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 1
前251年,诸侯兼并,世处大乱。
烽火台上燃起的硝烟呛鼻,在这苍暗的夜色里倒是别有用处。黑色的浓烟没入夜里是很不易察觉的,有这味道倒很好辨识。
妇人拖着沉重的身子,迈着她羸弱的血肉之躯在荆棘丛里撕磨,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来自母体的惶恐不安,狠踹了一脚她的肚子,妇人疼得皱起眉来,泪水顺着姣好的面庞落下。
她捂着肚子,祷告长生天能助她母子脱困。身后紧追的步兵领队说:“那是司马尚的发妻,也是廉颇的族女,杀了她封千户!”
本就即将临盆,又跑了这么远的山路,廉氏绝望到痛哭,却还是不敢停下步子。泪和汗水浸湿她的脸,凉意逼入骨髓,携带着无尽的痛苦。
一辆马车驶过来,廉氏发狂似的大喊:“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直至声嘶力竭,那马车才停下。
一个美艳女子下车,扶起廉氏。追兵紧跟着上来,女子忙将廉氏护在身后,厉声问:“这妇人所犯何罪?引得你们非要赶尽杀绝!”
领头士兵呵斥那女子道:“乱世之中杀人,还需她犯罪吗?”说起便要提刀。
“且慢!”马车上原来还有一人,是高大俊美的男子,他下车亮出一绢帛书,说,“我是秦国质子,此乃文书,可供大人查阅。这妇人原是我妾室,跟我闹了别扭偷跑出来,不知如何惹了大人们生气,异人在此陪个不是。”随后他怒呵廉氏,道:“还不滚上马车?看我如何责罚你!”
女子扶廉氏上车,官兵却不肯放过她,逼迫异人把那妇人交出。异人莞尔一笑,说:“我父王子嗣单薄,前日遣使臣来赵命我回秦国。有朝一日异人承继秦国大业,必不忘大人们饶恕之恩,异人向来恩怨分明,说到做到。”
官兵知道确有此事,这嬴异人质赵多年,受了赵人不少的欺负。现在秦王顾及旧情接他一家回秦,他必是日后的秦王。秦人性冷,最好少惹。且本就是赵国旧贵氏族不喜司马尚屡立战功,命他们趁战乱追杀司马尚孕妻,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自然不该牵扯上别国的质子。
官兵领了异人的赏钱,方撤去。
廉氏坐在马车上腹痛难忍,女子和她说话,仍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儿子只有八岁,却已有美男子的雏形,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更是生得灵气逼人。
男孩儿说:“母亲,快停下,这一路太过颠簸,她到不了邯郸城就会没命的!”
异人说:“政儿说得对,她已经见红了,再这样赶路怕是会一尸两命。”
廉氏知道这一家子的来历,异人质秦多年,虽只在燕礼上远远瞥见过,却也能分辨得出。廉氏痛得瞳孔都迷散了,胡乱抓扯女子的衣衫,哽咽道:“赵姬娘娘,我夫君和幼子被另一路骑兵追杀,现在生死不明,若他们有个好歹,我肚子里的便是司马家唯一的血脉。我的命是残烛之光不值得您照拂,求求您一定保全我腹中的孩儿!”
赵姬来不及答,少年嬴政便允下来:“夫人莫怕,我们一家尽力保您母子平安!”
众人就近找了处破茅屋歇下,这里看来废弃不久,因是赵秦连年交战,村民东躲西藏无力耕种导致颗粒无收,活不下去便离家了。或是投奔别国远亲,或是沿列国行乞度日。
小嬴政稚嫩白皙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狠戾,眼睛里的寒光也让人胆颤,那样狠决的神情,怎会属于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赵姬扶了廉氏进内屋生产,异人与嬴政不便进去,留在院子里等待。
忽而狂风大作,已到深秋却电闪雷鸣,暴雨席卷着枯落的枫叶将农家小院包裹住。顷刻便有大雪落下。
异人忙拉着小嬴政往另一间屋子里躲,嬴政只顾看着地上的白骨发呆,重重说了句:“父亲,终有一日我要结束这不休的战乱,让天下百姓不再居无定所,人人皆可安居乐业。”
此刻异人用身躯为小嬴政抵挡住暴风雪,听不清孩子说的话。
风声凄厉,各色闪电似魔爪在半空中抓扯。终听得几声清脆娇弱的儿啼。
廉氏已穿好衣裳,神色憔悴至极,抱着孩子哄逗。见异人和嬴政进来,忙抱孩子跪下谢恩。
异人质赵多年,与赵姬虽不愁衣食,却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心中盘算着归秦大计,万事皆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敢沉浸女色,这么些年来就只得了嬴政一个儿子。初见这婴孩,只觉得美好舒心,一切凡尘杂事都可暂且在此刻放下。他眉心舒展开来,笑问一句:“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廉氏说:“承蒙赵姬娘娘相救,是个女孩儿。”
小嬴政趁大人们相互寒暄的空隙,拿手去逗这粉雕玉琢的女娃,他伸出食指,女娃竟拿小肉手紧紧将他捏住。嬴政欢喜,道:“她捏我了!她捏得好紧!”
风吹开了残破的木门,一个跛脚相士佝偻着身躯立在门框下,他的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神色干枯似一具尸体。赵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紧挨着廉氏的左肩。
小嬴政大胆,说:“你不要装神弄鬼,你是何人?”
他脸上刺了字,显然是因占卜事触怒国君被流放至此的相士。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日后可主天下。此女生来天有异象,他日必嫁天下之主。”
异人是秦国王储,自然信相士之言,便好言问道:“由此说来,我儿嬴政与司马尚的幼女可有姻缘?”
相士低头一念,挤眉摇头,道:“无缘。”接而便大笑离去,形似疯魔。如此,众人便都不把他刚才的预言当回事放在心上了,只小嬴政心心念念着他那一句“可主天下”。
四日后,司马尚率轻骑赶来,廉氏见他四肢俱在,激动得涕泗横流,却问起长子司马恕的下落。
司马尚道:“我把恕儿送回去就来寻你了。你可吃了什么苦头?孩子呢?”
赵姬进屋抱起女婴,远远朝司马尚喊道:“生了个女儿,孩子很乖巧漂亮!”
司马尚是大将,触摸到自己女儿柔软的身体竟难以抑制热泪盈眶。脸上的伤疤还未愈合,这便又沾上了喜极之泪。可世人重颜面,各国贵族更甚。司马尚恐在秦王孙异人面前失了礼,忙抹去泪,道:“多些公子救命之恩,他日尚必以命报答!”
赵姬说:“哪有什么值得谢的!不过是同为人母,知晓司马夫人护子之心罢了。只是举手之劳,将军不要挂在心上。”
两家人怕惹赵王猜忌,一前一后回到邯郸城。
六岁的司马恕急切相迎,抱着女婴和廉氏痛哭。廉氏轻抚他额头,说:“恕儿,以后不可以这样,你现在有了妹妹,你要拿出做兄长的样子,一生一世护她。”
司马恕点头。廉氏觉得自己对不住司马恕,他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童,与他说这些并没有意义。
司马尚说:“恕儿你看,她跟你长得多像!”
今年枫树红得妖娆,桂花也异常香甜,边关暂无战事,赵国百姓得以片刻喘息。许是有了这女娃,司马家长时间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
世交友人李牧常年戍边,书信不便,待祝贺的书简送到时,已过弥月之久。那竹简上只寥寥几字贺词,更多的是报平安,也问候司马尚一家安康。最后问的女儿的名字,司马尚柔和一笑,在竹简上刻下:司马启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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