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珠决定今夜成事。听人提过若说十五月圆日放火,火必借着圆月会越烧越旺。可连着两天头顶乌云久不散去。若再不一把烧了那高阁,这火焰山的火石恐怕是再也没有用了。
阴森森的天盖着宫墙间夹缝的小道,阿云珠顶着差事,踏上月台的墙头,她匍曲着身子,等待月台寝殿燃起五道烛光。这烛光她算过,但若是今晚不再亮起,便烧不起这场火。夜里格外黑,蜡烛只恰恰点起了一根,阿云珠立即一跃而下,踏着碎步走到宫门西侧,叩了一叩,
“送娘娘入秋的衣裳来了。”
好一会儿无人应门,门下了钥。阿云珠就这么举着一些棉衣厚被低低地跪着,她为什么跪着,没有人这么跪在这门外过吧,她想着,一直想到终于有人解了锁。
小宫女直打着的呵欠,“什么时辰了?可真的是折腾人。”
阿云珠听了话愣住,“什么时辰不知道自己看么。”
那歪着髻的小宫女瞪着浑圆的眼睛, “领着什么差事也能顶了姐姐我的嘴?”
阿云珠对着她当头一棒,拖着小宫女到了廊下将她摔在冷冷地石凳子上,
“要睡就好好睡着吧你。”
阿云珠远望着冷哼了一声,用布扎起掩面,不疾不徐踩进太监的斗局,踢起骰盅对着下巴一人一下,太监阉萎的吃痛声又恨得她咬牙猛踹了好几下才下针。这针挑筋抽搐,阿云珠看过很多次,次次都好不折腾。
她对着求饶的乐景也就不舍得了一会儿,正了正身型,静悄悄地端着步子穿过正殿和天井,绕过液池。她深吸一口湿气,最终慢慢地又匍下身子,跪在寝殿十尺的熏笼外,扬声通报: “奴婢,给娘娘送秋衣御寒来了。”
烛火摇曳了身姿,
“进来放下。”
阿云珠呈着东西放在步入寝塌的台阶上,她收回手,跪立在那里,引得木板脆崩崩地吱呀。
那娘娘一直背着,靠在几个枕头上看书,
“怎么还不走啊。”她问道。
“娘娘未曾施令,奴婢怎敢擅自退下。”
娘娘阖书直起身子,灭了两根蜡烛,“你不怕么,这儿是什么地方。”
阿云珠用目光微微去碰烛下之人面孔,
“不怕。恕奴婢斗胆,娘娘很像奴婢的一位故人。”
“好吧。”
烛苗闻声攒动,声止又噤立。
目睹着娘娘飘也似地踱到帷帐后,不再作声了,自顾梳理着发髻,指甲沾着瓷罐里的凝胶敷着脸,已经要就寝躯客。
阿云珠喉中压着声声呜咽,肚中如何翻江倒海。忽得头一声声往地上砸:
“晏山一炬,不全是天人永隔。”
“这又什么胡话?夜深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复命吧,免得因为我这里被罚。”,话说的真挚温柔,一瞬阿云珠的心火有忽然动摇变灰,可究竟,
“奴婢不回去,奴婢就算是死也不想回去。”
望着烛光映着人依旧不为所动,阿云珠已经渐渐转变为大肆抽泣。在感到泪快要将意识盖过了去时,朦胧里一双手捧着她双颊,气息吐在耳旁,
“你是谁,我好像不太认识。”
阿云珠拽着她的衣袖,用力挤干泪水,
“我容貌毁了,可称你阿姐有几人,如何想不起来。”
“阿云珠吗!难道是阿云珠吗!”,震碎了宫中的缄默,
阿姐抽搐面颊,碎碎地重复着 ,“你活着呢,该当真是受苦了。”
不啻姐妹俩红着眼跌坐在地上,
阿姐拽拽她的袖子,哑着嗓子问:
“这些年是谁照顾你呢。”
“我一直在吐番的地方修养,是那里的人替我换了烧坏的脸。高烧神智不清了十日后才接到大师兄的信,但我从来不知他到了何处,今日我终能见阿姐,大师兄半年前信里指明了说,是师姑终于允了的。”
“是吗。”阿姐静静的,“活着就好。”
“阿姐。大师兄在信中让我要搭救你,让你过好日子享福。我进宫后哪知他便把我忘了,什么法子也没告诉我,一直蹉跎了大半年。我忍不住了,想着,让你先脱了这封殿也未尝不是法子。所以我要放火,烧了你这。”
阿姐即刻垂下了脸,阿云珠的注视一刻未曾离开,只待她首肯一声。
“这殿层层叠障,哪里容易烧呢。”阿姐轻轻道。
“我在吐番,不是没有带东西回来。”阿云珠从胸口拿出一个包裹, “这是吐蕃火焰山的火石,擦地便能燃火,东西二廊各滚一遭,可成火劫。”
火石焦臭,真不知阿云珠如何忍得能将这物放在心口这么久。
阿姐起身惊叫: “那你且等等,把我的那几屉衣物先倒出来,日后没有衣裳换可丢人。”
阿云珠破泣而笑。开了黄梨木的大柜眼前发黑。罗缎锦绣紧密压制百层,借着如此恶劣的光那布料滑顺的波纹也不羞怯。嫌她火油味重,阿姐撵她一边,自行整顿收拾,
“还快将我这书本子倒入液池,不能烧我这典籍。”
阿云珠搬起书阁拖到池口尽数倒入。液池的倒是水植葱翠,不似死水恶臭扑鼻。
阿姐顺便在殿内拾起地上的衣服厚被,招呼阿云珠: “你放完速速脱身,我们寝殿后高处月台相见,今夜还得是十五呢,赏月该是月台的月儿是通透。”
“阿姐糊涂了么,今儿乌云密布,厚得揭不开了。”
“你我既生死团圆,自此别再说这丧气话了。”
阿云珠吭吭头,一个跃身歪进西廊,挑了火石爽利地滚地而擦,眼前煞时火线跃起。阿云珠顿时又见四周被靡火的炽热所包围。她默念这次不是滔天的死劫。急忙将东廊也料理了。掰了梁上的几根朽木滚了火,进了寝殿围点了四周茜红的幔帐,最后,直直地朝那台中扔了进去。趁着火势最后的当口闯出了寝殿。
望到阿姐披着一件秋衣在高阁上朝她指指天。阿云珠抬头,那扰她几日的乌云甘心不飘雨在这时竟默默要揭开了,灰层里散落出澄亮的光线。她望着,十五的月亮已经越来越登场,而她身后越来越滚烫,阿姐的脸也越被照亮。
她们登台上只为一同靠近这轮月,底下逐渐撺掇的火苗和呼喊,全好像一些唬人的小把戏。
长寿殿的内侍遥遥望见月台火星,吓得黄铜盆滚坠在地,磕头在阁外大呼,
“陛下!月台走水啦,奴才们死罪!”
内侍大监研磨在旁,瞄着檀座上笔触还未作波动,此时只当自己聋了。
秋夜的风袭进来,惹得珠帘和宣纸都不安生,德加挪步将窗子死死关牢。
“德加,走水了,听不见吗。”
“只要惊扰了陛下,这些奴才都是死罪。”
“还是去好好办吧。你研的磨,该是今夜够朕用了。”
“奴才领旨。”
在外的内侍见推门的是德加,立刻起身胆颤地回禀道: “有人来报月台娘娘,救出来了,到底是放哪儿啊。”
德加拢手走到大殿外,扬起衣袖里的柳条对着内侍一顿狠抽。
内侍没胆在殿口求饶,末了德加远远的掷开了柳条
“去!拾起来!自此去花房领差事吧,御前你不必待了。”
他拂了拂衣袖,
“还有,其余的都给我记好了,那不是什么月台娘娘,那是皇后!”
火烧到半夜时,毫无半点消头,便有人出口道只怕这是困人困出的怨气,宫人奔走聚拢在一起救火,并不似刀尖上抢救历劫,倒有些为发散怨气在聚众拾柴,以求祸了日后福报。
德加在正德殿磕头候着带着一干人等静候被侍卫搭救出的裳后,他一见裳后丝毫未伤,磕头涕零道娘娘福泽永年,老奴万死不辞。
裳后两眼空空地对着跪拜着的德加,丝毫未作声。传了那么久的“疯后”,睡梦中被大火差点烧死,众人只当是真的痴傻,能有什么矜贵的反应可看。
德加自行拭了眼泪,脸上仍是悲戚的动容,
“娘娘受惊,里面有圣手为娘娘安神。”
裳后就带着阿云珠绕到一副“朝日映荷碧浅连天”的屏风后。
看见一个寻常的太医,裳后心里自顾冷笑,何来圣手照料之谈,亏得她适才见德加那副悲痛情,心里竟起了几分信任。
太医抚脉后即要施针,裳后全当无视自顾出了屏风,对着德加道:
“液池里有本宫很多典籍,捞上晒干了后送过来。这些书与本宫日夜作伴,但凡少了半点,都别想瞒过。”
日出之时,德加复命一字不落将此话回禀了天子。
也是裳后统共开口说了两次,想不记得全也难。
天子正负手检视着自己赋论,一夜都扑在这文章上,连昨日傍晚换上的长寿花纹赤墨外衣,都没换过。
“送书?送到哪儿。”
“昨夜皇后受惊,夜里也就沈昭仪来了,后来,昭仪执意先将皇后带到桐芳台歇下,奴才一时也不好阻挠。”
“这《过秦论》朕少时通读,同今时之感全然不同。年轻时师傅责怪朕格局卑微,视野狭隘,朕也十分不服气。如今看来,倒是朕少时自负,成全了自己的平庸。”
“太傅指导皇子,自然都是以苛责为主,以求自省。陛下生在皇家,已是超群卓然,即便是以为的少时拙见,也使多少学子望其项背。”
宫仪鱼贯进殿布下了早膳,尚宫姑姑叹了一句陛下又如此伤神熬夜,连带着身边人日夜不休。
天子侧身瞧忙了一夜的德加,面如菜色,脚底已然是空泛无力,
“罢了!给朕更衣!你也折腾了一夜,回去歇着,午后再来当值吧!”
德加望向尚宫道谢,待要全退之时,天子示了手,
“打扫打扫等着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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