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资料虽然保存完好,但当时为了尽早断案向圣上交差,后期并未对案子继续深入调查,颇有草草收尾的味道。光凭这些记录,似乎也勉强可以说明阿民行刺建远候的动机,但其实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答。
比如,建远候是否的确如他所说,对赈灾粮以劣充好一事完全不知情?又比如,建远候是否知道阿民的身份,为何会屏退左右,独自去见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他们在刺杀现场发现的木牌,到底是谁落下的?
程江云将木牌放在清水中浸泡过,确定这块木牌和之前那位卖唱的中年男子手上的木牌一样,曾被大量鲜血浸染过,洗去血垢,木牌上也带有同样的火焰图纹。
将资料大致查阅一遍,林君暖开始时不时抬头偷偷瞟一眼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见到雨势渐渐停歇,她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急切之色。
“怎么了?”程江云卷起书册在她眼前晃了晃。
“雨停了。”
“?”
“我想去看看阿民的妹妹。”
“妹妹?”
“嗯,阿民有个妹妹,年纪不大,这几年兄妹俩相依为命,他这一走,妹妹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林君暖没有说出自己最大的疑惑。她与阿民接触不多,但却好几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语气十分宠溺,从阿民对妹妹的呵护程度来看,她其实并不太相信,阿民会毫无预兆地丢下孤苦无依的妹妹独自去行刺建远候,刺杀不成果断自尽更是于理不合,其中或许还有隐情。
然而当时现场只有他和建远候二人,怀疑阿民不是自杀,也就相当于怀疑侯爷是杀人凶手,这种没根没据的猜测,她当然不能和程江云直说。
“一起去吧。”程江云提议道。
林君暖连忙摆手,“不了,我自己去,程大人事务繁忙,不用陪我走这一遭。”
程江云定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
大理寺这几天确实挺忙,在会仙楼杀害“父亲”而入狱的阿瑶还收押在牢房内,林君暖离开后,程江云摩挲着两块同款木牌,唤人带阿瑶来见。
牢房生活显然不太好过,只不过被关押了两天,阿瑶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半分之前的软萌娇俏,整个人神经紧绷,沉浸在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
“你们对她用刑了?”程江云眸光冷冷地扫向押送阿瑶的狱卒。
“小的不敢!”狱卒应声跪地,“小的们一直谨遵大人吩咐,除了送饭送水,不曾让任何人靠近她。倒是犯人自己很不安分,晚上不时鬼喊鬼叫,吵得大伙不得安宁。”
程江云垂首,“她说了些什么?”
“没听清楚,像是做噩梦魇着了。”
程江云微微点头让狱卒退下,转头看向阿瑶。
“不用装了。可还记得我?”
听到他淡漠的声音,阿瑶身子抖了抖,垂下头没有说话。
“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程江云将两块木牌抛在阿瑶面前,“认得这木牌吧,只要你一五一十交待死者和木牌的来历,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阿瑶沉默片晌,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真的么,大人真的愿意放过奴家?”
程江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没有回应她。
阿瑶身形微僵,嘴角露出一丝哀切的苦笑,“奴家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想脱罪,大人若有疑惑,奴家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声音带着些娇软的味道,让程江云下意识抿紧嘴,眉头拧起,“说吧。”
“奴家也不太清楚那个人的来历,四年前的冬天,他和一群山匪一起闯入奴家的村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奴家的父母家人都死在他们手中,最后奴家也被他掳了出来,一路带到京城。”
“你家住何处?”
“西北边境的木合村。”
“遭遇山匪袭击后可有报官?”
“没有,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被杀了,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不敢惹怒他们。”
“死者也是山匪?”
“似乎不是,他与山匪头子相熟,跟着去趁火打劫。”
“可见过木牌?”
“见过,那个人很重视木牌,有一次喝酒之后说过,木牌是一位大人物赐给他的信物,只要拿着木牌,就可以请那位大人物帮他达成一个心愿,不论大小。”
被血浸泡过的木牌分明带着一股阴森邪气,竟然是达成心愿的信物?程江云眸光微敛,思索着阿瑶这句话是否可信。
“还有什么要说么?”
阿瑶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细声细气道:“大人明鉴,那个人将奴家看得很紧,奴家知道得也不多。”说到最后,她又楚楚可怜地看了程江云一眼。
“好,你下去吧。”程江云面无表情朝门外摆摆手,唤来狱卒将阿瑶押回牢房,阿瑶双目微瞪,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回去的路上,狱卒嘲讽地觑了她一眼,“你也少耍小聪明,咱们大人性子冷着呢,可不吃美人计这套。”
阿瑶低眉顺眼,默然不语。
***
林君暖离开大理寺,忙不迭地往阿华家赶,敲开院门便闻到一阵葱花炒蛋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正好赶上了他们吃晚饭。
脑海里闪过“不知道程江云吃了没”的疑问,瞬间就被她抛开,林君暖十分自觉地拿了一副碗筷,在屋内四人或欢迎或疑惑或无动于衷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坐在餐桌前。
欢迎她的是肖大娘和飞霜,无动于衷的是阿华,剩下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林君暖朝阿华使了个眼色,“阿民的妹妹?”阿华轻点头。
飞霜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阿华家,在肖大娘的体贴照顾下,他的性子变得活泼了许多,身量也略有增长。他白天得跟着先生读书,平时很难与林君暖见上面,看到她后满脸都是欣喜,还张罗着给她布菜。
林君暖看着桌面上的煎蛋炒蛋蒸蛋以及蛋花汤,脸上不由得有些泛红,连忙给阿民的妹妹夹了一筷子黄橙橙的炒蛋来转移尴尬,“小姑娘,你叫什么,多大了?”
他们上午走得太急,留下一大钵蛋液在厨房,看来都被肖大娘回收利用了。
阿民的妹妹年纪虽小,却颇有些胆色毫不怯人,看到林君暖和屋子里其他人似乎都熟稔,也就放下了对她的警惕,口齿十分清晰。
“我叫童小珍,今年十二岁,是童志民的妹妹。”
林君暖反倒对她的大方有些惊讶,下意识把菜盘都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样啊,你多吃点。”
小珍显然被兄长照顾得很好,个头虽不大,但长得胖墩墩的,十分壮实,一双大眼睛清澈有神,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与旁边弱不禁风的飞霜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常跟着哥哥和市井上的摊贩混混们打交道,她性子相当活泼,颇有点话痨的架势。
她一边嚼着饭菜,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林君暖,看得林君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嘟着嘴好奇问道,“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林君暖一口白饭险些喷出来,连忙拍拍胸脯,压低嗓音道:“现在是哥哥,叫哥哥。”
“哦,原来是长得像姐姐一样漂亮的哥哥。”小珍咂吧着嘴,又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小珍已经十二岁了,你们不用骗我,我知道我哥哥不在了。”
林君暖动作一顿,“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呀,”小珍吸了吸鼻子,“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不能再陪小珍吃饭,不能再陪小珍玩耍,不能看着小珍长大,小珍虽然很舍不得,但是哥哥是个好人,不管在哪里一定都会过得幸福快乐,所以小珍也要开心地长大,以后才能去找哥哥。”
旁边的飞霜眼角泛红,眸中涌起泪花,似乎想起了自己离世的兄长。
林君暖深深地看向小珍,“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书店的老伯说的呀,难道不对么?”
“书店?什么书店,莫非是……白记书斋?”
“没错,就是白老伯,他还想让我叫叔叔,明明都长了白头发,也不害臊!”小珍噘着嘴嘟囔道。
兜兜转转又牵扯到了白记书斋,这桩刺杀案远比它看起来更加错综复杂,林君暖唇舌有些发干,喝了一口蛋花汤滋润喉咙后继续提问。
“你们怎么会认识白掌柜?”
“哥哥常带我去书店玩呀。”
旁边的阿华补充道:“白记书斋的掌柜是阿民父母的旧友,一直很关照他们兄妹俩。”
“这么说起来,上次我看到你们搬运的大书箱子,就是替白记书斋搬的?”
“没错,”阿华放下筷子,声音压得极低,“是白掌柜来找的我,他给了双倍的银子,也是想间接照顾阿民兄妹,但是他担心阿民知道后会有负担,才让我骗了大家,没有说出白记书斋来。”
只怕他的目的并没有这么单纯,而是另有所图吧,比如私运武器。
林君暖咽了咽口水,“你们将木箱运去了哪里?”木箱随车队入京后便由阿华一行人接手,从长途车队的马车上卸下后,又换了马车短途运送。
“运往书斋的库房,交给了白掌柜,”见林君暖一脸严肃,阿华不禁疑惑,“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林君暖没有回答他,转头继续问小珍,“你哥哥手上是不是有一块木牌,看起来黑乎乎的?”
“你怎么知道?”阿珍眼睛一黯,“那是父亲的遗物,哥哥一直贴身保管,这次好像也带走了。”
“你可知道木牌的用处?”
“小珍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只要拿着木牌,就可以实现一个心愿,漂亮哥哥,你是不是知道木牌在哪里?”她急切地扯着林君暖的衣袖,“小珍想拿到木牌,许愿让哥哥不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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