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启伽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穿好衣服,胡乱拿手抓了抓头发。簌簌不在,昨夜拔下的那堆簪子钗钿,她不会捯饬,想来本就是秦王给的,她也不喜欢这些,便留在这里好了。
她推开门,正逢秦王下朝回来。
霎时有迎面生扑的冷风,夹着雪水,风吹得她眯上了眼,秦王下意识往前挪一小步,用身躯挡住她。
她还是挺能睡。纵使秦王早朝前动作很轻,也嘱咐过宫人不要吵醒她,然也不至于睡到现在才起。不过也好,还能赶得上瞧她一眼。
秦王轻咳两声,说话声音也是沙哑的:“你还真是能睡!簌簌还老说你夜里常难眠,你看你怎么教她的小小年纪学你说谎如此竟干净利落。”当初让簌簌跟着启伽,自然有她的用处,不然契成宫的风吹草动,怎么能一一落进他耳朵里去
这会子若还不解释,就坐实了慵懒和教坏簌簌两大罪名。启伽说:“你这里比较暖和,床也舒服。”
“咳……”秦王又咳几声,道,“倒成了床的不是了!”
他面色潮红,虽立得笔直,也较平常虚弱些。启伽不自觉拿手抚上他额头,她惊呼:“你发烧了?”
很奇怪,堂堂七尺男儿,又常年习武,他俩见过面的次数很少,这就病了两次,且都是高烧。男人的体质怎么能这样弱?
雪风还在往殿内刮,她迎着风,鼻子红红的,眼泪也冻得掉下来,还打了个冷噤。
秦王从她身旁绕过,径直走到殿中去。他说:“把门关上。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这个点儿风雪正猛烈,连宫人们都可以暂得休整,她那样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断然不会顶着大风雪回去。何况此处离契成宫甚远,雪不停,她根本不可能回得去。
秦王还是自然地坐到案边,翻着宫人们抬进来的竹简。他想,还是早些办妥朝堂上的事,余下的时间,能带她去宫里最高的楼台看整个秦宫的雪景,那会子,雪也该停了。
“哐当”一声门响,不算大声,于秦王却是震耳欲聋。
秦王眸子深邃,蕴含着若隐若现的期许,不知她尚留在殿中,还是已将她自己关在门外。
转过身去,是另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还不如让刀子似的寒风,把他的心一片片刮碎——殿中空无一人,只余下他自己,还有启伽身上的淡淡余香。
枕头边上是她拔下的钗环首饰,件件是各国送来的顶级货色,皆是他命人精挑细选送去契成宫的。
从前他爱司马启伽纯粹简单,如今他曾深爱的东西时时刻刻剥噬他的心脏。她给过嬴政最完美的爱,不慕王权,不慕身外华物;但如今他该如何困住她他所有的,不过也仅是权力和珠宝。一个女子,不图他这些,还能如何将她禁锢?
唯有权力能使他暂得安宁。秦王坐回案边,蘸着朱砂批阅朝臣的议简。只有心里装满旁的东西,才没有空余去念念不忘。
放下笔,他朝门外喊道:“来人,送司马夫人回去,她应当还未走远。”他还挂心她如何顶着漫天风雪回去!
原来疼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卑微到尘埃里去。倾尽天下,也终有得不到的东西。
四个小太监夹着伞沿正宫到契成宫路上一路小跑,天地间唯有白雪皑皑,和银装素裹的宫墙。
最年幼的那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可如何是好大王让我们护送司马夫人回去,这一路走过来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上哪儿找夫人去”
自然寻不到。她从正宫出来,便一路寻到医馆去。她不大识得秦宫里的路,又适逢大雪天,能找着医馆全凭她运气不错。
凌太医见她斗篷上沾满了雪,若不是她进门洗了把热水脸,真辨别不出她的五官。凌太医年纪大了,看不得小姑娘一直发抖,他说:“夫人,我替你请个平安脉吧?”
启伽直摇头:“我无事。太医,你快去正宫那边瞧瞧,嬴政他……秦王烧得厉害,你找两个年轻的小太医去,外头雪大,你年纪大了受不住。”
凌太医立刻安排了两个太医往正宫去。
启伽端着碗姜汤,舌头还没捋直,脸上血色未回来,一直哆嗦。她央求道:“您别慌着赶我走,待雪停了我就回去,实在是我太怕冷。”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嬴政挨了赵王羞辱,召了他却要他立在雪地里,一站就是半个上午。
启伽当时什么也不懂,只会抱着他哭,嬴政吼她也不走。最后她冻得晕了,司马尚才发现她原来是跑来这儿陪嬴政挨冻。
自那以后,她便怕冷。司马尚教她习武,原也是要她强身健体,但每个冬天,她都异常难熬。
凌太医请过脉,沉思片刻,笑言:“无妨,老臣给夫人开些药,夫人回去日日煎服,身子会暖和不少。”
启伽含糊着应了。
正宫那边,赵高允了小太医为秦王问诊,他正好阅完今日的议简。忙过之后身重体乏,只想倒头昏睡。
问过脉,小太医说:“奴才给大王开些退烧降热的药,您服了再好好睡上一觉即可,好在您身体底子好,没有什么大碍。”
“既然没大碍,你还来这里多事做什么?”忙过之后,他终于得空回想启伽,她宁可顶住风雪回去,也得把生病的自己独自留下,这会子火气上来,正好拿小太医发气。
小太医受了惊吓,慌忙跪地求饶:“大王恕罪!司马夫人忧心大王的身体,着命奴才们给大王诊脉!奴才实在无心叨扰大王。”
秦王生怕自己会听错,再问一遍,小太医还是确定:“着实是司马夫人!虽然她来时脸冻得红肿,但……但宫中不戴首饰的娘娘,想来只有司马夫人。”
那天,他疯了似的奔去医馆。雪还在下,他也还病着。一路上不断地摔在雪地里,狼狈得让随行宫人差点忘记了他是至高无上的王。
世间之事,大多是阴差阳错,恰好的事情实在少之又少。譬如秦王赶到医馆时,凌太医说她闲得无聊,已经回去。
在秦王病倒之前,司马启伽先病倒了。她怕冷,所以特别注意保暖,成人之后第一次病,是长定出嫁那日,再就是今时今日。
秦王喝过姜汤,也服了药,已然好了大半。唯她躺在床榻上,烧得不省人事。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病得这样重,罚抄兵书那次不算,那是启伽蒙骗他的。这次若也是谎话才好,可太医说不是。
凌太医与秦王借了一步说话,悄声问:“不知夫人可向大王提起过没有,她幼时可曾受过什么严重的寒疾”
秦王略一思量:“应是她四岁那年,在雪地里冻了整整半日,反复高烧了四五天……不是痊愈了吗?”这回忆在他坐冷板凳那十年,一直沉默陪伴他,就像无尽黑夜里闪烁晃动的火花。
凌太医道:“大王,夫人应是自那时起落下病根,又没有好生调理,肝脾也虚弱,怕是……不能有孕了!”
平生第一次,秦王知晓何是五雷轰顶的滋味。一切没来得及真正开始,他还想过,将大统传给司马启伽的儿子。也不知她在赵嘉那里过得如何,至少在秦宫,她活得很糟糕。且不说调理身子的补药,他一生气,连粗茶淡饭都不给她吃饱。
她还沉睡在病榻上,脸色难看。
簌簌一直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秦王说:“你去把今日的书都看了,等会儿你姑姑醒来,又该责罚你了。”簌簌哭着,一路走到自己寝殿去,含着哭声读书,让人好笑又可怜。
长定来看到的,是秦王累趴在启伽的床榻边上,他手里紧握住启伽的手,生怕他一醒来,所有都成了梦境。
长定眼底湿透。
他到底还是伪装不下去。启伽来这里将近一年,他待她不好,冷脸相对恶语相向,还时常责罚。长定也骗自己,秦王早不爱司马启伽了!纵使她知道每回秦王看启伽的眼神都刻意隐忍、刻意回避,但最深处真正爱一个人的样子却藏不住。正如同长定看秦王。
他突然惊醒,立马抬头看一眼启伽,见她还在,便长吐一口气。侧过头见到长定,他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又挥手示意她退下。
他总是一心扑在司马启伽身上,只为她考虑一切。长定呆看着秦王流泪,不愿离去。
栗衫只好扯住她的手腕,强行带走。
秦王从始至终没有多看长定一眼,还和在赵国时一样。他看启伽笑,便挪不开眼,长定悄悄躲在柱子后,瞧着他。
启伽是第二日早睡上醒的。他刚下早朝,还穿着朝服。
她还是望着秦王大笑,没心没肺。
她说:“活该你让我给你暖床!我就没给你说明白我睡相不好这事儿,被我抢了被子生病了吧?你该不会又要去同你母亲告我黑状”
嬴政坐下,温柔一笑:“我早没事了。是你病得不轻,这几日别四处乱转,安心待在宫里养病。我会一直守着你的,别老想着不按时吃药。”这样毫无掩饰的关切,看得启伽和簌簌都发憷。
后来她知道秦王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因为宫人抬进来一个大木箱子,里面装的是秦王每日要批的议简和他要看的书。
簌簌说:“舅舅你这样住到妃子宫里来,前朝那些老臣岂不是快气死了?”她比启伽更不愿意秦王来此,他性情极暴躁,冷若冰川,与他在一起时常不自在。
“说得是有些道理,但秦国境内,寡人还是做得了主的。史书如何写,寡人也做得了主。”
但是当晚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宫人又跟着把东西给搬回正宫。
是他说要给启伽暖床,早早地脱靴坐上床榻。启伽还还有力气提得动剑,一剑劈过去,床便塌了,秦王也跟着床板猛抖了一下。她满脸得意:“你看,现在床破了,我去与簌簌同睡,你要是爱睡这里,我再让人给你加床褥子。”
半道上,他反倒笑起来。这小丫头的聪明才智,净拿来使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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