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小说:伤秦 作者:董三生
    自商君变法以来,秦国无一处不效法厉行。

    秦国本就地处蛮荒,此后更是举国节俭,偌大的秦宫也是庄严素旧,没有明亮的色彩。

    秦王病重,太子侍奉塌前,看着秦王时神色凝重,低下头却笑露阴霾。出了秦王寝殿,太子下令:“不惜以举国之力,务必带回王孙异人及其家眷。”

    赵国君臣得秦国使臣传达,举国宴为嬴异人一家践行。

    赵宫奢靡,不似秦宫朴素。赵国舞姬皆善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嬴政虽时年九岁,却知晓眼前繁华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假之象,天下不得统一,战乱一起便会遍地狼藉。

    赵王奸滑,席间一直暗示异人,道:“秦赵交战多年,为宽两国民心,常有质子交换。王孙此次归秦,恐相见无期,公子政自幼在寡人眼前成长,若是王孙舍得,可留政在赵国,寡人必定用心照拂。”弦外之音不过是要留嬴政继续质押于赵。

    异人举樽敬赵王,说:“谢赵王美意!政儿顽劣,当由异人亲自管教约束,不便劳烦赵王。人生本就离别易相会难,赵王不必为了异人一家过于感伤。”

    赵王闻之不悦,却碍于王室体面,不好形于声色,只能举樽饮酒。

    赵王后好意调和,便转问司马尚:“司马将军,听闻你新得了小家人,我与大王甚是欣慰。前月齐国使臣送来一把瑟,做工精细,材质上乘,音色更是难得的清响。宴后我遣人送去你府上,算是大王与我的贺礼。愿你小家人多得才学,窈窕静好。”

    司马尚跪拜扣恩,抬头时却看见躲在殿门外的几抹黑影。赵王这是早做好了埋伏,势必要将嬴政扣留在赵国。奈何这是在国宴上,自古以来就有规矩,设大宴不可私自离席,他与异人的食案相隔甚远,且宴上不得交头接耳,根本无法告知异人。

    宴席将末,赵王再次示好,说:“政儿很是乖觉,如若王孙舍得将他留在赵国,寡人定让司马尚亲自教他习武骑射,与太子嘉一同研习礼乐,如此便未来可期。”

    赵姬与异人面面相觑,紧抓住嬴政的手。嬴政感觉到赵姬手心里直冒冷汗,便宽慰说:“母亲莫怕!”

    异人起身,朗声说道:“犬子粗鄙,顽劣不堪,不学无术,又目无尊长。实在不足以拜师司马将军门下,多谢赵王好意。”

    琴师不如舞姬那般会察言观色,琴瑟之声犹在,舞姬却停止了纤纤舞步。赵王借头疼不适为由摔了酒樽,国宴由此不欢而散。

    异人携家小奔走于赵宫的长廊,如许蜿蜒,望不到尽头,仿佛要将人吞噬在深夜中一般。身后渐渐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之中还夹杂着铠甲刀剑相互摩擦的声音,让人闻之不寒而栗。

    于一转角处,三人被拉入巨石后。

    司马尚捂住嬴政的嘴,苦心劝慰异人道:“大王势在必得,秦赵常年交战,大王绝不会让你们全然身退。你与赵姬娘娘先走,你夫妇二人对我妻小有救命之恩,尚一定拼死护政儿周全!”

    赵姬自然不舍,断然拒绝。

    此刻另一队人也朝这里赶来,司马尚招呼异人一家蹲下。两队人汇合,他们穿的是夜行衣,又都蒙着面,异人隐约瞥见他们的手背上刺着匈奴的图腾。

    司马尚说:“你们看清了?大王把亲信伪装成匈奴的死士,今日若你们三人死在这里,外人也只会知晓你们是被匈奴人潜入赵国杀害,传到秦王耳朵里的亦是如此。激怒了大王你们一个也走不了!你们带着孩子必定出不了宫门,我一定将政儿视如己出。王孙,再不走就走不了!”

    异人深吸凉气,男儿之泪潸然落下。赵姬不敢吱声,跪下向异人扣头暗示异人不要抛弃嬴政,直至头破血流。

    小嬴政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仿佛要刺痛异人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可是再不走,就真的不能走了!

    司马尚一掌击中小嬴政后颈,他失了知觉,昏沉倒在司马尚怀中。待他醒来,已躺在司马尚府中。

    嬴政要了水喝,问廉氏:“夫人,我睡了多久?”

    廉氏答:“你睡了两日了。”

    嬴政看着门外枫叶落了一地,好多已经开始腐烂,空气里有些植物枯糜的臭味。

    他神色里不含悲,不含喜,只淡淡地说:“多谢司马夫人照顾我,司马将军呢?我能让他教我骑射习武吗?”

    廉氏颇是惊讶,问:“孩子,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父母呢?”

    他怎会不想问呢?可又有什么好问的呢?他细细回想过,异人和赵姬一定是把他丢下双双回秦国去了。问了,只能更加肯定他是被双亲抛弃了。

    嬴政说:“两日了,快马加鞭的话,他们早该出了赵国边境了。”

    赵王成功扣下了嬴政为质,便应了司马尚,让他觅一处安静舒适的地方给嬴政住着,又派了好些人手监视照料。司马尚每隔一日便会去嬴政的小院子里,教他习武,还请自己的门客教他读兵书习经典。嬴政学得认真,练习也较常人刻苦,对司马尚恭敬有加,只是从不主动与旁人说话,问起他时,他也不爱作答。

    一日,嬴政打柴归来,逢司马尚抱着盈岁的司马启伽在院中等他。

    司马尚说:“政儿,你父亲登基为王,膝下就你和一个成嬌,成嬌年幼,你是最有希望继承秦国王位的人,这些杂事不是王侯该做的。”

    嬴政把柴都整理好,向司马尚行了个正式的揖礼,说:“师父说得对。可若是我一生回不去秦国呢?我在赵国只是一个质子,朝不保夕,若回不去秦国,我总要有本事在赵国存活下去。这些事不难,您就让我做吧!”话音刚落,他注意到司马尚怀里的小启伽。自赵姬和异人丢下他,他便再没有笑过,整整一年。可是如今,他嘴角扬起笑意,那是最纯真的面容。他问司马尚:“我能抱抱她吗?”

    “自然是可以的。你既叫我一声师父,她便是你的师妹。”

    马上便是春天,赵国不似燕国苦寒,却任有大量冰雪未消融。阳光很是明媚,照耀在残存的雪地上,也映在小启伽纯洁稚嫩的小圆脸上。

    嬴政欢喜至极,慌乱从身上去寻物件逗她。摸了半天,也只寻到了两个被红绳子绑在一起的小铜铃。嬴政拿着铜铃晃动,那声音可真是清脆,启伽乐得哈哈直笑。

    小孩子没有准头,她一高兴伸手抓破了嬴政的脸。嬴政不生气,还是陪她玩闹。后来,无论启伽怎样打他抓他,他都不会生气,仿佛这个深沉冷傲的少年,在这小女娃那儿一点脾气颜面都没有。

    那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最开心的一个下午。

    末了,嬴政把那串铜铃送给了启伽。

    司马尚说:“不可,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从前寸步不离它。”

    嬴政笑色尽消,木然道:“她都走了,我留她的东西有何用?况且我整日习武,这东西挂在我腰带上总是吵个没完。”

    启伽也紧紧拽着那串小铃儿不肯撒手,任谁去抢她都哭。

    嬴政笑说:“你看,她喜欢。”

    到底不是平常师徒,不过一个铃铛,司马尚离开前再三向嬴政道谢。并且过了几日,他带了好些赵王赏给司马家的珍宝,说是答谢嬴政的。

    嬴政想到了司马恕。若是司马恕给了再稀罕的物件给小启伽,那都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司马尚的亲生儿子。还有李严,他与嬴政同岁,是将军李牧的长子。李牧常年驻边又没了夫人,一双儿女皆养于司马尚家中,司马尚待他们很好。

    嬴政在司马尚府中那几日见过李严,那时他在银杏树下习练剑术,树叶簌簌地往他身上落,他一袭青衣,轻快得像只燕儿,真是个美少年。司马尚见他累了,便唤他过去,替他擦了汗,还牵着他的手往正厅那边去。那时嬴政悄悄看着他们,像看着一个陌生遥远的梦。

    司马尚待他也好,尽力补给,礼数周全,悉心教导。可他从没像看启伽那样看着嬴政温柔地笑,也没有像牵李严那样牵过他的手。

    所有的温暖,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一切都只是司马尚为了报父母对司马家的救命之恩,也只是为了做赵国臣子维系秦赵暂时安定该做的事。

    他从来只是一个人。父母可以抛弃他,旁人更不会真心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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