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山里,但也不全然真的是去深山老林,红线可从没带过孩子,特别还是这么点大的婴孩,若真去深山老林,指不定她没被小瞎子哭死,倒先将小瞎子养死了。
如此,那真是罪过了。
是以,红线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们这些做下仙的,也该有点好生之德”等想法,径自出城,七摸八拐远远寻到一处黑咕隆咚偏僻的山脚下,沿着村落周围打量半晌后,敲响了一户看似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农家。
她先是装的孤苦又柔弱:“小女子家道中落,又遭仇人追杀,无奈连夜逃奔至此,同怀里的孩子都疲累不堪、许久未食了,还望这位大娘予个方便,给些能下咽的食物和栖身之所吧,小女子今后定会……”
然而……
“砰”的一声巨响,还未等红线把话编完,老妇人一把关上了屋门,将红线隔在屋外,吃了一鼻子的灰。
“咳……咳咳……”
面前的屋门不停震颤,陈年老灰从上头蹦下,呛得红线咳个不停,她伸手拉过襁褓布片盖住小瞎子小脸,挡住灰尘过后,便后退几步,却不想屋内倏尔一道惊恐声叫她又是眉头一跳:“鬼啊——”
“……”她长的这般不像仙?!!
林相皇后就不说了,当初他们受她满面雾气惊吓,误以为她是妖无可厚非,可如今她什么术法都没施,明明白白现身立在人前,怎的这些人还妖妖鬼鬼乱喊她?莫不是真当她没脾气?
红线愈想愈生气,正待再抬起手想敲门同他们理论时,不知怎么,怀里睡了许久的小瞎子忽而醒来,“嘤嘤”哭了起来,一声一声似是猫儿轻挠,闹的红线顿时又风中凌乱起来。
然而屋内的人,却像是比她还心慌凌乱些一般……
隔着尚还震颤的门板,红线都能感觉到靠在上头的那人粗重、惊恐、上下齿打颤的声音:“鬼……女鬼……”声音低哑,整个人仿似吓掉了魂。
而后“吱呀……”一声,好似有人推开了里头的房门,走进了厅堂:“老婆子,怎的了?关门这般大声做什么?嗯……怎么外头有婴孩的哭声?”
关门的老妇人喘着粗气平静了好一会儿,半哑着嗓音,低声恐惧道:“老、老头子,外头来了只鬼……女鬼……有只女鬼敲、敲了咱家的门!”
而后屋内陡然一阵沉默。
半晌,“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老婆子,你、你先回房。”
“老、老头子……”
“你先去后头!”咚咚两声,似有拐杖跺了两下地。
随后又是一声“吱呀……”,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红线在外头听的一头雾水,好一阵莫名其妙。
方才他们对话间分明已是将她当作鬼了的,如此的话,这老爷子该同老妇人一齐躲进屋里才对,怎的自己还留在了厅堂?莫不是还想看看她这只鬼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红线又撇嘴摇了摇头,可还不待她细想,怀里小瞎子的哭喊声陡然一阵拔高,一抹黑影从红线余光倏忽飞掠而过,阴森的凉气激的红线寒毛直竖。她立时偏头厉目瞥向院侧一角,指尖法决灵光燃起:“谁!”
冷风刮过,矮篱笆下那几只老母鸡抱团缩在一处,瑟瑟发抖盯着红线,而篱笆院外的林子树叶被风吹的“呼啦啦”作响,黑洞洞的似个食人的巨口。
红线紧了紧怀中的襁褓,轻抬步子,指尖换上了细小的灼灵术,捻指一弹,射向树林,“噗”的一声轻微闷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红线正准备前去查探,瞧瞧是个什么东西,却不想身侧倏忽“砰”的一声巨响,方才还紧闭不开的屋门此刻骤然大开,一道乌黑黑的棍状物猛地向她袭来!
红线反应不及,反射性抬手挡下,“砰……”一声撞击,推开门的老爷子高持拐杖,猛地一下砸上了红线的小臂。
“唔……”恰是被小瞎子他娘划伤的那只手臂。
红线僵硬地转头看向一脸震惊又恐惧的老爷子,又看了看正压在自己伤口上乌黑拐杖,上头明晃晃包着一圈黄纸,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她此刻也没心思去想,忍痛憋气颤抖地咬了咬下唇,却仍是挨不过这痛楚,不过片刻,双眼便霎时包上了两包泪,随后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你——你还不快拿开!”
老爷子一怔,目光巡视红线一圈,见她无恙,手一颤后,便佝偻着身子退开两步,费力挪开了压在红线手臂上的拐杖。
然而却因年迈,动作不便,挪拐杖时太过费劲,以致带动拐杖上头的刻纹,在红线伤口上狠磨了两下,搅的红线一阵痛呼,双眼下的泪水淌的更欢了。
“姑、姑娘……”老爷子顿时有点愧疚。
不想屋内一阵响动过后,老妇人颤抖地拿着一柄扫把蹒跚走了出来,摇摇晃晃拦在了老爷子身前,冲红线挥舞:“鬼、女鬼……走开!”
红线不想再同他们强调什么仙什么鬼了,只兀自一个人拉开自个儿袖子,边抱着小瞎子、边淌着泪、边委委屈屈轻缓地冲自己伤口呼热气。
她仙力低微,使不出什么传说中的生死人、肉白骨之法,做不到时间回溯将自己伤口合拢复原,也没从天宫带下什么灵丹妙药来,只得借以灵气暂时压制伤痛,等其慢慢愈合。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一出来,不由分说当头便砸了她一棍子,不凑巧她抬去挡的这只手又正是那只受伤的,一下子便叫伤口崩开,疼死她了。
红线愈想愈心酸,愈想愈委屈,愈想愈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非常,眼泪随之哗哗流个不停,砸到怀里小瞎子脸上,叫小瞎子也跟着她愈哭愈可怜。
对面那双老夫妇见状一愣,一大人一小孩在他们面前哭的凄惨,叫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静默听着哭声半晌,老妇人按捺不住,颤声出口:“鬼、鬼姑娘,婆子晓得你死的冤,莫、莫哭了,带着娃儿远远走吧,某要再来村子里害人了。”
红线睁着一双泪眼抬头望她,瘪着嘴,疼的难受,声音含糊又委屈:“我死的冤?”
老妇人见她如此,正待开口,却不想老爷子一把将她拦下,道:“老婆子。”他瞥了眼跟前的双双哭的凄惨的红线和小瞎子,极尴尬、又难言地瞧回自家婆子,“你瞧错了,人姑娘……人姑娘还是个活人,不是冤死鬼。”
红线望着眼前面色复杂的两人,眨巴眨巴眼睛,两串泪珠便自发断了线般砸下,湿了小瞎子一角襁褓。
便是此时,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射向林子里仿似撞到了什么的灼灵术,犹豫须臾:“你们村子,莫不是闹鬼?”
原来,自小太子言烨那一世过后,凡间又不知过了几许年,皇权势力渐微,江湖势力勃|起,而江湖驳杂、人心各异,都想趁乱世分得一杯羹,才导致天下混乱,分出了黑白两道。
虽说一黑一白,却也并非一“黑”一“白”,此间早已善恶不分,只分敌我,顺我便昌,逆我便亡。江湖纷乱四起,死伤无数,几年下来,凡间冤魂积累增多,无所归又未及时等到黄泉的引魂鬼差,便只能在外漂泊,吸纳了许多怨气,成了恶鬼,将本就不大安宁的凡间扰得更乱了些。
红线今夜选的这落脚的村子,偏靠深山,阴气旺盛,更是容易滋养怨鬼,以致全村常年受其搅扰,弄得所有人都担惊受怕、杯弓蛇影,见到什么生人面孔,便觉其极可能是恶鬼。
而更不凑巧的是,红线又恰是半夜来至,孤身一人还抱着一啼哭不止的娃儿,一身红衣,可不就是民间话本里那些什么……夜半来敲门的女鬼形容么?
红线听罢梗了一梗,拾起桌上倒好的一碗水便要饮下,却因水质涩口又猛咳了两声,边咳边气道:“咳、咳……红衣便就是女鬼吗?!”
夫妇俩坐在桌对面不答,尴尬一阵,转而望向红线怀里还在低声哭泣的小瞎子:“小娃儿好生可怜,怎的还在哭,姑娘初当娘吧,娃儿该是饿了。”
“饿了?”红线一怔,连忙压下小瞎子脖下的襁褓布片,打量起来,见他面上糊了一层湿湿黏黏的鼻涕泪水,又嫌恶一阵,转而望向老妇人,“大娘家里头可有什么吃食?”
老妇人一愣:“只有些隔了些时辰的面饼子。”说罢,又反应过来,“姑娘莫不是要喂娃儿糙食的面饼子?”
红线没听出老妇人话里的惊讶,只道:“对啊,有何不可?”
老妇人梗了一阵,将红线上下打量一番,便蹒跚走上前来,轻手抱起红线怀里的小瞎子,前后晃着臂弯轻拍着襁褓哄安静了,才同红线道:“姑娘不是这娃儿她娘?这般小的娃儿,牙还没长呢,怎的能吃面饼子?该喝奶水才是。”
奶水?
水行不行?
红线复杂地瞧了眼老妇人臂弯里的襁褓。
水,应是不管饱。
可现下她同一双老夫妇三人,又如何寻得到奶水呢?
红线没由来觉得好一阵为难,令她尴尬又头大,若是真去了山里,估计过不了今夜,她就要将小瞎子养死了吧。
“唉……”她一声叹息,而后思考半晌,着实无奈,遂又为难地看向老妇人:“大娘,我确不是他娘,帮她娘暂养他的,从未养过孩子,不知其中路数,依现下之状,也寻不到奶水,不知有什么替代之物可……”
还没待红线说完,老妇人掀开襁褓后,又是一声惊呼:“尿布都湿透了,你这姑娘,怎的带孩子这般糙,娃儿一路裹着一屁股湿布怎能不哭!”
尿布?
红线正疑惑着,却不想老妇人一掀开襁褓,一股恶臭便正好向她铺面而来,叫她顿时呼吸一窒,头脑发胀,双眼晕眩晃荡,整个人作势要倒。
而老妇人却不管她如何,急切之下,一手抱稳小瞎子,一手猛地拍向她肩头:“替代奶水,刚产子的牲畜奶水,或是米糊糊都行。婆子家的院子里只养了几只鸡,没什么有奶水的牲畜,你便去厨房做些米糊糊给你家娃儿吧,婆子我去屋里给娃儿拿些零散布片做些尿布。”
红线正认真屏着气,不慎被老妇人拍的身子一歪,猛又吸进了几口恶臭,片刻间便仿似去了半条命。她听完老妇人的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立马开门出去,躲进了厨房。
而待她颤颤巍巍扶上灶台,深呼深吸了好几口干净的气息后,倏忽想起了沉剑山庄内那妇人死前的托付,整个人转而变得咬牙切齿又满面凶恶:“常州清陵敛剑阁是吧,得赶紧把小瞎子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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