女福穗在窗板上敲的三声为限。周晚芸讨厌木板的沉重声。她后来想到的一个破除的法子是,在窗边勾上一挂竹片风铃。福穗每次一敲,林间风就吹来了。
也许她们也是互相不认识的。也许周家只是恰巧找到了一批性格一模一样孤僻的女师傅。这让周晚芸感到心里安慰,不是因自己不讨喜吧,也不是怪师傅们的警惕与防备吧,只是人与人一见面,有些是撞了邪的,哪有什么缘分。
但晚芸错的离谱。
某一夜里,某一间周府的大屋子里,滚来牛肉汤锅的香气。屋子里头的年轻女子笑得放肆,聊天谈地。“西子塘的水杨开得盛极了,上回选了个阴天去开开眼,水乌泱泱的,花白塌塌的,也不觉得也多新奇,只像是那鲫鱼豆腐汤。”“切,运气不好,没挑对日子呗,你说人上坟都选个良辰吉时,你怎么出去玩玩儿都触到老天眉头,嘻嘻。”“哎哟,你嘴真是坏透了,我今天得掐下来不可!”
原来她的师傅们都住在周府里。她们在一间屋子里卷起宽袖,操起饭匙,快活地像所有市井里的胭脂俗粉一样。晚芸感到了背叛和孤立,每每上课前的那种蠢蠢欲动想要同她们亲近的心思消失了。她开始拉起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一到下课的钟点,她比师傅走得还要迅速。她明白,她在她们眼里只是来钱的工具,不是朋友,也不是徒弟。给她们一月一百两,她们能教顽石弹雨霖铃。她们拿着钱,买胭脂,买水粉,买钿花步摇,买珠玉金石,搭成日子的宝塔。她们在宝塔里攀谈,交换真心,而晚芸是被宝塔禁止入内的妖。
晚芸学得极快,琴棋书画不说出神入化,至少能不叫人笑话,她本本分分坐在案前的样子有些大家闺秀的稳重。一张假皮。她笑她自己。
后来,周家破例每日准她出去一个时辰。
于是她私下参加了一个少年少女的集会,叫“萝卜帮”,他们也都是破落户的孙子,登徒子的孩子。别的兴风作浪到本事没有,擅长小偷小摸,就爱戴着恐怖面具窜到有襁褓婴儿的窗边鬼吼鬼叫。晚芸不太清楚为什么叫“萝卜”,后来发现是派里这五六个野孩子都喜欢吃萝卜。“就没点有意思的名字?”晚芸问道。几个“萝卜头”埋首商量几番,还是举起双手高呼“萝卜万岁!”
得吧。
就是不知谁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晚芸捏住鼻子骂了句,“妈的”。
他们集中做坏事的日子定在曜日。她想着“曜日帮”怎么着,也比萝卜霸气。
这次瞄准了一位小官家里的小姐。晚芸一听人名,来了兴致,立即表示愿鞠躬尽瘁,冲在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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