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重山唇角弯了弯,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转身背靠着护栏,偏着头冲谢致行问:“你在这住多久了?”
那截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微微翘起来,底下被遮住的漂亮的眼珠显露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明亮温凉。谢致行躬身抱着栏杆,想了一下,说:“我五年级的时候搬到这的,五六年了吧。”
“那这里的人你都很熟吗?”路重山又问。
“不完全算吧,”谢致行望着他说,“不过这里地方也不大,也能混个眼熟。”
路重山点了点头,冲着楼下聒噪的嬉闹声在无边的深夜里勾起了平直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抬了抬下巴:“向你打听个人行吗?”
谢致行心想,这有什么行不行的,邻里之间不就是要互相帮助嘛。
“你说吧,你打听谁?”
“张翘。”路重山扫过他的眼睛,从中看见了不怀好意的自己,“你知道张翘这个人吗?”
回家时谢致行还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干嘛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说自己谁都认识,路重山可真会挑人问,就那么刚刚好问了个他不知道的。
他反手拧上门锁还有些心不在焉的,连谢呈繁喊他都没听见。
谢呈繁端过茶杯拍了拍他的肩,看着愁眉不展的谢致行,在他眼皮子底下挥了挥手,问:“怎么了?”
“啊......爸,你怎么了?”
靠近门边的地方很暗,客厅内却蹿出一抹光亮的惊人——餐桌中央摆了四五支蜡烛凑在一块集中照明,摇曳烛火将沉默的夜照得发红。
谢呈繁抬手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没怎么,是你怎么了?门都不关。”
谢致行又是惊诧地“啊”了一声,回头一看——明明记得被自己顺手拧上了的门锁依然安安静静的挂在门上,只是自己预计的反锁变成了锁头向里。房门敞开一条线,门外的夜风顺着门缝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想什么呢,这要是你一个人在家,不就是欢迎小偷进来嘛。”谢呈繁抿了口茶杯里的凉白开,随口调侃。
“没什么,”谢致行习惯性否认道,但才说完他又想到路重山能问他的必然是重要的,虽然他说了只是随口一问不用放在心上,但会主动去打听的,肯定也不会太过“随口”,他转了个话音问道,“对了爸,你认识张翘这个人吗?弓长张,连翘的‘翘’。”
谢呈繁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又喝了一口润了下嗓子才说:“你找她是要干什么吗?”
“也没什么,”谢致行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一股脑都说了,“我一个......一个朋友向我打听她,不是住我们这里的,但是应该也不太远,具体住哪儿他不太清楚,所以问问我知不知道。”
“这样啊,”谢呈繁长舒了口气,寡淡的凉白开在嘴里反复琢磨了下才沉声道,“这个名字我听倒是听过,不过也不太了解。只是听说不怎么和人来往,也没什么正经营生,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谢致行平时没心没肺惯了,基本上别人说的话都不会再过一遍脑子,更不用说是自己父母的“金口玉言”,然而此刻仿佛福至心灵一般,他敏感地察觉到他爸话里那点隐晦的暗示——这不是个好人,跟你说完就别再问那么多了。
谢致行懂了他的意思,也没继续追问,把才关上的门又拉开了,一只脚都已经出了房门才回头说道:“我去跟我朋友说一声。”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并没有转身去找路重山,而是直接到了一楼。
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半掩着,整间屋子仿佛陷入了死寂般的黑暗与沉默,谢致行在门外仔细听了半晌,察觉到了一线气若游丝的呼吸声,指尖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放低声音说:“陈叔,你在吗?”
门内又是一声要死不活的喘气声,像是被吊死鬼掐住了脖子一样,幽幽道:“在,进来吧。”
老旧的门板吱呀吱呀的响动起来,屋内一阵阴湿糜旧的味道瞬间刺入他的鼻腔。谢致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心谨慎地摸索着这间独居室的布置,边走近边问:“陈叔,向您打听个人,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咔哒一声,打火机轻轻按下又弹起,黑沉的屋内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仿佛一吹即散,接着是略亮一点的蜡烛。
谢致行用手扇了扇,气流涌动间屋里沉闷的空气像是一点一点地在敲打着他的太阳穴。
他听见陈叔好大口气地说:“这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人。”
“是是是,您是这里的‘万事通’,就没有您不知道的事。”谢致行把门缝开的更大,让室内空气流通,回过身说,“您认识张翘吗?知道她住哪儿吗?”
安静的烛火在室内无声地摇晃,陈叔皱褶横生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更加黝黑苍老,眉骨突出、眼睛凹陷,脸上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垂在下巴。他缓缓吐出口气,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叹息道:“张翘啊,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问她干什么?”
“我有朋友找她有事。”谢致行无意赘述,简单说明来意。
陈叔摆了摆手,干咳了几声:“嗐,让你朋友别找她了,没用。”
“为什么?”
一个两个都让别问了,这张翘的人品是有多差啊,谢致行忍不住暗想。
陈叔朝他招了招手,眯着本来就没多大的眼睛,低声说:“你知道我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吗?”
“不知道,反正很久了,我从搬进来您就住这儿。”
“哎对了,”陈叔笑眯眯地看着他,晚风吹进来,一个没注意又咳嗽了好几声,“我大半辈子都呆在这儿,这里的人就没有我不认识的,张翘也是。”
“张翘以前也是住这儿吗?”谢致行忽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当然了,”陈叔从躺椅上坐起,腿脚不太便利地哆嗦了下,重新靠了回去,“那小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可听话懂事了,人又机灵,是个好孩子。可惜啊。”
这应该是一个遥远而漫长的故事,但陈叔说起来又很简洁,三言两语便用平淡无味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应该略显伤感的故事。
在陈叔的故事里,张翘生活在一个原本还不错的家庭里,不算富裕,但日子也是平稳幸福。然而意外与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张翘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短短两天内全家搬走。
本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谁知道几年后在隔了几条街的一栋安置房前居然看见了曾经的旧人。
模样长大了不少,打扮也更成熟了——脸上化着大浓妆,熏得都快看不见眼睛了,身上是红配绿的碎花迷你短裙,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充满不耐的眼睛里似乎容不下任何一个人,可是对于过路的中年男人却又热情地招手来者不拒。
大概是坐的不太舒服,陈叔调整了一下姿势,往身后垫了块厚布,说:“谁知道几年不见就去做了这种不正经的勾当,我当时没敢上去打招呼。”
“嫌弃吗?”谢致行问。
他们这片老城区,鱼龙混杂,什么人的都有,做什么工作的也都有,和同学一起放学回家时路上都能见到一排居民房门前站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或中年女人。
同学里偶尔有个没脸没皮的还会不怀好意地盯着门口的人看了又看,蹿腾他们去“试试”。
试个球,谢致行心想。
从心里来说,他对这种“赚钱方式”是很不耻的,有手有脚,卖劳力也行。但是不耻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们愿意做,别人愿意花钱,难道他还能成立个“市容市貌监察小支队”去肃清吗?
他不是上帝,不能拯救世界,只能管好自己。
陈叔笑了一下,缺了一截的门牙露了出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后来认出来了又怕她尴尬,而且呢,她那地方离我们这说远不远,我怕有熟人看见了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唉,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地方不大,一传十十传百,想不知道也难。”
谢致行也不知道路重山是怎么想的,找这么个人干什么,他脑子里只能率先蹦出一个不太正经的念头,看着路重山淡淡的眉眼,心里已经转过了九曲十八弯。
路重山听完谢致行给他复述的内容,弯了弯唇角,礼貌地道了句谢,接着转身就要回去了。
谢致行眼疾手快地跨出一大步,伸手拦住他的去路,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找她干什么呢。”
“有事。”路重山极其敷衍的说,连装都不装一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致行默默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耍无赖:“我好歹也帮了你的忙,找这么个人,总要知道你是要干什么吧。”
路重山偏开头调笑意味十足地翘起了嘴角,垂着的眼皮不耐的掀了掀,说:“你觉得我还要找这个人做什么呢?”
谢致行:“......”
他要是知道还问什么。
路重山忽地拍了拍他的肩,明明是同龄人,却以一种异常成熟冷静仿佛哄小孩儿的声音对他说:“今天谢谢你了,不过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放心,肯定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就是有事要问一问她。”
他插着兜没再理会表情略微呆滞的谢致行,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十分洒脱地说:“再见了。”
可能是错觉,眼前这个人说着再见的话,谢致行却有种再也不会见了的感觉。
分明只是个普通邻居,才认识了几天而已。
摸黑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八点4栋准时来电,刺眼的日光也早早的挂上了空中。
雨后初霁的天空总是过于明亮,路重山换好衣服瞥了眼一早就开始释放热量的某个大东西,只觉得这一天都不能舒服了。
他讨厌过于刺眼的阳光、急于争抢地盘的滂沱大雨、过于热闹的环境和活动......一切超出常规的东西他都不太喜欢,因为疲于应付,会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很糟糕。
可是他的生活就从来没走上过正规,他觉得这是给他的最大的讽刺。
路重山打开门,将头上的帽檐向下拉低了一些,额头和眉眼几乎被完全遮住,一缕略长的头发从帽檐下延伸出来,轻轻搭住了眼睫。
强烈的日光被帽子挡住,他低着头,垂着眼,只能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眼前一线地面的情景——一双黑色的平底鞋出现在他眼前,鞋子上方是一双黑色长裤包裹的长腿,再往上......
不用想他都知道是谁了,路重山心中无奈地抿了抿唇,再次压低了帽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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