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一阵欢喜,个个都说李老杀伐决断,不愧是本镇的决策者之一。他们个个面色红润,交头接耳,等着一场好戏。
好戏却迟迟未能上场。
纪初霖半跪,从背后紧抱着春和,眼神中带着愤怒,表情却懒洋洋的。
“纪少爷你欲何为?”
“抱老婆。不行?”
李老微怒:“难道你不知道老夫正要动刑?”
“您又不是朝廷命官,那来的权力动刑?”
“老夫是李家镇的主事者。素来就是由我三人处置犯事者!”
“那我那爹还曾是朝廷命官呢。”纪初霖知道很多时候纪慎的名号非常好用。
偏偏这位李老不为所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夫光明磊落,岂会因纪少爷的身份而纵容他儿媳犯法?!”
“我艹……大爷你给自己定的人设到底是光伟正还是想要偷窥女人脱衣服的流氓啊?”
“你——胡言乱语!”
“抱歉,我原本就是疯子。”
“纪慎他既然曾是朝廷三品官,如何容得你这样的疯子在家中胡言乱语!若是老夫,定然要将你这种胡言乱语的疯子活活烧死以正视听!来人,打!”
纪初霖知晓今日是逃不过了。等行刑的人上来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还真是昨夜那群人。
今日双方的立场彻底颠倒,那伙人手中握着粗大的木棒一涌而来,交头接耳,意欲开始一场报复。
“纪少爷,老夫要对女犯用刑,还望让开。”
“我还是那句话,请问您是什么身份?这伙人手中拿的根本不是电视剧、咳,根本不是县衙中使用的那种……棒子。你手中没有官印,他们手中没有行刑用的棒子,有什么权利动手!”
“老夫是一乡之长!如何动不得你?”
“一乡之长是里正,负责治安的是耆正。别欺负我是现代人,我给里正交了那么多年的税,这些事我还是懂的。”
“相公。”春和低声唤他,她知道自己犯了错,正因为如此,决不能害了他。“你走吧,他们真会……”
“闭嘴!小春和。”纪初霖的手却抱得更紧了一些。
李老似乎怒了,不愿再和纪初霖多言。
“动手!纪少爷请让。”
春和用力挣扎想要推开纪初霖,偏偏纪初霖抱得更紧了些。他面露笑容,神情却分外坚定。
“李老先生,我之前就说得很清楚:子不教父之过,所以儿子犯错就应该揍父亲。妻不教自然是夫之过,娘子犯错自然该揍相公!要打就打!别逼逼。”
行刑人望向李老。
李老略有迟疑,开口让左右将纪初霖推开。
纪初霖的手越发紧了,笑道。“李老不是说家中若有我这样的疯子定要活活烧死,怎么,不敢了?”
“果然是个疯子!打!”
“相公你松开啊!”
“闭嘴!打吧!”
昨夜那伙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出来了两人,一左一右,他们朝手心吐一口唾沫擦了擦手,高高举起手中的木棒用尽全力打了下去。
第一棒落下,纪初霖猛然抽搐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二棒落下,纪初霖狠狠咬在唇上,抱春和的手更紧了一些。
第三棒,行刑人手中的木棒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那一节飞向围观的人群引来一阵恐慌,那一瞬过去后人群又喧哗起来,激动的情绪蔓延如野火燎原。
行刑人换了一根棒子,又朝口中啐了一口。再度高高举起。
春和不住发抖,她知晓自己犯下了大错。想要推开纪初霖自己承受,纪初霖却抱得更紧。
春和整个人都在颤抖,她除了让他放手,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纪初霖的声音一如往昔:“从关系、上来看,你是老子的媳妇,哪有当老公的让老婆挨打自己在一旁看着的?”
第二根棍子断成了两截。
围观者的喧闹声越发大了。
行刑人换了第二根木棒。
一棒子下去,纪初霖的后背上已有了点点血痕,像是写意的冬日红梅画。
春和拼命想要挣脱出去自己受罚,偏偏他比之前还要用力,他的声音开始轻轻颤抖,却还是一个劲给春和讲道理:“从年纪上看,你比我小,年纪大的保护年纪小的有错?何况你未成年。需不需要我给你讲讲未成年人保护法?”
第三根木棒断成了两截。
写意的红梅化作了牡丹。
“相公,求你了……”
“从性别来看,男人保护女人就是天经地义。所以小春和,你给我闭嘴!嘶——”
血红色的牡丹在纪初霖的后背绽放。
纪初霖只觉得浑身上下几乎瘫软,偏只有手上的力量越发大了,将春和紧紧揽住,死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的汗流入眼睛,眼前一片朦胧。
他嗅到了自己身上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他觉得自己的血正缓缓从身体流过而后划过后背。
他甚至听见围观人的喝彩声,脑中忽然想到鲁镇上的人血馒头。但不论是围观人的喝彩声还是身上的血与消磨掉意志的痛楚,都抵不过怀中人的啜泣声清晰。
他加重手臂力量,生怕自己晕过去就会松手。
“小春和,没关系。”之前还能朗声劝慰,现在他却连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
纪初霖只能用力抬起左手,他轻轻摸了摸春和的脸颊,湿得厉害。“小春和别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纪初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微微交叉。
两人约定的手势。
比心。
别怕,相公在这里。
春和哭得更厉害了。她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那种痛觉无力隐藏,他很痛,却始终不肯放开她一点,只是任由那伙人一棒接着一棒狠狠抽打在他的后背,忍住每一寸伤痛,还轻声安慰她别怕。
他在这里。
第十二根木棒断了。
李老自觉不妙,当即喝令住手。“纪少爷,你这是何苦?老夫只是要惩罚女犯。”
纪初霖忍着疼,抬头时面前一片朦胧,汗水不住流入他的眼睛,扎得有些疼。
他用尽全力提高声音。
“我这可怜的娘子不过是扎了某个混蛋几刀,放在我那个年代怎么看都是正当防卫却被各种流言逼得差点跳井。进了大牢差点上吊,若是在这种鬼地方被当众扒了衣服挨一顿打——你们是怕逼不死她?”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敢问李老,你可有真凭实据?”
“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不是女人的错!”
纪初霖微微松开报住春和的手抹去汗水,睨了一眼闻大牛。伤口几欲撕裂整个身体,他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疼得拼命朝右侧歪斜,却还是紧紧抱着不断啜泣的春和,正色说起从鹿归林那里听来的关于闻大牛的故事。
鹿归林说闻大牛成日不务正业,吃喝赌,败光家产。他曾有个妹妹忽然失踪。闻大牛说自己把妹妹嫁了人,后来一个村民无意路过临县才发现他把妹妹卖去做了妓.女,这件事活活气死了他的爹。闻大牛买了家中的地,他的娘无以为生,只能依靠村民照顾。
因五年前大旱,闻家村人自顾不暇,不知何时他的老娘活活饿死。
“我娘子家世清白,爹还是个秀才。李老竟然相信这种害死全集的混蛋的人的话?”
李老微怔,只道是不能偏听偏信,不能因闻大牛的过去就说他的是个恶人。清白人家的女儿如何会同男子深夜出现在同一间小院?
“有理,李老还真是言之有理,我真是佩服啊!杠精都没你厉害啊!李老说不能偏听偏信,却因为闻大牛是男人就相信他。这难道不是偏听偏信?”
“胡言乱语!用、用刑!”
纪初霖一把抱紧春和,春和用力挣扎无果,只能紧紧抓着纪初霖的手。
行刑人相互递了个颜色,得意洋洋高举手中的木棒。
第一棒,纪初霖忍无可忍终于哽咽了一声。
第二棒,他将春和抱得更紧了一些。
第三棒,他觉得自己后背的血已同衣服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第四棒高高举起。
“住手!”包拯洪亮的声音终于响起。
纪初霖终于放松了。“我艹!为什么救人的总要等着人被打个半死了才出现?”
春和寻得机会从纪初霖的手臂中抽身,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背,全是血,揽着他的脖子就嚎哭起来。头搁在春和的肩上,纪初霖自己摸了摸,松了口气,“春和别怕,好像没伤着骨头,这年代只要不伤着骨头就行。”
身着官服,包拯大踏步进屋,他的官服干净整洁,鞋上却厚厚一层黄泥。招呼左右请走围观的人,包拯对怒喝:“本官在此,哪里轮到你审案!谁才是朝廷命官?!”
李老分外慌乱,只道今日大雨,他心想包拯怎么都不会为了此等小案子来这种地方。毕竟过往就没有朝廷命官会在这种天气赶来断这种小案子的事发生。一直以来都是他三人处理。
“即便如此,无凭无据怎能胡乱用刑?!你就不怕屈打成招?!”
“大、大人,小人……”
浑身湿泥的里正拄着拐棍,忙不迭上前怒喝道:“你疯啦!这是纪老的儿子!”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老偏是声如洪钟。
包拯无奈摇头:“你倒像个正派人士。但正派人士不会做扒女子衣物打板子的事!”
李老只说世人都这般做。
“世人就不不会错?来人,请大夫!”
偏李家镇也只有一两个乡野大夫,包拯见他们难当此任便让略通医理的仵作帮帮忙。
纪初霖的衣服已经和他后背的血紧紧贴合在一起,仵作本打算用井水将血融开,纪初霖却说用生水容易感染,这种时候还是用酒好一些。
酒碰触在伤口上,携带着锋刃的利器入侵,似乎要割掉他的每一寸知觉。血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白布,纪初霖不住抽气,春和站在一旁抱着装满酒的瓦盆,拼命忍下啜泣声。
包扎结束后,仵作代为传达包拯的话。包拯说春和伤人的案子暂缓,闻大牛被暂且收押,待纪初霖伤好一些再从长计议。
“纪少爷你有所不知,包大人听衙役说了此事后昨夜雨略小了一些就带着人来了。里正和耆正走一路摔一路,几乎算是被衙役背来的。”
“包大人这么急?”
“包大人遇案必亲自审理,小人跟着大人四处走,早已习惯。”
仵作走后,纪初霖见春和哭得越发厉害便好言安慰,笑言自己无事。却又嘟噜说他恨这个没有吗啡和麻醉的年代:“电视剧里不是有各种吹一下就能把女人弄晕的迷】奸药吗?电视剧果然是骗人的……”
春和拉起纪初霖的手,她想要抓紧他,却又害怕抓痛他,只敢轻轻捏着他的手掌。浅声啜泣。
“没事,春和,不同,嘶——你相公我是男人,大男人,这点——嘶——小伤怎么会觉得疼?”纪初霖的后背血色点点,春和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相公,若是觉得疼,就骂出来好了,娘说不高兴的时候骂出声就好了。不用担心春和哭,反正……”
“我那丈母娘说的也对。小春和想哭就哭吧,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哭够了心里就舒坦了。艹——痛死老子了,老子长这么大,我那边的亲爸亲妈和这里的亲爹亲娘都没这样打过我!”
春和哇一声哭得更厉害,她轻轻抓着纪初霖,手不住发抖,她不敢想,若是今天包拯没有及时赶来该怎么办。“相公,我们去告那个李老……”
纪初霖伸手摸摸她的头。
“告什么?包拯还能杀了他不成?在这个年代县令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协调乡下的事,终究还得靠耆正、里正、李老这些人物。包拯也有他的难处。
“我还真不气那个老头,尤其看见那个老头听说我是纪慎的儿子后反而越发揍我后我就更不气了。那个老头虽说傻乎乎的还一根筋,除了听见案子里有女人就想到扒衣服外,也不算坏,年纪还一大把,我若是揍他一顿不定就打死人了。届时我还得偿命,不划算。”
“相公真是善人。”
善人?纪初霖冷笑,他只是说不报官,不动手打回去,可没说善罢甘休。
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你相公我身体锻炼得不错,经打。我数得很清楚,一共23棒。不多,不多。”
春和哭得更厉害。
“小春和,别哭了。今天的事到让我明白了很多。”
纪初霖趴着不动,只是轻轻抚摸春和的头。
“小春和也要明白,将来去汴梁我们还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很多人也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伤害你,比现在的可怕一百倍,一万倍。所以有点时候你得狠一些才行,对方胡说八道你就得一巴掌扇过去!”
春和乖乖点头。“可是爹说,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更不能违逆男人。”
“让你爹的话一边儿去!这种时候你要听你娘的,有时候人得争,但却不只是为了相公和孩子要去争,为了你自己,也得争。就像那该死的强】奸犯怎么会盯上好女孩,你被盯上了说明你是个贱.人的理论,你不声不响,他们就觉得错的一定是你。”
——
不能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你错了就闭声认错。
只要说了,或许就有人愿意相信你。
春和听着,认真点头。
纪初霖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这一次春和真的懂了。
“小春和懂了就好。我这次也明白了嘴炮在很多时候其实是没用的。而不管我嘴炮再厉害,也没有我爹的头衔好用。三品大员……真是个好头衔。
“我啊,来到这个年代后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四书五经都记不住,秀才都考不上还建个毛线的功!三品大员什么的,想想就行了。我只是时常想如果真的只有八年,我就多给媳妇赚点儿钱,万一真没有我了,我媳妇就算找不到下家也至少不愁吃穿。”
“相公你胡说什么啊!”
“你的为夫我是疯子,小春和勿怪。”纪初霖安抚好春和,紧紧抓着被角,越发用力,似乎想要在被角掏出几个窟窿来。
“但那个混蛋,那个弄出这一场混账事的真正的幕后主使——23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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