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京城落了十年不遇的大雪。
天才蒙蒙亮,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往城外奔走。
轿中,一个年方十九出头的女子倚在软塌上,她披着雪狐大氅,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此刻,她正闭目养神,面上是镇定到几乎冷漠的神情,只有靠的近的老嬷嬷,才看得见她双手紧紧簒着裙子,止不住的颤抖着。
“郡主,容老奴说句实话,您和靖王如今早已和离,他是生是死,已然不关咱们的事……”老嬷嬷忍不住劝道:“郡主应该保重身体,日后还得以老王爷和贤王府为重才是。如今老王爷被囚留心塔,正是需要郡主之时。”
朝歌郡主锦天歌,本是贤王府的掌上明珠,三年前嫁给异姓王季少琛。这门婚事原本也算门当户对,可成婚之前,外面便传出了流言蜚语,说季少琛性格鄙陋,又生在战场嗜血屠戮气极重,实非良人。
从嫁到靖王府那日起,夫妻二人之间便冷若冰霜。直到三个月前,贤王才求圣上赐了和离书。谁知锦天歌才搬回贤王府小半个月,边关突然传来季少琛战死沙场的消息。
这些年来季少琛战无不胜,将原本动荡不安的四小周国打的服服帖帖,竟命丧于同南蛮的一战之中,他在京城已无什么亲人,辗转又是数日,棺椁才送回京城。
锦天歌得了消息,二话不说,天未亮便起身,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见朝天歌不置可否,老嬷嬷进而道:“再说城外可不比咱们京城里面,去送靖王的都是些腌臜脏汉,郡主这半个月来身子一直不好。若是被他们冲撞了,岂不是为着不相干的人,白白受了委屈……”
“他不是不相干的人。”锦天歌终于抬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再怎样,他也曾经是我贤王府的姑爷,难道还让他暴尸荒野、无家可归不成?”
季少琛的尸身是由西北军送回来的。
按律,外地驻军不得圣上调令,不能擅自进城,只能在城外等着家眷来接领棺椁。
她和季少琛夫妻三年,虽无夫妻之实,但季少琛也不算亏待她。他如今在京城已是无亲无故,她替他走这最后一遭,着实算不上委屈。
说话间,小轿已经到了城外,锦天歌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是愣了一瞬。
原本空无一物的冻土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一个灵堂。狂风卷过,许多白衣白帽的将士冒着大雪守在灵堂之外,更有不少高阶的武将列队而立,相继上前,也不说话,只是在灵前献上一炷香,跪拜完之后便转身而去。
大雪皑皑,遮住了荒草杂物,一切都是那么肃穆而沉静。
倒是比她想的要好的多。
到底掌管西北军多年,以战神之威横扫犯境之敌,季少琛在军中的威望比锦天歌所想的要高得多。
不知为何,她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来者何人!”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锦天歌,高声呵斥道:“这岂是你这等妇人该来的地方?”
“妇人不该来这里,但妻子却非来不可。”锦天歌微微抬起头,神情端庄而平和:“我来接他回家。”
她没有带珠钗,亦没有施粉黛,苍白的脸略显憔悴,然而饶是如此,却丝毫没有折损半分贵气。
这是从小生活在天家贵地才能养出来的矜贵,是即使泰山崩于面前也从容以对的清冷,别说在西北,就是在京中也极为少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
忽然有人捧着一只手指大小的竹筒冲了出来,看了看锦天歌,又从竹筒里抽出一只巴掌大的素宣纸,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是她,她就是画上的人!”
锦天歌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边将画卷塞到了她手上,激动道:“嫂子可知道,王爷将你的画像贴身放在竹筒内,每日都要拿出来看几眼。那蛮子的剑刺到王爷心口的时候,这幅画也还在他身上……”
说到这里,堂堂的五尺大汉竟然声音梗咽:“嫂子,王爷等你等得好苦啊!”
灵堂前,把守的军士齐刷刷跪成一排,异口同声,齐声唤道:“请嫂子带王爷回家!”
数千将士的高声悲鸣犹如洪钟怒撞,泣泪山河。
锦天歌呼吸微窒。
从来没有人叫过她嫂子。
手中的画像早已被血液浸透冰冻,宛如一块冻铁,几乎看不清画中人的面目。
季少琛当真对她如此用心吗?
她微微屈膝,大方得体地还了个礼:“劳烦诸位了,一路辛苦。”
“不辛苦,嫂子跟我来吧。”最先跪地的那人擦了擦泪,起身带路:“王爷若泉下有知,看到嫂子来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说着便去揭灵堂前的门帘,谁知话音未落,门内便有人将一个火盆扑面砸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女声愤恨的。
“姓锦的,你怎么还敢来!”
那灼热滚烫的盆在锦天歌面前翻了个个儿,里面烧的半黑半红的热炭冒着白烟,差点儿烫到她的金丝玉拢靴。
老嬷嬷眼疾手快,连忙替锦天歌打着扬起的浮灰,一边沉着嗓子怒吼:“何人如此放肆!锦姓乃是天家的姓,你也敢提?”
锦天歌神色不动,静静瞧着从门里怒气冲冲出来的女子。
倒是嬷嬷冷笑一声,凉凉道:“原来是妙姨娘啊……不过几日未见,竟是忘了守了十几年的规矩。”
这是锦天歌在王府时的贴身丫鬟,随她一同嫁到了靖王府。这妙绣心比天高又生的貌美,便动起了歪心思。不仅早早爬上了妾室的位置,这次更是跟着季少琛一起出征,很得盛宠的样子。
可惜有什么用?她巴巴追了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规矩?锦天歌与将军早已合离,如今还恬不知耻自称妻子,可有半分规矩?”妙绣素衣容裹,面上是哭过后的红晕,双眼微肿。
她本就生的明眸皓齿,脸上带着悲愤和哀怒更显得清艳。目光落到锦天歌身后的大汉身上,怒道:“长辽!你随意带人进出将军的灵堂!该当何罪!”
长辽本就受够了她,将军在时她便苦苦纠缠非要从军跟随,军政会议时便肆意进出毫不知礼,将军战死之后也只知撒泼哭喊毫无礼仪可言。故连礼仪也不屑去做,直言道:“将军早有言表,他此生挚爱画作丹青置于护心镜内,我等日后见此女如见将军,有令不可为有难必相助!”
将军战死后,妙绣更是毫无伤心之态,天天跟人里打听季少琛名下的产业是否有跟季家老宅分割清楚,只不过大家都装作听不懂罢了。
如今这般惺惺作态,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你……”妙绣的脸涨的更红,但瞧见锦天歌清清冷冷的模样,气更不打一处来:“锦天歌,你当真以为在将军心中有半点份量么?若真是有,他怎会这三年来都对你不闻不问?”
这种女子家家的酸话当众宣扬,若是旁人早被羞的满脸通红。但季少琛这三年来的种种落在锦天歌的眼中,哪怕是石头心肠也化了,听到这话,她也不过是微微抬眸看了妙绣一眼:“妙姨娘,就算本郡主和王爷已经和离,也是圣上亲封的朝歌郡主。就算是宰辅正室、一品命妇,都要尊称一声郡主。”
“至于王爷心底的分量么……确实,论自荐枕席、死缠烂打,本宫自是比不上妙姨娘的。”
妙绣再次被噎的难堪,那夜确实是她跪在锦天歌脚边,求允许她以通房丫鬟的身份陪伴将军。
身后众将士们瞧见平日作威作福的妙姨娘在朝歌郡主面前口舌根本占不到上风,就连平日里自持的美貌如今也被郡主盖过,纷纷觉得痛快。
长辽也不想再同妙绣多费口舌,便拱手行了大礼:“将军先灵在此停侯多日了,将军在京城已无甚亲人送灵,唯有的便是嫂子了。”
“多谢众将士们这些日子护送他的灵柩,实在辛苦。”锦天歌微微颔首,在众人的拥戴下走进灵堂。
越过妙绣,锦天歌跨过门槛之时闻到屋内扑面而来的烧灼之气,被呛了个仰倒,险险被身后的老嬷嬷扶住。
老嬷嬷急的脸色发白,握着锦天歌的手腕颤抖:“郡主怎的脸色这样难看?这些日子本就身子不爽,如今可不是被脏东西冲撞了?”
“嬷嬷慎言。”锦天歌拦住老嬷嬷不让她大声宣扬,却也觉得不知为何自己胸口乏闷,不知是不是闻不惯这股子灰味,竟有些呼吸不顺。
妙绣悄悄跟了进来,瞧见那锦天歌步伐越□□浮不稳,身形晃荡,嘴角微微弯起,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的寒光。
季少琛的灵棺摆在灵堂的中央,紫檀木的沉香夹杂着蜡烛纸钱灼烧的焦气扑面而来,锦天歌只觉得更是一阵气闷,头晕目眩。
倒是怪了,从前并未见得这么柔弱过。
她定了定神,只见棺椁前立着一块黑铜墓牌,上面用金色砂漆写着:“康华靖王伏国大将军——季少琛之位”。
长辽悲从中来,哽咽道:“嫂子可还要再见将军最后一面?”
锦天歌点头应承,随后长辽指挥几人上前,将前方的些许障碍去掉,然后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走上前去,看着躺在灵柩的那个男人。
虽与他做了五年的夫妻,却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凌冬时分,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毫无血色苍白的肌肤和凸起的锁骨。眉目紧闭和睡着无异,不似醒来时那样桀骜居高,总是那样刺人。
朝天歌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冰冷的脸颊。
她忽然低低笑了:“瞧你,这么厉害的人,原来静下来……也是这么冷清。”
三年来她这是第二次见过季少琛睡着时的模样,第一次是成亲的第二年,他在西北战役中受了重伤,大夫站了满满一院子,锦天歌想着自己不去瞧瞧有些说不过去,便带着当时还是她陪嫁丫鬟的妙绣一同前去。
他也是这样眉头紧锁,肩膀处缠绕着绷带,血透过白色的带子渗出来,甚至床上也沾染了不少。妙绣当时仅仅是闻到那冲天的腥气便忍不住干呕,而他却做立在床边,脸色苍白如血,却目光灼灼的瞧着站在门口的她。
他身上被血染红的铠甲像极了靖王府盛开的扶桑,也像极了三年前的新婚之日,她在喜堂之上,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自己接下盖头,狠狠地踩在脚下,指天发誓。
“我锦天歌虽与你有了夫妻之名,但绝不会有夫妻之实。若有违誓言,我锦天歌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大喜之日。
新娘子不顾礼仪,口吐狂言。
何其荒唐。
这桩婚姻,本来就是荒唐。
锦天歌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难堪,但季少琛却不恼不怒,捡起满是鞋印的盖头,扔给后面的人,紧紧攥着她欲挣脱的手笑道:“你若是嫌盖着闷,就不戴了。我娘子花容月貌,自然是要让天下人都瞧见的。来,继续拜堂。”
往事如烟皆散去,五年来靖王府的暮暮朝朝,一时之间竟全然堵在锦天歌胸口,使得她自己站立不住半个身子靠在老嬷嬷身上。
方才长辽的那番话虽说得动容,却又戳她的心肺。
她不曾正眼瞧过季少琛一次,却不想他却把自己放在了心尖尖上。
忽然,一股凉意从指尖传来,迅速的扩散至全身。
“郡主!郡主!”老嬷嬷的惊呼让锦天歌的思绪回来,“您嘴角流血了!”
锦天歌大撼,伸手在嘴角一拂,再看指尖果然血迹斑斑。
“嫂子这是怎么了?”长辽大惊,慌忙派人去寻大夫。
锦天歌发觉自己浑身无力,软踏踏的瘫软在地上,双目视物越发模糊不清。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处竟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老嬷嬷的哭喊着要叫大夫,一屋子的人也跟着呼啦全都跑了出去,只剩下锦天歌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努力撑着自己坐起来,可仅仅是抬起头,就让她头晕目眩。
妙绣走到锦天歌旁边,缓缓蹲下,脸上的笑意犹如犹如腐败的花散发着恶臭的浓汁,在锦天歌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张扬肆意。
“足足下了一个月的毒,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了。本不想让你死的这样早,可你偏要见王爷最后一面,可就怪不得谁了。”她说。“如今你能死在他的旁边,想来他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吧。”
“贤王府有你的亲信?”锦天歌原本浑浑噩噩的思绪回光返照一般清晰,这几个月来妙绣都随着季少琛从军,如何能给她下毒?
妙绣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也不傻。”
“你有几个胆子,竟敢谋害本郡主!”锦天歌这番话说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郡主?”妙绣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来:“你不过就是仗着出身罢了!你不爱他凭什么就能占着正妻之位,我爱他为何就要居于妾侍?”随后,她又笑了:“不过你自视高贵的出身很快也就没了,你以为你的父王得罪了他还能有活路吗?”
“你果然是有人指使。”锦天歌一张嘴,血顺着嘴角滴到她的领口,犹如盛开的曼陀罗花。她攒足所有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妙绣。她少时跟着幼弟的习武师父学过几招,身手也甚是敏捷。
妙绣没想到锦天歌如今毒发身亡竟然还能站起来,故而没有防备。锦天歌猛地一扑使得她径直向后仰去,头正好撞到了身后的一个凸起的桌角,妙绣连声也没来得及吭,便直直的躺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巨大,死不瞑目。
锦天歌方才一用力……如今连睁眼都觉得费力。
刀光火石之间,她不由的恐慌了起来。
父王这两年被牵扯进了夺嫡之乱,深陷其中。前些日子皇伯父突然下旨要将父王囚禁起来,而自己中毒,莫非都是一人所为?
只恨自己这三年来从不拔季少琛放在眼里,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这两人,更不要提主动去查妙绣的底细。
“季少琛……”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皮渐渐沉重:“真没想到,我竟要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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