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之后,便很难得再入睡。秦王穿上鞋,逃似的奔向他平日里批阅书简的殿宇。
此处入夜便幽暗无光,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些许。秦王单膝跪地,将案旁的大箱子乱翻一通,这几日呈上的议简颇多,很难看清箱底的东西。
“来人!给寡人执灯!”
门外的宫人听得秦王呼喊,纷纷慌乱点灯进去侍奉。
终于,在箱底,他寻得一绢血书,那上面的血迹早已泛黄,乍看之下,写的赵文。
秦王如大梦初醒,大声喊:“把灯拿近些!”
宫人将灯照着那绢帛书,秦王得以看清,那是启伽的字迹,她虽不识礼仪,字却是写得极清丽的,一眼便可与旁人的区分开来。可看完帛书的内容,他如遭当头棒喝,心头一悬,整个人也轻颤。
“黄彤!黄彤!”他大呼,“这帛书是何时送来的”
这是两月前赵高悄悄藏在此处的,黄彤哪里知晓!他听得秦王语气不善,吓得只顾想法子应付保命。他跪在地上:“这,这些奴才们每日整理,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帛书,应是昨日才送过来的。”
秦王深呼一口气,随即又皱眉问道:“今日是何日”帛书上写的下月初二启伽就要嫁给赵嘉做姬妾。
黄彤答:“今日是十四。”
十四!此去赵国,快马加鞭,足够在启伽成婚之前向司马尚提亲,此事关系秦赵两国,赵王不会不衡量其中利弊,一定能救出她!
马上就有蒙恬、李斯等大臣得召深夜入宫。宫人私下议论纷纷,从未见过大王半夜召见大臣,怕是秦国出了什么重大变故。
秦王亲刻一卷竹简交与蒙恬,吩咐:“你带一骑最精锐的骑兵,将这个带给赵王,要快!”
蒙恬惊问:“大王,出何事了?”
秦王说:“是寡人月前和你提及的立后之事。事关秦国国母,务必办妥!若赵王不允……可兵刃相见!”
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群臣看过秦王下的聘礼文书,纷纷抗辩:
“大王,不可!自周文王以来,从未有过以本国城池娶别国女子的先例啊!”
“大王三思,当年庄襄王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尚且难服众意,何况这次是以十五座城池聘娶赵国臣子之女!”
“大王,十万金和千余件珠宝已是我秦国半年税收,这……这,大王三思啊!”
……
众口纷纷,扰得秦王心烦意乱。他哪里还有闲心听大臣们聒噪现在他满脑子里都是司马启伽嫁与赵嘉的情景。
秦王大喝一声:“够了!寡人自有寡人的打算,你们照办就是!”于是拂袖而去。
老臣问蒙恬:“这可如何是好”
蒙恬也知道秦王此举有失妥当,但又能如何呢?他是秦国的王。
蒙恬走那日,秦王亲自送他到了咸阳城下。当年司马启伽和司马尚护送他至此,今日他在此送别蒙恬,月后他也要在此亲迎司马启伽的仪仗。他重重拍了下蒙恬的肩膀,以一直近乎恳求的语气说:“一定要带她回来。”他这半世饱经离弃和背叛,从不敢相信人世间的情爱,唯有司马启伽,他渴求到宛若孩童想要糖果。
蒙恬不做过多言语,也重拍一下秦王的肩头:“放心。”
回到宫中,秦王喜不自胜,此时却有宫人来报,云华台羋良人有孕。
这是秦宫的第一个孩子,还是那次秦王喝多了临幸杜若,醒来后头脑昏沉,忘记让人给她喝凉药才有的。秦王释然淡笑,罢了,正宫已定,终归是司马启伽给他生的儿子会承继大统,庶子不以为惧……最要紧的是喜事将近,宫中不宜行杀戮之事。
秦王对赵高说:“留下吧!好生照顾羋良人,寡人最讨厌后宫那些小把戏。”
赵高得命退下。虎毒尚不食子,秦王之心真如铜墙铁壁!那姜美人和姬良人恐怕至今不察自己为何进宫多年也难以有孕吧?那时的秦王年少,不好算计子孙权位之争,他当时所想的,仅仅只是要自己心爱女子的儿子成为秦国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仪姜母国势力大,她若生子,秦王必会被各方势力逼迫立她为后,那启伽,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高不禁冷颤,那司马启伽,到底是何人?
赵国境内,还保留着那处当年秦王为质时住过的竹苑。里面没什么人,只还住着当初从秦国派过去侍奉嬴政的老婢阿善。启伽未嫁之时,常去看望她,听她说些嬴政幼时的趣事,这一晃好些时日,她再没瞧见过启伽了。
司马恕倒是去过两回,在门外转转悠悠,探头探脑。阿善问他,他只打探启伽最近有没有来过这里。经不起阿善一再追问,司马恕才说出启伽嫁与赵嘉之事。这丫头太过倔强,不愿回司马尚府上看看,嫁作人妇也难得出门,想见她一面实在难。
阿善说:“恕公子,你若信得过我,我去照顾司马姑娘。大王在赵国时,我虽照顾他起居,却从未见过什么外人,公子嘉府上的人是不认得我的。”
想来阿善是个心细的人,早年在秦宫也见过些风浪,能帮到启伽不少。司马恕答允了,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将她送入了赵嘉府上。她进了府,才知启伽不得赵嘉宠爱,日子过得很难。到底是有些见识的老婢,她故意犯了错,施计激怒了府上管事的,让他把自己拨去伺候启伽。
启伽见着阿善,又惊又喜,转眼间喜容散尽,坐在榻上掉起眼泪。她说:“您一把年纪了,还来这儿做什么?政……秦王给您留的那些钱财足够您安度晚年,何必来这儿陪我吃苦。”
阿善劝慰她:“我老了,也没个说话的人,从前就数你和姣姣最贴心,你们给我做个伴儿,我也不亏。”
而阿善带给启伽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关于李严的——他又要去边关了。此前他也四处打探过启伽的消息,想着她若是在赵嘉府上过得好,他也能走得安心些。阿善摸摸启伽的头,就像抚摸着幼时的嬴政。她问:“丫头,你说,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该如何告知李公子呢?”
启伽很伤心。李严是真心待她好,从前她如何玩闹,李严都一味迁就包容,那时她不觉得这有多了不起,直到嫁给赵嘉饱受了这些冷落欺凌,她才知这世上无一人之好是理所应当。
月色初起,启伽换上那一身玄色的骑装。许久没穿,胸前又发育了不少,穿上虽不似当初英朗,更别有一番味道。
阿善多嘴道:“想起这身,还是你吵闹着要我做的,你总说穿上就像……”
穿上就像政哥哥。
启伽微微一笑,眼里尽是凄然,她强打精神:“天色不早了,我得出去了!上次左芦的事赵嘉才见过我,他应该没那么快再要见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得好好帮我掩护,不然就完了!”
大家都应允。
好在启伽轻功不错,翻墙爬树都悄无声息,又熟悉了赵嘉府上的路,很容易便混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到李府,可只有长定在,她拉着启伽的手一阵寒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启伽慌乱拿袖子去擦,问道:“我的好姐姐,你哭什么啊?”
长定说:“你就这样嫁过去,我也无能为力。我去赵嘉府上找你,他也不让我见,师父那儿你也没有回去过,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启伽,我不想做王后!”
谁愿意呢?赵王年幼,不过是个孩童。朝政由太后把持,长定嫁过去不过是撑撑门面罢了,说到底,她与启伽一样是这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启伽抱着长定,在她耳畔轻声问:“姐姐,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父亲总叫我学你端庄,我可从来没瞧见你这样哭过,你是不是怕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司马启伽只是笨,可她不傻,世间女子都没有选择姻缘的余地,她们作为贵门子女,更是从小就得学会认命。只因心有所属,才会万般不甘。
长定想起枫树下的白衣少年,轻点头。她仰慕的是秦王,从来不是那个被母后牵着鼻子走的孩子,如若没遇到过秦王,她也会安于命运的吧?毕竟做王后尊贵体面,还能帮衬父兄,赵王年幼不知事,只要她稍稍用心,就能够唆使赵王,替代太后,成为赵国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可是,她已经遇到秦王了。
启伽想起正事:“严哥哥呢?”
“我大哥刚走,我以为你在门口见过他了!”长定擦干泪,问,“怎么?你没看到他么?”
启伽去李家马窖里牵了匹战马,她翻上马背,策马奔向城外方向。
邯郸城里春华落尽,这一路上马蹄溅起皆是落红飞絮。那玄衣女子娇俏的背影,随漫天花雨,渐渐模糊在长定的视线。
“她骑马的样子真好看。秦王喜欢她这样会骑马射箭的女子吧!”长定叹口气,对身旁的侍女栗衫说,“可惜我虽拜在司马尚门下,碍着这些礼法规矩,到头来什么武功都没有学会。”
栗衫说:“你有你的好!”
长定莞尔一笑,重新踏入那深门。好又如何?余生不过也是受困于高墙,守着年幼的夫君,一心为父兄谋划前程罢了。比起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甘愿陪伴在秦王身畔,哪怕是做一个事事依赖他仰仗他的小女子。尽管她清楚,秦王心里没有她。
夜重霜寒,邯郸城里只听得几声响亮的野狗叫声,余下的,便是马蹄声。启伽跟着声源一路追寻,终在城外三四里处停下。李严在枣树下矗立着,肩头落满枣花。
启伽下马,一边走向他,一边抱怨。
“你还教我要知礼数、识大体呢!你说说你自己,戍边这样的大事,你说走就走了!枉我把你当作最喜爱的兄长,你简直太不仗义了!你是不是久不挨揍,皮痒了?问你呢!李严,你说话啊!”
夜里看不清脸,只依稀识得路。启伽一路碎碎念,李严也没有一句应答,启伽生气,怒问,“李严,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走到李严面前,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这木头似的七尺男儿,她心里一酸,别过头去,不敢再直视——她看清了,李严早已泪流满面。
尽管她梳着男子的发式,头上依旧插着那支她及笄礼上李严送她的发簪。她缓缓回过头,还是不直视他:“怎么……想起大晚上赶路啊!”
李严伸手想要摘去启伽头发上的花瓣,不同于以往,启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切都变了,他虽未娶,她已是人妇。
李严缩回手,神色凄楚。他轻声说:“我不想和你留在同一个地方。早点走,就可以早点断了我的念想。”
两人都恁了很久。
启伽尴尬傻笑。
“我听人说边境的姑娘不错,心善,也很实在。你若是下回回来能给我带个嫂子,我就开心死了。”
话外之意,世人皆知。
李严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很久,很久,他只挤出一个:“好!”
启伽点点头:“嗯!此去,一路保重啊!”
李严上马,眼里全是恋恋不舍。启伽扬鞭,抽了一下李严坐骑的屁股,随一嘶马鸣,李严疾驰而去。在还能看见启伽的那段路上,他无数次回眸,直至启伽立在枣树下的渺小身影模糊不清。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李严从来都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他不会强求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会为了争夺什么而去伤害任何人。但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无能。
他的今生今世,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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