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司马启伽第一次见到秦王,是在秦宫的宫门之前。她和左芦下了马车,远远见秦王也从马背上下来。
他只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一眼相隔甚远的启伽,没有向旁人交代任何关于她的事物。赵高跪在原地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安顿这陌生的男装女子。
霎时,一队宫娥匆匆跑来,跪地便喊:“大王救命!羋良人早产,生了两天都没生下来,您快救救她!”
秦王听罢,下意识瞟了一眼司马启伽,她离自己近了些,这些话她也该听到了吧?现在有别的女人,要给他生孩子了。可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醋意,更没有愤怒,唯有微微诧异。
怒意油然而生,竟不是因为杜若无故早产。秦王转过身去,大步走向后宫。
左芦拿手指轻戳了戳启伽的肩膀,小声说:“秦王他……有孩子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是一国之君,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他能娶李长定,更能娶旁的女子,有了子嗣再寻常不过。难道,他还当真会为了谁至死不渝吗?
启伽说:“你别管他的孩子了!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秦王没说他们是俘虏,也没着人安排他们的住处,现在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赵高为难,粗略打听到启伽的来历,又想起大王梦中呼唤的名字,待他们还算礼遇。暂寻了个干净简朴的小宫落给启伽,左芦是外男,只能跟着蒙恬将军出宫去。
启伽与左芦耳语道:“你能跟着蒙恬,就说明秦王有心放我们一条生路。秦国素来不分贵贱,只论军功,你跟着蒙将军,得循规蹈矩,为自己谋个出路。”
蒙恬站在一旁直勾勾盯着他们主仆二人,眼底里的愤恨根本不能隐藏,他巴不得一刀杀了这惑乱君心的女子,自然脸色难看。
“他看上去不是善类。”启伽把左芦拉到一侧,悄悄说,“你别担心我,先自保,寻个机会咱俩再逃回赵国去!那姓蒙的性情古怪,你莫要招惹他!”
蒙恬怒喝:“王宫之中,哪容得下你们交头接耳!”
左芦不得已,只好跟着蒙恬走了。他眼里满是黯然,黯然之中又有一丝火光。总有一天,他能带司马启伽回去。
启伽很满意自己现在的住处,虽然她不知秦王为何将她掳劫至此。这宫落虽小,却足够她容身,打扫干净了,也算素雅宜居。这里没有宫人伺候她,因为秦王没有同任何人交代过。
傍晚时分,她肚子饿得直响,于是自言自语:“既然做了俘虏,已经算是失节,总不能再饿死吧?”她会武功,很轻易地就能翻墙出去,可她一落地才发现,原来宫门没有上锁。
她不识秦宫路,走了很久也没找到膳房,还误打误撞,走到了云华台。
这里宫门大开,院中跪着两行宫人,中间有一玄衣男子,同她一样,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启伽回过神来,这可是秦王!那这里一定就是那什么“羋良人”的寝宫。
秦王一回头,自然也看见她了,毕竟她太过显眼,试想一个身形瘦小的玄衣男子,立在妃子行宫门前探头探脑,这样猥琐,秦王一看就知道是谁。
她拔腿就跑,秦王一声令下:“抓住她!”
启伽被逮到秦王跟前,侍卫摁住她,要她跪下。没等启伽挣扎,秦王便呵斥侍卫道:“你们俩个给寡人滚出去!”他还记得他曾允诺,无论何时,她见了他,都不必跪。
启伽立在秦王身旁,忸怩难堪,她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他恨她这样,更恨她眼眸深处硬生生的恐惧。
“你怕我”
“我……秦王天子之威,我心生敬畏。”
秦王全然忘记屋子里还有个女人在拼了命给他生孩子,只因司马启伽的话心如刀割。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还是学会了。”
然后背过身去,再没有理会她。
一声清脆的儿啼响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秦王特意看了一眼司马启伽,她还是低头杵在那里,看不到脸上的神色。
杜若虚弱无比,见秦王来了,她艰难起身,唤了声“大王”。
“羋良人,辛苦你了。”秦王漫不经心,依旧难得一笑。
孩子白白胖胖,很是可爱。可一听产婆说是个小公子,秦王脸上明显僵了片刻,他往门外看了眼,心不在焉地说:“羋良人生他辛苦,就让他母亲给他起名字吧!”接着让赵高拟了给杜若和宫人的赏赐,没有更多的逗留,他只说了句“寡人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便离去了。
启伽还等在门外。一见秦王出来,立马缩回脖子,重新低着头。他侧视她,才注意到这里已是秦宫,她不该这样打扮。
“你怎么不去换身干净衣服,你从赵国带一身晦气,也敢来羋良人宫中!”
她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我没有别的衣服。”
秦王只一蹙眉,赵高就跪下谢罪:“大王饶命!您方才心系羋良人和小公子的安危,没来得及交代司马姑娘的去处,奴才……奴才该死!”但秦王并没有对赵高的解释感到满意,他不是因为杜若母子忘记了安置启伽,他只是想故意冷着她。
“你脖子断了抬不起来吗?”秦王扫了一眼低着头的司马启伽,“带她去梳洗干净,寡人新得了公子,最怕晦气!”他拂袖而去,始终没有告诉宫人该如何对待司马启伽。
所以她还住在刚才的小宫落中。赵高找了件女官的衣服,又命人烧了热水让她沐浴更衣。
启伽好难得洗了回澡,只想泡在浴桶里永远不要起来。热气往上蹿,蒸得人脸红,她又饿极了,渐渐地整个人就在舒适感中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已躺在床榻上。秦王坐在床边,背对着她。
她惊觉,拉了拉被子,看见自己被子底下的身子□□,吓得立刻精神了。秦王没有转身看她,冷冷说:“你当真是对赵嘉忠贞不渝啊!若不是寡人来得及时,你早就死在浴桶里了!你现在还在担心是不是失贞于寡人”说这话之前,他还在心疼。他只是想来看看她,碰巧就见到那一幕,他吓得不轻,赶紧抱起她,他还看见她的雪白消瘦的胸脯上,清晰的印刻着赵国营帐中他给她留下的牙印。他还在想,这牙印子真是又丑陋又可怕,那时他是不是太冲动了?
可现在,她的惊慌惶恐只让他心烦。
秦王说:“衣服在床头,别冻死了给寡人后宫添晦气!”
启伽赶紧把头缩回被子里,直到秦王离开。她探出头,长长吐了口气,再换上衣服,竟发现这套衣服意外地合身——就好比嬴政送给她的第一套骑装那样合身。
晚间,她饿得忍无可忍,又打算翻墙出去找点吃的。这女官的衣裙不比男装轻便,她狠狠摔在墙外。
这是她第一次想家。她卷起裤腿,看见膝盖破了好大一块儿,还沾着鲜血,小时候练武常常摔跤也不似如此,至少还有司马恕和李严在一旁安慰陪伴。
启伽擦干眼泪,记起来最重要的事情——李长定还在秦宫里呢!她应该去找李长定,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长定早听闻秦王带回一个赵国女子的消息,就连栗衫都知道,那女子一定是司马启伽。她对镜描着纤眉,只一声轻叹道:“她还是来了。”
独自喝过半觞酒,有宫人来报:“夫人,大王带回来的赵国女子求见。”
长定垂眼,道:“那是我故人。宣吧!”
这次久别重逢,并不似从前,短短一年不到的光景,已恍如隔世。殿中气氛冷淡。长定坐在主位,笑迎启伽:“我听闻大王带回一位赵国的美人,就料到一定会是你,果真……我正打算去看看你呢!”
启伽眼里没了来时的神采。李长定,果真因秦王掳她回来一事心生芥蒂!她们自幼一同长大,很多事,根本不需要说明白。
她说:“姐姐,赵国那边一切安好。我来之前见过严哥哥和李牧叔父,他们很挂念你。”
长定似笑非笑:“他们岂会不好赵国打了胜仗,父亲和哥哥自然是春风得意。”只是她在秦宫的日子更难挨了。启伽哪里会知晓,别的妃子天天变着法的去元益宫奚落她,秦王也不愿意见她。
她的目光停留在启伽身上,这个女子究竟哪里比自己好无论经历过什么,她都是这般没心没肺,国家大事,儿女之情,似乎都不被她挂怀。
长定接着说:“恐怕连你那不得大王和太后欢心的夫君,也讨了不少封赏吧?”她语气一失温和,甚至略带刻薄。
“姐姐,你一定要这样与我生疏吗?”启伽知道长定耿耿于怀她与秦王幼时的情谊。“你是嬴政用十五座城池和无数珍宝礼聘的夫人,我只不过是秦军从赵国掳回的战俘。我从前是喜欢嬴政,可那是以前的事!自从他迎娶你一天起,我就与他再无牵扯。你也知道,赵嘉才是我的夫君。”
李长定笑颜渗人,言语间仍保留着对待客人的客套严谨。她说:“公子嘉从前是你的夫婿,可或许马上就不是了。”
这样的李长定让人不安。启伽起身行礼,道:“姐姐,我不打扰你休息了!”长定也没挽留。从前无话不说宛若亲生的异姓姐妹,终于落得这个下场。
出了元益宫,启伽肚子咕咕响。
赵国是回不去了,李长定也不愿意接纳她,秦王更是不可理喻,掳她来此却不肯善待。可是还有左芦,她和左芦说好了,要一起回赵国的!还有姣姣,还有阿思和阿善,她们还在赵国等她。
若说原来拥有父兄的宠爱和嬴政、李严的爱护,那如今她便是一无所有。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过
早晚有一天,她还能回赵国去,只要她还活着,左芦也活着,他们就总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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