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头热闹,分明是大早,却喧喧嚷嚷,炸得耳根生疼。小商小贩比顾客要多,早餐铺子更是如火如荼,蒸笼一开,整条长街如堕云里雾里,让人半米不识人丁。晚芸的脚拂过路边的狗尾巴草,又掀开幡布的一角,在途中看到两位身材就中的男人在口不择言地吵架,说的是某地的方言,听不懂什么明细,但能知道是在骂人祖宗。三个士兵在一米开外站着,牢牢盯着这两个人,就等着他们一旦动起手来,往他们的手上扣住枷锁押入衙门。不过他们才不会打起来。
晚芸认出吵架的男人是以前的房东兼卖凉粉的,也许她可以问出娘在哪儿,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寡淡地像一把乌鸦毛。
她一等进了城门,便跳下车来。
大姨大喝了一声,“赵晚芸!”
“您什么事啊?我才不喝你煮的臭豆浆。”晚芸没好气,一张嘴就噼里啪啦。
“你个野丫头要去哪?别怪我心肠歹毒,没提醒你,这里人贩子遍地跑,当心被卖到青楼烟花地里了!”
“我找我娘呗。”晚芸满不在乎道。
“你信你娘真的进城卖盐了?”大姨冷笑。
“不然呢?”晚芸剜了她一眼。
大姨说得轻飘飘,“你娘跟外头的野男人跑了,别去找了。”
晚芸咬牙切齿。
“我还能骗你不成?就你爹那样,迟早得去见阎王,怎么,还不准你娘找个男人靠着?”
“因为我被你抛弃过。”晚芸冷眼问着,“所以现在,娘才舍得又抛弃我的,是不是?反正都被抛弃过一次,再来一次也没关系。你们把我当什么,当野草种子吗?是不是把我扔到荒野,明年我还能还你一个草原啊?”
一向专横狠厉的大姨,嘴巴张了两张,瞪得浑圆的眼睛涌上了潮气,但她收拾的很快,扭头去整理摊位,不说话。
是啊,大人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说不说话都是碾压。小孩子讲什么都是乱讲话,没底气的。晚芸多希望大姨可以道歉。哪怕只有一句哽咽。
晚芸掉头疯跑。
大人总误以为秘密能带进棺材里,可世上偏有那么多张瓜田李下的嘴。她早知自己不是爹和娘的孩子。追溯到晚芸一家住大姨隔壁时,晚芸就明面背地里,听见一些闲言碎语,说她娘压根生不了小孩,她就是大姨过继来的孩子,是大姨生了双生子,一男一女,只将儿子留在身边。可惜这根独苗不到半岁就高热夭折了。大姨的脾气秉性就是自那以后愈发坏了,有时能操锄头去敲村里人的头。
说不清到底在怨什么,只是好恨,没有得到应有的爱。晚芸在城里东跑西跑,跑得跑不动了,就蹲在河岸边休息,蹲累了,就又走上街面散步。城里人可真多啊,路可真长啊。来来回回,晚芸愣是一直从清晨薄暮到斜阳西照。晚芸小腿肚酸了,弯腰锤腿,一眼就看到在四处找寻自己的大姨,浑身一激灵,又撒开腿跑起来,横冲直撞地怼上路人的腰,又踩上行人的脚,最后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五体投地,扑倒了位小姑娘。
“对不起......”晚芸立马爬起身来。
小姑娘穿着浅色碎花的小裙衫,头上扎着素色,尾端坠珍珠的发带,九,十岁的模样,粉糯糯一团,眼睛亮的像星子,年纪小小,就瞧的出倾城貌,将来若是顺着这旧样长开,不知该是多能令人忘忧的好姑娘。
“浮儿,有没有伤着?”旁边一位同样俊俏贵气的小公子焦急地询问。
罗浮摇摇头,笑道,“我没事,陆哥哥。”
“你有没有事呢?”罗浮问晚芸。
晚芸深觉自己在这如描似削的二人面前,就是只人间腐鼠,不想多说什么,低头快步走开。
“等下。”陆青辞从钱袋里取出几两碎银,将银两搁在晚芸的手心上。晚芸将钱推了回去,说不要。罗浮则拉住了她肮脏的衣角,讲话软软的,“你要嘛,他很有钱的。诺。”说完,还摇了摇小公子哥给她买的风车。
“谢谢。”晚芸不敢看罗浮的眼睛,低声说着。
“陆哥哥,快说不客气。”罗浮推一推陆青辞的胳膊。
陆青辞忙不迭地应答,“不客气。”
罗浮一直冲晚芸微笑。
晚芸也想冲她笑,但嘴角勾了勾,眼神还是木木的。
罗浮不介意。
沿街的屋里忽然传来响亮震天的婴孩啼哭声。罗浮似乎很有兴趣,走上前几步,从窗口边探望,欣喜道,“是新生的小孩哎。”“小孩子最可怜。”晚芸讲话阴阴的。罗浮抿嘴,摇摇头笑,“人间路窄,其实大人也很可怜的,大家的命都很苦,不然为什么婴儿一出生就在哭呢。陆青辞约莫觉得话头不对,出言制止她,“浮儿,好端端的,怎么讲些这样丧气的话。各安天命不假,可也有事在人为。”
“我娘早就说过我,早坐早行早齿早语,皆恶性,非佳人也。”罗浮冲着晚芸偏头笑,“我想娘是对的吧。”
陆青辞摇头道,“你娘是随口一说,何必往心里去,你是你娘的孩子。”
“我也是随心一记的,不打紧。”罗浮还是快乐的样子。
晚芸见到罗浮不经意间拂起的袖口,露出青紫泛红的伤口,显然是受伤上了药。但晚芸不好意思问,因为罗浮这个小女孩儿看上去悲伤又通透。悲哀通透是她的湖心,愉悦是她泛在湖面的小舟,白日里日头一照,也许还是清净,但夜里头,光一褪,指不定多凄凉。晚芸猜测罗浮一定喜欢昼长夜短的夏天。
“你娘讲这话真过分。”晚芸脱口而出。
“是吧,我也觉得。”罗浮眼睛亮了起来。
年长几岁的陆青辞显然听不得这样“大不敬”的话语,蹙起眉头,柔声责备道,“罗浮。”
罗浮冲陆青辞作了个鬼脸,转头冲晚芸笑,“我是罗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赵晚芸。”晚芸脸上一红。
“晚芸姐姐家住在哪里?要不我和陆哥哥送你回去。”
“不用。”晚芸闷声憋气地回答,“我没家,爹娘都死了,你要是好心,就替我找个地方住下,我以后会挣钱还你们的。”
陆青辞答应地没有丝毫犹豫。
晚芸一愣,没想过占便宜占的这样轻易。
他二人将她安置好好,嘱托了一番,便先行离去。晚芸吃了点客栈送的饭餐。夜幕不知不觉地深了,罗浮和陆青辞说过明日再来看她。晚芸一直在三楼的窗边坐着。大姨就在楼下等着。她上不来的。这客栈相当地狗眼看人低。若不是陆青辞领着上来,她晚芸也只有在楼下打坐的份儿。大姨和姨父窝在街角等她。晚芸一直耗到二更天,她想要是三更天大姨和姨父还等着,她就跟着回家去。
果然三更天。
晚芸下楼的时候看到壁上灰白狰狞的影子,驻足在那儿,偷偷抹了一把泪。她顺手从摆设的盆栽里捏了一朵茉莉花,将它别在影子的顶端,那儿的墙壁上正好有一道裂缝。花是香的,所以她冲影子笑了笑。影子没有回应。她下楼的脚步开始加快。很多时候选择原谅,并不是多么高山仰止的事儿,她就是觉得孤独,哪怕没有爱,也想有人陪在身边。她可以原谅抛家的娘,也可以原谅抛弃女儿的大姨。她是坚强的,百折不饶,认清命运里所有的跌宕。
“我娘是跟着那卖臭凉粉的走了吧。”晚芸冷漠地不像个孩子。
姨父赔笑,“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看到他了,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去找娘。我其实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娘。”
晚芸和大姨什么话也不说。大姨没计较晚芸在客栈里呆了好几个时辰。晚芸也不认她这个娘。谁释怀,谁就多福多寿吧。为了不让自己苦痛,谁也不再提起不该提的话题。
每日,晚芸,大姨,姨父三人吆喝着卖豆浆,收摊,回家。晚芸一日一日沉默。大姨也沉默。只有姨父在数着铜板,抱怨今日生意不景气。偶尔抬头看到霞光万道,晚芸会想了想地狱和天上。
晚芸在大姨家住到了第三年夏。
若干年后,晚芸回想起这一年,就像吃了一碗冷水面。
这几年,说不上快乐,只是忙碌,没空闲追念,人生就顺水而下了。前两年晚芸很少同大姨说些什么话,她们两长的相像,一对上对方的眉眼,就想起彼此可不是什么姨妈外甥女的关系,间隙顿时生长。幸好日子要过,两人都三缄其口,直到第四年,晚芸甚至能开始跟大姨心平静和的坐在院子里扇蒲扇聊天。
“姨,我看有人在豆浆里放点茉莉花什么的。”
“草他们的,就是城里那些小姐们,引的什么风。”大姨骂道,“茉莉花拌在豆浆里,香气全散了,做作的要命。”
“嫌做作,我们就不随她们吧。”晚芸顺手拍死一只蚊子,“不过屋子里是不是该挂上帘幔啦?夜里蚊子成山了。”
“柜子底下有两套旧的,明日洗洗晾凉,还能用。”
“那漏洞的锅又怎么办?可不能再补了。”
“张伯家卖锅的,他欠了咱家十几文银子。”
“好,那就一切有着落了。”晚芸舒了口气。
第四年的初夏起始,大姨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总是在咳嗽,一声咳嗽能带走一分精气。大姨有时能咳嗽一整个晚上。大姨不让姨父请大夫,只从乡里大夫那里取了点润肺清肠的草药。晚芸心下不安,但硬着脸,不肯询问。说来也怪,两人虽能面对面说些家长里短,但这些话头仅仅止步于鸡毛蒜皮,一旦涉及到贴心窝儿的事,两人都尴尬的喉咙生涩,不是亲人,就是搭伙过日子的。
七月廿四。大姨忽然问晚芸要不要去闹街市里看灯。
晚芸有些暗喜,嘴上却不冷不热,“行啊,那去看看呗。”
“你今年十四了吧。”大姨突然问道。
“是啊。”晚芸没什么疑虑。
“真快啊。”大姨喃喃道。
走在街上时,大姨莫名地,默默地抓起晚芸的手。晚芸起先想挣脱,可大姨抓她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晚芸不再挣扎,内心涌过一阵诡异,背僵直的厉害。大姨看上去也很紧张,脑心一根青筋突突跳。
“咳咳,你.......要不要买件新衣裳?”大姨艰难吐字。
“不......用了,衣裳补补能穿。”晚芸有些受宠若惊。
“今日我要,咳咳,带你去见个人。”
“谁?”晚芸很警惕。
“你新的.......爹和娘。”
晚芸眼泪瞬间滑落,但她只定定地看向前方“哦”了一声。
大姨扳住她的肩膀,泪流满面,“晚芸,周家是大户人家,咳咳,能进去是你的福气。”
“可你没问过我的意愿。”晚芸冷眼瞧着她。
“周家给了一百两银。”
周遭静谧。晚芸呼出一口气,她突然不知道该看哪里。
呵。一百两。还挺值钱。卖猪肉的要是换成卖人肉,下下辈子的城池都是他们的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钱?”
大姨深吸了口气,“你娘被那卖凉粉的贼囚根子给卖了,我要把她赎回来,我们自小是相依为命的。”
晚芸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反正总是有人要牺牲的。”
“周老爷周夫人神通广大,不缺钱,也不差权。他们是个好人,搭了座孤儿院,收养了不少可怜孩子。你过去了,就是他们家的小姐,来日能飞黄腾达的,日后嫁个好人家,咳咳,把以前的苦日子都忘了吧。”
晚芸好笑地看着大姨,“你觉得我的日子会好过吗?那种有钱人家明明收养了那么多可怜孩子,却还要莫名买个穷人家的女儿,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大姨张了张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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