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米糊糊怎么做来着?
红线霎时收回撑着灶台的手,后退两步,瞧着面前乌漆抹黑的一口大锅不知所措。
她可不会做什么凡间吃食啊!
不行,小瞎子还饿着,她得赶紧进去将大娘换出来,让大娘来做米糊糊。
虽是这样想,但将将踏出半步,红线便立刻顿住了脚。
她忽而想起方才脏乱一身的小瞎子来,又想到老妇人此刻正是在帮小瞎子清理身子、做尿布,她若此时进去说自己不会做米糊糊,那是否老妇人转头去做米糊糊,从而将臭哄哄的小瞎子丢给她,要她做尿布?
顿时,红线又一阵嫌恶,陷入两难的境地。
吃的,她不会做。
尿布,她也不会做。
但相比较臭烘烘的小瞎子,还是这间整洁的厨房看起来更舒服些。
是以,红线捏着下巴绕着厨房,将灶台打量好半晌过后,终是沉重地执起了灶上一柄大勺……
浓浓的黑烟呼啦啦随着烟囱汇入了黑夜,悄无声息……
少顷,老妇人将小瞎子整理干净、裹了新尿布放到床榻上,红线也恰踩着点,一个清洁术收拾好自己,端了碗黑黑白白不知名的糊状物踏了进来。
她小心翼翼两手捏着碗沿,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榻前,伸头瞅了眼已恢复白嫩干净的小瞎子,长吁出一口气:“此番多谢大娘了,大娘这便去歇息吧,我来喂他。”
说罢,便半遮半掩将自己手里的粗坯瓷碗搁到榻边,侧身挡着,半遮半掩从碗里舀了一勺黑黑白白的糊,半遮半掩抖着手,心虚地往小瞎子嘴边送。
便是这时,老妇人听见她的话,正准备退开身子,腾出些空隙好让她喂食,却不想回首不经意一瞥,就吓的心惊胆战、魂都失了大半。
她一把推开贴上小瞎子唇边的那只勺,颤颤巍巍却十分迅速地将榻上的小瞎子抱起,颤着手抹掉了小瞎子唇上沾染的黑糊后,便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而后气愤地抬手,来回指着红线和榻上那碗黑黑白白、不似水又不似糊的玩意儿,斥道:“这……这是什么东西?!丫头你要将你家娃儿给毒死吗!”
不知是否老妇人惊吓过度,以致抱着襁褓用力过猛,令小瞎子难耐地低声哭了起来,一声声猫叫般可怜的哭声夹杂着老妇人恐惧又胆颤的训斥,叫红线顿时尴尬万分、如鲠在喉。
红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勺米糊,又抬眼瞧了瞧受惊的老妇人和她紧紧护在怀中的襁褓,哑了好半晌,终于艰难出声:“大娘……”咕咚一声,她咽下一口唾沫,“其实这糊糊只是表面不大好看而已,实则……”她顿住,眼珠转着想了想后,昧着良心点头肯定道,“实则尚能入口果腹。”
老妇人听罢,沉默地望着红线片刻,视线在红线白嫩的双手间逡巡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身子渐渐松缓,也不再紧紧抱着襁褓,而是转手将小瞎子放回床榻,拉过一侧被子盖实,将小瞎子轻拍着哄安静后,便看向红线置在塌边的那碗东西。
黑黑糊糊仿似刚从河边掺着水挖上来的一块淤泥。
老妇人不忍地侧过头,深深闭了闭眼:“是婆子错了,姑娘双手白净应是从未下过厨的。”
“……”被看出来了。
红线被老妇人一副“这乱世怎的还有姑娘不会弄点吃食”的表情梗了一梗,随后便是一阵脸热。
兀自镇定一会儿,红线厚着脸皮回道:“下、下过的,方才下过。”
老妇人一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红线许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长大的,五指未沾阳春水,不识天下疾苦。
老妇人想罢,无奈摇了摇头,便起身端起榻边的那碗东西,又接过红线手里的勺子,由衷叹息一声:“罢了,姑娘留在屋里陪娃儿吧,这东西不能吃,婆子去再做一碗来。”
红线破天荒感到一阵羞愧,热着脸低声道了声“谢”,便目送老妇人出了屋子。
羞愧感过后,她抿唇坐到榻边,伸指压下小瞎子一角襁褓,定定地瞧着他露出的小脸不语。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从沉剑山庄被屠,到她带着小瞎子四处躲黑衣持刀的那些人,再到入了这闹鬼的村子,一路颠簸令这点大的小瞎子饿了许久、又哭了许多回。此刻好容易安定下来,小瞎子沉睡过去,整张小脸捂在襁褓里红扑扑的,若不提方才厅堂里那一身脏臭的模样,倒叫红线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瞧着小瞎子安静闭着眼呼呼熟睡的形容,红线没由来觉得神经一阵舒缓,轻声笑了笑,顺道抬指点了点小瞎子软乎乎的小脸。
红线一阵惊奇,直觉这绵绵软软的手感,好似比月老府门前的祥云还要软乎。
还好方才那勺米糊被老妇人拦下了,不然毒死了小瞎子,那便不好了。
红线着实好一阵庆幸和心虚,随后又忍不住轻戳着小瞎子脸蛋好半会儿,见他难耐嗫喏一声,才悻悻收回手,再不敢扰他睡觉。
可不知怎么的,她瞧着小瞎子熟睡的模样,忽而忆起了忘川河边黑裙女子的那句话,不禁眸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来。
她红线虽常年呆在天宫不出,对世事知之甚少,但闲来无事之时也曾去过天宫书库,借阅过几册带画的仙史图册。虽印象久远,但她仍还记得上头有关“神”的这一记载:
三界神者,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则天道引而为神。
诸者虽为仙,但不同于天,天之大,笼万物,道之广,天下皆为其民,故从古至今,无人由三为神。
历劫为神者,严于己身,克己情,严己欲,便为神。乃仙升神之途。
生而为神者,由上古存至今,多掩于各界,因史料久远残缺,致其名不可考,其身不可考,其踪迹不可考。唯知天宫碧霄连云天上君衍神,及流经黄泉十八狱之忘川神。(下附著者手绘神君画像)
红线记得清楚,而后便是两幅人物画像,许是著者酒后兴起所绘,其上人物线条绘得“碧波荡漾”,都快及得上她那一殿杂乱的姻缘绳了,令她瞧了好久才将将辨认清楚。
头一副画里白云盖天,一男神君端雅立在云头,仙气浩渺又朦胧。
而紧接着下头的一副画里,却铺纸浓黑,著者用极凌乱的笔锋和线条将汹涌的忘川河里百万怨鬼绘得压抑又可怖,一身黑裙的女神君便立在水浪之上,纱裙翻飞间,她面上的黑纱不动如常,只露出的一双眼,轻佻又幽然,不似素白天宫上的仙者。
一黑一白两幅画,视感冲击强烈,红线端详研究了好些日子,连带着深深记住了这两位载于史册、生而为神的神君。
所以,依照她记忆中那副女神君的画像、和先前孟婆唤那女子的一声“忘川”来看,那黑裙女子必是这位女神君没跑了。而古时存下来的神,其本身本就“不可考”,还带着些野史中那些神神幻幻的描述……
兴许真是有些什么“不可考”的通天之能也未可说。
就比如黑裙女子口中,对小瞎子这一生所评价的“悲惨”二字。
黑裙女子先前同她说时,她原是没信几分的,可照今夜沉剑山庄被屠之事来看,小瞎子才出生便无父无母无家了,依凡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一生总归算不得顺遂。
虽然司命那本命格簿子她没胆子去偷,但依照司命平日里的性子,小瞎子的命格“悲惨”该不止于此。
是以,红线理清思路后,终于从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言烨小太子那一世,她作为旁观者,一路下来未曾干扰过小太子命格,天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就过去了,没到要降下天罚的程度。
然则小瞎子这一世呢?
先前沉剑山庄混乱,她莫名奇妙被割了一刀,慌乱之下未思许多,一口便答应了小瞎子他娘的恳求,将小瞎子带出来,准备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
可……是否小瞎子原本的命格便是前往敛剑阁?是否她并未干扰多少小瞎子的命格?是否她红线仍像言烨小太子那一世一般,处于旁观者的地位?
若不是……那天道是否会认为她插足了凡人命格,干扰了轮回因果?
思及此,红线一阵恐慌,不禁猛地一哆嗦,偏头往窗外望去。
此时深夜时分,外头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她本该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不知怎么的,一阵压抑感袭来,她竟莫名觉得天空阴沉,仿似一片片沉厚的雷云正在缓慢聚集。
然而还没待她被恐惧完全感笼罩,便听见自己身侧忽而响起了一道惊奇、却满含兴奋的声音:“剑祖在上,这娃儿竟骨骼天造!定是天赐于我定风剑法后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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