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枕草草的一夜。
晚芸想着十月怀胎,骨肉连心,怎么会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孩子。
第二日清早,装扮一新的晚芸被领着去见了周老爷周夫人。其实所谓的装扮一新,更像是把龙袍穿在了太监身上。晚芸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优于婢女的仪态与走姿。她在门口绊了一跤,一下跌出一米远。簪子是丫鬟帮忙扶正的。
周家人互相并没有什么热切的慰问。晚芸没有叫他们爹和娘,只叫夫人老爷好,叫爹娘显的狗腿和厚脸皮。她不是这样会审时度势的人。幸好老爷夫人全不计较。
周夫人端起晚芸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了,说道,“杏眼高额,生得大气,不过最好的还是八字,这可真是解决了心头大患。”说罢,还同周老爷相视一笑。
晚芸心有不悦,因为周夫人看她的脸庞的眼色,跟菜场上相驴相马是没有差别的。虽说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但鱼也是有能断了头还咬人的。不过晚芸摸摸手腕上的金钏,大气不敢出,以前朝大姨撒泼的那股勇气在金银财气前湮没了,她不敢声张,生怕被当做丑角。
当夜,晚芸随着周老爷周夫人去了陆巡抚家宴。
府外一排傧相在笑脸哈腰迎客。整栋府门熠熠生辉。
晚芸从未见过如此星光璀璨的场面。达官贵人满座,大摆流水长席,各个天子骄子,人间富贵花,环佩叮当绵延一丈。“打扮都跟花孔雀似的。”晚芸腹诽,又不得跟着周老爷周夫人同人嘘寒问暖。人可真多,走了林老爷王大人,又来了蒋夫人赵小姐,走了夫人,迎面来的又是新进的探花郎。晚芸一脸客套假笑,眼神忍不住乱晃,看到亭台楼榭下自己的倒影,珠光宝气,吓得直想大哭,以为看见了牡丹妖怪。
终于能在席位上落定,晚芸才知这是陆大人给他的独子陆青辞治十六岁的冠礼。
落座后,晚芸发觉周家的地位与众不同,垫子是青玉的,而瞧着别人都是竹席。筷子也不一样,旁的是嵌了银貔貅在方头,周家的是纯金。
除了周家特别些,还有罗府的座上也摆了一盆昂贵的红珊瑚。这有些奇怪。周家因为是首富,罗家官小没钱,是为何呢。不会是准儿媳吧。晚芸偷笑。
螺钿食盘子上盛了等精细糕点,咬开有流心,流心是金黄色,就像这些高贵人士周身环绕的金气。
晚芸莽撞的劲头全没了,内心惶恐忧虑,如大难临头。她想起自己做过的许不太体面的事情。她偷抓过池塘里的鲫鱼,烤熟后,将鱼骨头吐在了别人家的瓜地里。瓜地里的鱼刺可能会黏上庄稼人的脚底板,如果他洗脚时伸手去搓泥,可能会被鱼刺弄伤。这里的宾客小姐们从不会有这样卑劣的事吧。
红匣子和拜帖堆积如山,这里没有瓜地和老农。
晚芸看到了陆青辞正在朝人拱手问安。
今日,陆青辞穿了一身月白圆领袍,袍子上有丝丝儿的银色光芒,素白帛勒紧袍子,当真是月下仙人的模样。晚芸也想上去打个招呼,不为别的,就为当年那几两施舍的银子。
周夫人笑道,“陆家公子当真是风姿迢迢,世无其二啊。”
周老爷倒是开明,怂恿晚芸去跟陆青辞道万福,“许多小姐都上前去了,晚芸啊,你也去同陆公子交个朋友,咱们都是邻居,不用见外的。”
晚芸本无其它念想,被周老爷周夫人这样一说,反倒显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便踟蹰不愿上前。晚芸枯坐了半晌,却见罗浮领着两丫鬟送了红布包住的贺礼上前,这才从席上跳起来。
“罗浮!”晚芸挥着手喊道。
罗浮看了一眼她,闭紧着嘴巴。
恰时随着晚芸而来的婢女提醒道,“罗四小姐,这是我们周家的小夫人。”
罗浮这才扶了一礼,不叫夫人,却道“周小姐万福。”眸子都没抬起来看晚芸一眼,便匆匆走开,脸上全无笑意。
陆青辞从身后喊住罗浮,罗浮连头也没回,整个身形像一只飘走的莲花。
晚芸只觉得罗浮可怜,明明昨晚才死了姐姐,今日却要在来这样盛大的场面。
陆青辞喃喃道,“她在生什么气。”
“生该生的气咯。”晚芸插嘴道。
陆青辞看着晚芸的脸,觉得有些熟悉,“这位小姐,先前是不是在哪有过一面之缘?”
晚芸旋即解释道,“我们三四年见过,你心肠好,给了我几两银子,还让我去客栈住了一夜,只是不知道你贵人多忘事,还记不记得我。而今日呢,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晚芸朝陆青辞鞠了一躬。
陆青辞连忙托住她胳膊肘,“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客气。只是,不知今日你.......”
晚芸知道他是想问,当年那个穷丫头怎么摇身一变成珠光宝气的小姐了。
“我爹娘都死了,现在我被周家收养来了,成了位假小姐。”晚芸快人快语。
“你同罗浮是青梅竹马么?”
“是,我二人自幼在一处长大。”陆青辞答道。
“那罗浮这样不开心,你就去劝劝她吧。”
陆青辞摇摇头,“不瞒周小姐,浮儿已有两月未曾搭理过任何人了,也不出门。脾气让我实在困惑,现在见面,就像以前从不认识一样。”
我昨夜还见过她,今日她不也一样当我是生客。晚芸暗自摇头。
“罗府昨夜出了什么事情,你有些了解吗?”晚芸歪头问陆青辞。
陆青辞有些迷惑,“这月同父亲去葛谒山礼佛,昨日是夜里戌时才到府内的,可是有什么大事?难不成又是罗三小姐......”
“没有吧。我来这里没也几日,什么都是没头没脑,一团麻的。说什么,你也别乱猜。”晚芸话正这样说着,三五成群的贵小姐就在几声娇滴滴的“陆哥哥”声中款款而来了。
晚芸捏住鼻子,不让她们的脂粉香钻进鼻子里。陆青辞显然习惯,但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晚芸觉得他一脸文质彬彬的样子也有些可怜。要是她,早会破口大骂,让那群莺莺燕燕离到一丈远。可陆青辞不会,他要有他的圆滑和世故。
晚芸回到宴席上,周老爷周夫人已游到它处了。这帮有权有势的老头老太去了院落玩投壶,只剩一帮年轻,还未出阁的公子小姐在席位上吃瓜果喝琼浆,谈天说地。
但罗大人和罗夫人是个例外,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吃菜。罗浮也在,只是筷子很少动。
罗夫人突然将筷子往席上一摔,骂道,“姐姐死了,你就要这样难过,摆冷脸给谁看。跟你说,这里贵人云集,别说昨夜你姐姐死了,就是今日我和你爹都死了,你都要在这里笑。”罗浮面无表情,看向母亲的脸,“娘,她不止是我姐姐,也是您女儿。她只有十六岁,我也只有十三岁。你指望我能有多世故。”
罗夫人肩膀一僵,从心里涌现的叠叠灰尘迅速盖住了她的眼睛和嘴角。
罗影吞下马钱草后,连死都不愿再见她一面,甚至都不愿死在自己的厢房。
罗夫人想到这点时,心里木木的,手心在发颤。
没想过,从没想过,要亲手逼死自己的女儿。只是罗策死了,那是罗大人钟爱的孩子,她不敢对罗影心慈手软。昨夜只想抽她几鞭子,让她莫在罗府边转悠,没想到罗影的脾性比驴还倔。
晚芸看着满席的玉石珍馐,夹了几筷子伸进嘴里,没尝出任何味道。就像爹死了,娘又走后,在大姨家待的那一年一样,舌头上留不住任何味道。她以为是大姨家穷,不舍得放盐,原来不是。周家供养得起她余生无数根的糖葫芦,她却尝不出甜味了。晚芸内心一阵悲凉,希望人生不要再坏下去就好。
她不知道在位置上能做些什么。她是乡间的野孩子,在众人面前始终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养不通。周老爷周夫人对她只有客气,亲情是半点不敢奢求的。
晚芸瞧了一眼今日同样盛装的罗浮。她们相隔的距离有些远,她只能见到几团明亮的色块。罗浮还是婉婉婷婷的样子。晚芸不禁想起自己喜欢罗浮的缘由,归根结底是因为初见那一次,就知道罗浮同她一样不幸。有个人陪着自己不幸,就不觉得孤单了。她一点都不勇敢,好盼望有人陪她在黑暗里。这样卑劣的愿望,让晚芸羞愧得抬不起头。
嘻嘻笑笑声越来越大。一帮贵公子贵小姐站起身,携手朝南边走去。
晚芸本想着人走空最好,清清静静,但见罗浮也起了身,便也随人群一道前去凑凑热闹。过了廊桥后,人潮又分了几拨,有一撮人去击拍喝酒唱还乡歌,有的三五成群啥也不做,就站在花灯下家长里短,还有的去行酒令猜灯谜。晚芸的眼睛被冲野了,罗浮此刻也不见踪影,便只能跟着最多,最多的那一团人去了后院。后院对着河。河上一条华丽绚烂的卷梢船。伶人唱着小曲儿。晚芸只听得咿咿呀呀,正要撤退,迎面撞上罗浮。幸好晚芸赌对了这条路。两人四目相对,罗浮极为冷淡。同时望见罗浮的,还有一位是大银楼里的小公子,姓江。
罗浮见到江公子,倒是笑靥如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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