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馆,二人在晚春微凉的夜风中并肩伫立了片刻,林君暖揣着袖子低声问道:“今日擅闯国公府,鲁国公会不会参你一本?”
程江云稍稍前跨两步,状似不经意地挡住拂来的风,“应该不会,事情闹出去他也不光彩。”
“那就好。”至于其他的,他们也不能奢求。
说到底,鲁国公的所作所为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多么出格的事,豢养一两个娈童来解解闷,闹大了确实上不得台面,但在私底下,勋贵们甚至可以将其当做一桩雅谈。
至于鸣玉之死,哪怕不是自杀,只要拿着卖身契的鲁国公不追究,凶手也无需受到惩罚,在他们确定了鸣玉身份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鸣玉自杀的目的,也只不过是试图用自己的死换得飞霜的生罢了,能有现在的结局,他应该也能瞑目了吧。
林君暖长吁一声:“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了?”
程江云沉默着点头,端看今天鲁国公的态度,应该会全力与案子撇清关系,被抓的马达大概也不会再管。
“不对,尸体!”林君暖突然抬高了声音,“不能让鲁国公拿回鸣玉的尸体!”
想到今天鲁国公因为愤怒而面目狰狞的模样,林君暖几乎可以预见到,要是鸣玉的尸体落在他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程江云神色微微一顿,目光温和地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
于是,当天夜里,大理寺突然起了一场离奇的火,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偏偏烧毁了停尸房内的一具容貌毁损的无名男尸。
隔天,一位行商打扮的男子带着鸣玉的卖身契来到大理寺,说鸣玉是他家的家奴,试图领回尸体,却被告知尸体已被彻底损毁的消息,最后只好抱着几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黑炭郁闷地回去。
尸体都没有了,案子自然也不用再查,被关押的马达在牢房内和蟑螂老鼠共度一夜后,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至于他能否回国公府继续为鲁国公效力,没人关心。
而鲁国公本人,最后当然也没有带着卖身契来大理寺要回飞霜。不说本来就没有卖身契,就算有,他也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不知道能取乐自己多久的“玩意儿”对上大理寺少卿。
案子就这样尘埃落定。
五天后,飞霜终于获得冯老大夫的批准出了门,林君暖将他带到京郊一座新坟前方,这次程江云没有同行。
“鸣玉哥哥……就在这里面?”飞霜此时已经泪眼朦胧。
林君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颈。
坟墓位于京郊一座小山林的隐蔽角落,没有立碑,因为是新坟,光秃秃的看起来十分孤寂。
飞霜小小的身子趴在坟前,先是低声啜泣,不久之后便开始埋头痛哭。林君暖蹲在他身旁,不时抚一抚他的背,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少年足足痛哭了大半个时辰,声音才慢慢低了下来,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眼睛,转身朝林君暖结实地磕了两个头。
林君暖赶紧扶起他,猛然发现少年比起之前似乎重了不少,面色不再是先前那种孱弱的苍白,白皙之中微微透出几分健康的粉嫩,看来这几天在医馆休养得不错,当然,她也没少托人给他送吃食。
“飞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君暖一本正经地看着前面这个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少年。
飞霜抬起头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声音带着些许小心翼翼:“林大哥大恩大德,飞霜无以为报,以后飞霜的命就是林大哥的,任凭林大哥差遣。”
“程少卿也帮了你大忙,你又要怎么答谢他?”林君暖打趣地露出一抹笑,“别的先不说,这座坟就是他派人修的,你鸣玉哥哥的尸体也是他保下来的。”
飞霜稚嫩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慌乱,忙不迭道:“我、我也任凭程少卿差遣……”
林君暖在他脸上揉了揉:“我们都是你哥哥的朋友,帮你也是因为他的原因,不需要你报答。”
“你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报答,知道了吗?”
关于要怎么安顿飞霜,她和程江云先前也认真商量过,然而无论诚意伯府还是建远侯府,对飞霜来说都不能算是可以安心居住的好地方,最后,她的打算是将飞霜托付给肖大娘和阿华照顾。
“林大哥……你也认为飞霜是累赘,不愿意接纳飞霜吗?”飞霜捏着衣袖怯生生地问道。
“当然不是,”林君暖赶紧摇头否认,语气却不知不觉带了点严厉:“可是飞霜,你要知道,你哥哥之所以费尽心思安排,让我们救出你,是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庸。”
飞霜似懂非懂地,沾着泥巴的脸上满是不安,乌黑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她,林君暖不得不叹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下来。
“飞霜,你识字吧,读过什么书?”
“识字,读过《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提起读书飞霜似乎来了兴致,眼睛也闪亮起来,“哥哥还教过我一点《大学》和《论语》,之后就……”
想到死去的兄长,飞霜眼中又开始溢出泪水,这次却比之前克制了许多,哽咽一小会儿便又打起精神来。
“国公爷不喜欢我们读书,哥哥只能偷偷教我,让我平日也要装作不识字,可是飞霜不想骗林大哥。”
林君暖点点头,原来这还是个爱读书的好苗子,“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继续读书?”飞霜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期待。
“当然,”林君暖朝他眨了眨眼,“你哥哥给你留了许多银子,别说读书了,买宅子买地都行。”
鸣玉钱袋里的那几张银票统共有三千两,在程江云手上留了几天之后,最后还是交给了林君暖,托她转交给飞霜。可是飞霜现在孤苦无依的,银子拿在手中也保不住,林君暖琢磨着先替他存着,等他再长几岁,能独立门户了再转交。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程江云打点了一番,暂且将飞霜的户籍挂在阿华的户头上,正式安定下来。肖大娘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十分怜爱,他又温顺知礼惹人疼,没过几日,飞霜在家中的地位就差不多赶超了阿华。
林君暖帮他物色了几位在民间声望不错的先生上门教学,听着先生们一致赞叹飞霜的聪慧,林君暖突然生出一种养成潜力股的满足感。
***
“春桃,小姐这几日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不见出门?”夏荷站在房门口,一脸纳闷地和春桃咬耳朵。
春桃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主子的事,你休得多嘴。”
此时林君暖正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院子里开始结出青果的桃树,不时长叹一声,翻过身子调整姿势继续躺。
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呢。
时节已经入夏,空气中开始泛起丝丝闷热,耳边不时还有蚊虫的嗡嗡声惹人烦,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双手合并拍死一直在身前飞来飞去的一只蚊子,又一巴掌狠狠地拍在矮桌上。
“哼,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让她如此愤慨的,除了程少卿再没有别人了。
前些天结束鸣玉的案子,安顿好飞霜后,程江云的态度分明还是相当温和的,甚至当她提起想正式进入大理寺当差时,程少卿也没有拒绝,反而似乎还有些积极促成的意思。
可是几天前开始,一切突然就不一样了。毫无缘由地,程江云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让她进入大理寺,不愿意再见她,林君暖在大理寺门前等了一整天,始终没看到他露面,询问大理寺其他人,也全都推说少卿有吩咐,他们无可奉告。
难不成是她无意之间做了什么事,让这位少卿大人发怒了?就算是这样,至少也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呀!
林君暖简直一头雾水,性子里那股拗劲儿也上来了,不见就不见呗,她完全不稀罕!她还有钱要赚,有酒要喝,有美食要吃,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还不愿意为了大理寺的破案子浪费自己的时间呢!
可就这样无事一身轻地过了几天后,她突然就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空虚,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些天大理寺有没有遇上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呢,程少卿是不是又焦头烂额了呢,找不到头绪时会不会后悔将她拒之门外呢……林君暖脑子里构想了无数种程江云转头向她道歉求她原谅的画面,冷哼一声,忽地起身跳下软塌。
“哼,本小姐就给你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林君暖换上男装,钻进一辆外观平凡无奇的马车,一溜烟儿地出了诚意伯府,目标直指……吕太师府邸。
她也是要面子的,不可能直接去找程江云本人,拐个弯曲线救国一下倒是没问题的嘛。
到了吕太师府,林君暖报上林俊的名号求见吕鹏志,没过多久,比前些天又圆润了些许的吕公子就乐呵呵地出了门。
“林小兄弟来了,稀客呀!”
林君暖也不跟他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请他喝酒,顺便邀上程少卿。
吕鹏志为难地挠头道;“实不相瞒,表哥这些天都不在京中,这酒他是喝不上了。”
“不在京中?”林君暖眉头紧蹙,“他领了差事去外地?”
“不是,”吕鹏志脸色也有些黯淡,“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祖父说,表哥这些天在悯忠寺静修,让我没事别去烦他。”
悯忠寺静修?林君暖简直一脸懵逼,程少卿难不成看破了红尘,打算出家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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