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浦上莫名生了许多青萍,以往微蓝的水面陡然转换成碧绿色。
昨夜里房主又来过一趟,鼓皱着眉头坐下,好半久才道一句“你这屋子里怎么一阵冷灰气,就像棺材盖被狂风剜了一层屑似的。”晚芸轻“哼”一声,“你也晓得,这可是以前你住的屋子,你看多丧气,每日朝着火日开门开窗,都散不去霉味。墙上爬的苔够你做一床被褥的。”“我屋子租借给你,还骂我丧气?背阴怪我咯,屋子是我祖宗选地盖的。”房主不服。“你屋子算下来,比张婶的屋子每日贵了两文钱呢。”“她!她家屋里头死过人的!上吊嘞!脸色绿得像凉粉草糕一样。”“噫!你自己就是卖凉粉草糕的,讲这话就不怕夜里鬼打墙。”晚芸阴阳怪气地刺他。“我是卖凉粉的,又不是买的,吃不到我嘴里,我怕什么。”房主发笑。娘干巴巴地站着,搓了搓手也不知接什么话,局促地脚尖对着脚尖,只问要不要喝茶。房主说,“您这不废话。”晚芸不乐意了,“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嘴里放炮仗。”房主踢了她屁股一脚,“你娘让你快去给老子打水喝。”“我给你装泡马尿进去,信不信!”
“你敢!”这话是娘说的。所以晚芸只能悻悻的。
租钱欠了两月,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抵押,连招呼客人的茶叶也没有,娘只能吩咐晚芸去庖厨里端杯热水来。晚芸对房主有气,不怀好心地窜到林里山涧处舀了些凉水递与他。房主呷了口泉水,冷的嘴巴激灵成一个梯形。晚芸“噗呲”一笑,扮了个鬼脸。娘眼睛滚圆,脸皮收紧,抬手掐了一下晚芸。晚芸跳了两步,跳到窗下去了。
晚芸不喜欢娘的态度。她过去也常常惹祸,偶尔会故意扔炮仗扔在人脚下,炸得人草鞋生焦气。但娘从不会这样生气。生气得让人匪夷所思。房主来家内的次数也匪夷所思。也许有合乎常情的解释,但晚芸不敢去信村里的流言蜚语。房主和娘亲应该就只是同乡青梅竹马情分罢了。
房主吸着牙,捂住腮帮,终于开腔,“你们家困难,我也知道,老赵说病就病了,也没个征兆,日后怕有不尽的钱要砸进药罐子里,我这里倒是有一法子,能解你燃眉之急。”娘眼睛一亮。
“你什么时候还会用成语了?放牛娃。”晚芸嗤笑道。
房主狠瞪了一眼晚芸,娘立刻支开她,让她去院子里头劈柴。
他二人低声细语聊了许久,等吃夜饭时,娘忽然说自己要去做生意了。
晚芸觉得怪了去了。
娘指了指梯子,示意母女两上房顶说话。
晚芸率先爬了上去,“娘,第二节梯子要断了,踩第三根。”娘心事重重,什么也没听见。第二节矮梯子断裂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上。
“娘,你好笨的。”
房顶老旧不堪,密密压压地生了许多野草,蓬蓬的样子,不像是人住的,反倒像个野山坡。也不知道藏了多少个蚊子窝。人一坐下去,就只能见个颅顶。
“晚芸啊,娘进城做生意后,你爹就是靠你了。”
晚芸转头问娘,“是卖东西换钱的那种生意?”
娘说自然是了。
晚芸问她怎么做。
娘的脚尖勾出一个圈圈,跺跺脚说,“诺,就跟打井一样,钻得越深,银子出得越多。钱可都埋地底呢。一寸土生一寸银,一丈土就是万两金。”
晚芸又问,“那人死了也全埋在地里,岂不是死人最有钱?”
娘亲轻轻地给了她一耳刮子,说道,“莫要神神叨叨,讲些不敬畏的话。”
晚芸委屈地搂住娘的脖子,“村里好多寡妇也说进城做生意,可涂脂抹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毒死。”
娘脸黑如锅底,“你净喜欢听外头的风言风语!”
晚芸追问,“那你进城卖什么东西嘛?我们家什么也没有,田没有,地没有,又不能偷别人家的果蔬去卖。”
娘四下探了探,将脸伸到晚芸耳根前低语。
晚芸沉默了半晌。
“娘,别去。你还是把我卖了吧,蒋姨的傻儿子缺个媳妇。”
娘雷厉风行。她压根没同久病在床的爹商量,就打叠衣裳进了城,让晚芸好生等着,等着有朝一日,她背着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咱家换个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宅子里要种满爹最爱的昙花,厨房里要堆满晚芸最爱吃的鸡鸭鱼肉,足足能吃到天花乱坠。晚芸看着,娘还是在梦里。
晚芸说,“娘,你别进城里了,我们一起到田里背筐番薯回来就行了。我和爹都想吃。”
可惜成熟的大人从不听小孩说话。但幸好有个会给她编蝈蝈笼子的爹。于是晚芸就跑到病怏怏的爹面前告状,说娘要去做生意了,要去跟人卖盐。爹凹陷的眼眶猛然凸起两颗中黄浑浊的眼球,“盐......,那不都是官家在卖的么。”
“是啊。”晚芸忧心忡忡,摸摸爹的柴手,又拉拉爹只剩一张皮的脸,“娘的脑袋不好使了,说什么钱在地里,可钱明明在天上,看不到也摸不着。”
娘可从不会做什么生意,更别说这样官府例行禁止的行当。娘以前只会在井边替婆子洗蚌壳里的珠子。后有一日,一穷困潦倒的书生俯身走到她跟前,眯眯眼一笑,问姑娘八字为何。娘瞧了他一眼,眼睛随后一耷,说家里富得流油,不愁嫁。书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看家中宝,单看门前草,你家门前只有杂草一蓬蓬,我就知道你没钱。我也没钱,但我有的,样样都给你。娘气恼地一巴掌拍在书生的脖子上。书生就是晚芸她爹。还有一插曲儿,就是书生被人拿臭狗屎扔了一头,扔屎的人就是房主他本尊,是放牛郎的孩子。
爹咧嘴笑,也摸摸晚芸的手,拉拉她的脸,“你劝劝你娘,爹的病,拜拜菩萨就好了。”晚芸鼓鼓嘴,“可爹都好久没钱喝药了,菩萨知道吗?”“知道知道。”爹又笑,指了指灰扑扑的天顶,说道,“菩萨有一千只眼,一千只手,现在正在深山里头给爹采灵芝咧。”晚芸激动得心“噗通噗通”地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真的吗?”
“真的。”爹说。爹的眼里噙着泪花。
“真的吗?”晚芸又问。
“不假。”爹说。爹的眼泪从高高的颧骨上滚落。
晚芸以为爹是病得苦痛,伸手抚去他的泪。
当夜,晚芸抱膝坐在破院里,瞧着漫天星河,等着仙女儿仙官儿绕在一圈药草香里现身,一连便是等了数个时辰。不知何时,爹扶着墙壁走来。晚芸瞧着爹,就像香火纸马店里的假人,心慌的掉泪,所以忍不住一直喊着,“爹,爹,爹......”爹喘着气问,“娘呢,你娘从城里回来了没。”晚芸摇摇头,“娘说明日或后日,或也不知道哪日,才能回来。”
“你要劝着你娘,贩卖私盐是大罪,投机取巧不得,我们都是贱命,天上掉馅饼的事轮不到咱身上。”爹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晚芸迷惑了,“爹,你不是说,菩萨会帮咱们么。”
爹尴尬地瘪嘴笑,缓缓说道,“菩萨认人呢,爹是说菩萨会帮你爹,又没说会帮你娘。芸儿,你快快回屋里头去,夜里的风带刀子。”
“不。”晚芸很坚决。“我要等菩萨来给爹送药。”
爹刮刮她的鼻子,“菩萨不认识你,让爹来等,菩萨不见小孩,嫌孩子闹腾。”
晚芸瞪大了眼睛,“菩萨怎么能这样。”
“乖嘛。进去睡。等到了菩萨,拿到了药,我就喊你出来。”爹显得很无力。
“爹,外头凉啊。”
“不怕。”爹摆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瞧,爹带了羊皮外套。”
那羊皮外套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赵家就是一直穷了几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大概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萍末终究是萍末。晚芸没想过要有什么富贵日子,因为人都会死,赢得一日,便是一日寿命,俗话说,哄了一日是两晌嘛。
晚芸将羊皮外套仔仔细细地将爹裹好,问着爹要不要提盏灯过来,免得菩萨被院子里的石子绊跤。爹摆手说不用,只是再次提醒晚芸明日记得让娘别再进城卖盐了。晚芸说,“爹,你不能自己跟娘说吗?”爹扮了一个哭脸说,“你娘好凶哦,爹怕。”娘生得粗眉大眼,难怪爹怕。晚芸立刻拍着胸脯,“爹不怕,明日,我去跟娘说。哪怕是娘吃了称砣铁了心,我也给娘融咯。”
爹说,“好,好,好,等女儿给娘正正道。”
晚芸正要推开卧室的门,爹又喊住了她。
“爹,是不是还有些冷,我再去给你添件衣裳。”
“不,暖和,可太暖和了。心头烧着火。爹只是想看看你,我的闺女今天怎么长得这么水灵,比村里其它的小姑娘好看一万倍。”爹笑得憨厚。“比你娘年轻时漂亮。哎呀,真好啊,我女儿的面相净挑我们做爹娘的长处长。”
晚芸开心得红了脸,“等以后我嫁给了财主,请爹也当财主,爹穿上好衣裳,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
爹低头,连连说,“好,好,好。等女儿给爹穿丝绸衣裳。”
家里的被子短薄,像个腐烂的树叶。晚芸怕脚冷,就把枕头压在脚上,头搁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想象自己是蚌壳,裹在最柔软的肉里,沉没在最深最深的湖底,又想象着明日趁着日头还没上时,要去隔壁葫芦藤上摘个葫芦晒干,给爹娘做水壶,哦,不,做水瓢吧。家里水缸的瓢舀一勺水丢半勺,已经是废了。她还在想,自己要去找家酒馆茶楼做点散活,今日就见到一个左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在后厨择菜。晚芸已经十岁,洗菜端盘子,都是能做的。挣点铜板子,那可真好哇。
天已大亮时,晚芸还溺在梦里没醒,直到邻居大婶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拉着她急哄哄朝外走,晚芸睡眼惺忪,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家,才问道,“我爹呢,我爹怎么就把羊皮衣挂外头了。”
大婶步子急得打岔,一张嘴却都是吞吞吐吐的话,“你,你等一下,婶有事同你说。”
哦。
晚芸愣了一下,猛然挣脱大婶的手,嚷道,“你要说就现在说!”
大婶红了眼,喉咙卡得紧。
“你要说就现在说!”晚芸歇斯底里。
村里发现一具男尸。
尸首裹挟在水草最茂密的地方。这人八成是自己投河的,他从水源上头跳下,缠在此处。水草伸出密密麻麻的触手。尸首游不动了,鞋子却被冲走了。背上的薄衣服也被冲开,露出白如饺子皮的背。有人说,“是读书人的背,完了。我们村教书的也就那一个。”大婶肿肿胀胀的眼睛不断淌过泪,她推了推晚芸的肩膀,“你上前人认认,那......是不是你爹。”晚芸怀着一丝希望上前。尸首脸朝水下,待被翻上时,晚芸开始尖叫。
当晚芸看到大婶的脸色,心内就有些眉目了。村子里做白事,总要请人吃饭。常去蹭饭的晚芸见过太多太多张那样的脸。不管有没有眼泪,这些脸上的眼神都是糊糊悻悻的,紧闭的嘴角都像被蠓虫叮住,鼓出一个小小的肿包。每到这样的场面,晚芸看着人都不是人,都像孤魂。孤魂们送一个孤魂入门,然后回头说,“以后再见”。察觉自己的凄声尖叫后,晚芸开始死命地绷住嘴角,悌泗横流,如时雨潭潭。
爹被卷了张草席草草藏在山上。村里人烧了些今年清明剩的纸钱,请爹以前的学生在木头块上写了碑文。披着麻衣的晚芸在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走时,看到一只花色的长尾巴鸟儿停在碑上。日头是暖黄色的,来送行的人先走,晚芸看了好几眼鸟儿,然后脚步匆忙的像要赶集的商贩。她穿过一片稻田的中央。回家。
一直过了头七,娘也没回来。有人闲言碎语,一说是跑路了,二说是贩卖私盐被官府捉了。同样没回来的,还有房主。晚芸只是坐在门槛上看夕阳。她有一种停滞感,她知道村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可这个穷村落里,没有人不是艰难度日,所以也没人能负担她的余生。村里祠堂今夜里开会。她想她明日或许就要远走他乡。
晚芸被送去了大姨家里。大姨家在十里地外。村里人帮忙凑了点盘缠,顾了辆驴拉的平板车。拉车人的毛孩子也在车上。拉车人说既要跑一趟,就带自己娃娃去城里看看。那个黝黑发亮的汉子,善良的过头,一直撺掇毛孩子菜心给晚芸讲故事。他说,“菜心,你给这小姐姐讲个好玩的事儿,你看姐姐都不笑了。”
菜心看了一眼晚芸,又看了一眼爹说,“那我要吃糖。”
“好,回去给你麦芽糖。”
晚芸指甲掐进手心里。
“从前,有个道士爱上了一只池塘妖。池塘妖却爱上了庙里的小沙弥。道士就去找沙弥打架。池塘妖就化作池水,横在他们中间……”
菜心说得有板有眼。
“什么是池塘妖?”晚芸瞪着菜心。
“笨死了,有牡丹妖,有竹树妖,当然也会有池塘妖了。”
“池塘里有青蛙,有鲫鱼,有烂泥,为什么它们不变妖?”
“他们……他们修炼不够!”
“那它们不还是青蛙,鲫鱼,烂泥,全都挂在池塘妖身上。”
菜心憋红了脸,大嚷道,“不是!她是个美人。那个水清则无鱼!她漂亮干净的很!”
“放屁。哪来没有鱼的池塘。鱼拉屎拉稀在池塘妖身上,肯定脏死了。”
菜心小脸气的通红,憋不出话来。
拉车人两头讨好,说道,“菜心,你继续跟姐姐讲吧,你看姐姐听得很认真呢。”
“沙弥和道士就隔着池子吵架。沙弥只会说阿弥陀佛,道士只会说无量寿福。”
“然后池塘妖嫌弃这两人神经,把他们都淹死了。晚芸毫不客气地补充。淹死了后,两人的灵魂在上空飘着,还在说着阿弥陀佛,无量寿福。神仙听了烦,把他们全发落都阴曹地府了,一个叫牛头,一个叫马面。”晚芸阴阳怪气的。
菜心尖叫起来,“才不是!最后是道士跳到池塘妖变成的池子里淹死了!小沙弥变成了池塘边的一座雕像!”
“呸!我的故事才是真的。你看村子里哪有池塘边有雕像的。”晚芸态度很差。
“骗人!骗人!骗人!”菜心嚎啕大哭。
晚芸就是故意要惹他哭。她不愿一个人哭,她要人陪着她哭。凭什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菜心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要糖吃。她想爹,想娘,想小破屋,想种种平凡琐碎的小事。再不要鸡鸭鱼肉了,一家人进城讨饭都可以。她还在想爹冷不冷。烧给爹的那件羊皮衣会不会不够穿。有钱了死了也会很有钱吗?那爹怎么办?
歇歇停停一日才达。晚芸和菜心几次差点动起手来。大姨堵门堵了半日,不让进。晚芸看到大姨的脸色又板又硬,扫帚眉扫出一片厉色,锋利的下巴几乎要刺在锁骨上,有些生惧。拉车人拍拍晚芸的肩膀说,“你给你大姨磕个头吧。”晚芸眼神灰白,装作没听见,盯住茅草门前褪色的楹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易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那是爹的笔法。
以前,晚芸一家就住在大姨家间壁。后来降了一场火,大姨家毫发无损,晚芸家倒烧绝净了。隔了几日,听见人说是姨父在外头斗鸡,得罪了人,而报仇的人偏又弄错了位置,晚芸一家才惹上大祸。但爹娘什么也没争吵,默默搬到了邻村。晚芸觉得当年就该撕破脸皮。爹和娘的忍气吞声让晚芸愤怒了很多年。
大姨的院落与童年记忆作比,早换了面目。以前是平房,现在搭起两层,但仍旧破败,可见现下光景也是难堪,只是曾经“富”过。阑干螃蟹脚一样扒着,左侧斜斜拉着青绿手扶,半面荒草野花的楼阶。阶梯有随时随地要挣脱坠地的危急,但不知怎得,却给整栋半新不旧的屋楼渡了人气。晚芸瞧着,这屋子好像随时随地要伸出两条腿跑起来。院落里有打磨的黄豆香,野莓子见人羞似地藏掖着,一星点,一零碎的红和绿。门窗上刻了锦鲤戏水的木雕景观,因无人打理而有些凹陷剥落。晚芸记得爹提起过,说旧姨父随人淘金,刚有点小钱,便酗酒犯了心悸。新姨父是卖豆腐的,没几个钱。
晚芸不抱过多的指望。日子维艰,谁愿收留个整日吃白饭的。娘也不知会不会在城里出什么变故。拉车人让她跪着求大姨,她偏不。
晚芸上前撕下爹早前写的楹联,那些红纸已成碎屑,一摸到手,全成一把淡粉的灰,呛得人灰头土脸。晚芸一边咳嗽,一边掉泪,终于紧闭的门开了。大姨步子僵硬,塞了一把干粮到拉车人手里,冰冰冷说道,“快走,见到一窝人跟蛆一样盘在门口就闹心烦心!膈应死人了。”
拉车人不生气,只憨笑,将菜心一把拉上板车,说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晚芸,再见啦!”
晚芸一个人扭头掉眼泪。
大姨不喊她,只敲敲门板,嫌恶地说,“你进来洗山药。”
晚芸不进去,也不走远。她就走到以前家里的地方。晚芸一家搬走后,大姨顺势就将晚芸家着过火的废墟收拾了,改成了几方篱笆菜田。深绿深绿的菜苗子落在晚芸眼里嘲讽坏了。晚芸吞下呜咽声,虎虎地瞪着大姨。
大姨心虚,却知道一个孩子作不出什么花样,瞟了她一眼,进院子忙活去了,泡好了黄豆,蒸好了米饭,炒好了青椒炒蛋,连炉子也煨上了,却烦烦躁躁得不心安,伸筷子尝了口菜,咸得舌苔发苦,便走出来看晚芸。晚芸从菜地里刨了个番薯,又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大姨见脸上泪痕犹在,仍兢兢业业地守着火堆烤番薯的晚芸,无语了。
“蟑螂崽子,打不死的。”大姨又气又笑。
晚芸顶嘴,“我们都是一窝的。”
大姨伸出瘦长的食指狠狠戳了下晚芸的脑门,说道,“告诉你,我们家山穷水尽,不养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儿。”
“银子,我能自己挣。”晚芸满不在乎,“我就图你这儿离城近,明儿我就要进城找我娘。”
“那行!柴房分给你睡。要是你敢花我们家一厘钱,我就把你卖了!”
“好啊,你只管将我当猪肉,论斤称两卖了吧。”晚芸擦干眼泪。
大姨嗤笑一声,“那就说定了,等卖你的时候,别哭。”
晚芸在干冷的柴火房里迷迷瞪瞪睡了一宿。
第二日天还未亮,晚芸就心急火燎地要进城找娘。大姨还在洗漱,哗啦呼啦吐出脏水。姨父在整理豆浆桶,勺和毛巾,预备着要拉进城去。大姨见她那猴急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粗声吼道,“急什么,投胎都不准这么火烧屁股的。”晚芸懒得理她的臭脾气,眉头紧皱如大难临头,跑到姨父跟前说,昨夜梦见了娘,娘在割牛草。娘的脚底粘了滑泥,刚背着高出人两头的萝筐要直起腰板,就头重脚轻的,仰面朝天的倒地,头正好躺在水沟处,那里凝着浮萍,沉着螺蛳。
“乱讲!”大姨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身后,铁扇似的巴掌拍在晚芸的脑壳上。
晚芸脑袋嗡鸣好几声。
“你娘是贩卖是私盐去了,再不济也是拉到菜场上砍头,怎么会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死在水沟里了呢,小孩子真是好玩。”大姨笑了几声。
姨父听不下去,但无奈在家中早被压制到底端,哪敢朝这位“母老虎”顶嘴,只能闷声闷气地劝着,“你对孩子,何必说这些难听话。快来,帮忙捆下桶绳子。”
“王八蛋,嘴臭心毒。你难怪没孩子,全是老天爷开眼,赐你的报应。”晚芸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刺了我一针,我就非得拿麦芒割割你的耳朵。她不怕大姨,大不了两脚一蹬,窜到城里拾荒去。
大姨将她一脚踹在地上。
晚芸咬牙拍拍屁股上的土,翻起身来,就要朝大姨撕咬去。
姨父眼疾手快,横在中间,将晚芸抱上牛车,好声哄着,“莫气莫气,你姨刀子嘴豆腐心。”
“哼!”晚芸瞪着大姨。
大姨则铁青着脸,拣了牛车的另一头坐下,背对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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