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小说:溯流 作者:南山沧
    依然是一年中的盛夏时分,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丝毫不会疲倦。

    每到这个时节谢致行就感觉格外欢快,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偶尔出差不在家留他“独守空闺”的父母,都预示着他比其他同龄人多了更多自由,他可以在有度的界限里尽情撒欢。

    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天真而热烈。

    谢致行迎着日光一路小跑回家,脸上身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白色的短袖被汗水沾湿略显透明的贴在背上,又黏又热。

    这一片旧式居民区比邻而居的几栋楼从外观来看几乎没什么两样,白色的墙瓦早已经被黑灰色取而代之,每层楼的屋檐下基本都会结出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偶尔还有脱落的墙皮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甚至都没人愿意给它一个垃圾桶的容身之地,墙上的细缝也越来越密,一条接着一条,宛如刻意雕琢的冰裂纹。

    据说这里的房龄已经快到头了,看上去也和垂暮之年的老者没什么区别,只是每年抬头一看都觉得这一块老地方要拆了倒了,可也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

    谢致行的家住在四楼,比起其他一家挨着一家如同大杂居的住所,他家靠着走廊和一段三四米的“空中走廊”硬生生拐了个弯凹成了个“L”型,恰到好处的与这一层七八家住户分隔了开,自成“独门独户”,独享一方天地。

    一如往日,父母工作还未回家,他和几个伙伴从上午出门一直泥地打滚到现在晚霞渐起暮色愈浓。

    才到二楼,就听到楼上某层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动,偶尔还伴随着像是椅子砸地的沉闷声响和男人女人争吵的声音——这里房子的隔音都不怎么好,同一层的邻居还好,上下两层的基本住楼上的掉根针在楼下的住户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隔音效果近乎于无。

    谢致行放慢脚步,仔细听着这一通动静,初步估计是从他们那一层传来的。

    这一栋的住户他并不全认识,但是同一层的基本相熟,有时候也能看见或者听见哪一家唾沫横飞嘴皮子大战的场面。要是这家还有小孩子,隔壁的叔叔阿姨们有的就会招招手把小孩儿往自己家领,以免被荼毒。

    谢致行沿着楼梯扶手慢吞吞地往上走,楼上的吵闹声也越来越清晰。

    隔着老黄瓜刷绿漆的旧铁门和几层楼梯台阶也能听到有女人喊了句:“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就这么对我吗!”

    他皱了皱眉,感觉这次吵架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不太耳熟,是又搬进新住户了吗?

    每次遇到这种场合,父母要是在家的话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他拉回家关上门,阻断“直接污染源”。

    楼道里很闷,只有一丝风透过暗旧的转角窗户的缝漏进来,还是热风。谢致行不为无聊地听着墙角,还在纠结是不是应该上去,一个略显低暗却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别往上走了,他们打起来不认人的。”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这句话,楼上又是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清脆利落,貌似是瓷碗摔地的动静。

    男人在长久的沉默过后终于舍得出声了:“你有完没完,一天到晚就这些话,出去喝个酒都不行,哪家婆娘管的你这么宽?”

    ......

    谢致行猛地抬起头,他站在楼梯下一层,说话的少年背靠在上方转角处的扶手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搭在一边。

    楼道的灯坏了很久也没人来修,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打算修了,此刻夕阳斜落,只有一圈保有热意的余晖顽强地投进这一条昏暗的走廊,点亮暗沉的天顶。

    谢致行仰头看着他,少年背后也不无意外地染上微红的落日余光,从头发丝到白色的T恤下摆都渡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光亮,在嘈杂声响与黯淡的楼梯口,仿佛整个人置身于无端落下的迷人光晕中。

    少年的眼睛似乎没有完全睁开,眼睫微垂,冷淡的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睨着他。说话时也不怎么用力,像是只从唇缝中不经意吐出几个字,一放即收,谢致行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收回了目光,接着拿笔继续在左手卷着的东西上写了起来。

    这时谢致行才看清对方手上还拿着他们常见的作业本,白色的内页上是一行又一行黑色的字迹,应该是用了很久,但看着依然很新。

    谢致行沉默了一会,有些踌躇地往上迈了几步,什么都不用多说他也明白了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与那对吵架的夫妻是什么关系。

    他想了下,眨了眨眼问道:“你是新搬来的邻居吗,以前没见过你。”

    然而对方不理人了,侧对着他融入光与影之间,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抵坐在扶手上埋头写作业。

    谢致行惯常于这样的沉默场面,但此时此刻忽然有点不适应起来,于是没话找话:“你作业很多吗,怎么放暑假也不让人好好玩。”

    回答他的依然是安静又无边的沉默。

    谢致行抿了抿唇,感觉身上像是有无数只跳蚤在蹦跶,但又摸不着,怪别扭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冒着一股名叫“尴尬”的热气。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有两种选择——你不理我那我也不理你,大家一起尴尬;或者继续厚着脸皮上前搭话。

    谢致行琢磨了一下现在的处境,感觉即便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方应该也不会有半分不自在。

    楼上的吵闹声和摔东西的声音还在持续,左摇右摆间,好似有两个小人在头脑里不停打架,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把他往两边拽,就差当场拆了。

    谢致行又往前走了两步,漆黑的眼眸在浅薄的余晖中闪烁着零星光点,额前的短发被汗水濡湿,走动间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他说:“我是一中的,你也是吗?”

    谢致行心说,要是还不做声那就他就立马上楼再不理他了。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怕他上楼主动找死,对方总算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是。”

    他顿了一下,指尖的笔也随之停住,接着补充道:“高一。”

    “哦哦,”谢致行低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下学期就高二了,比你大一届。”

    一直不冷不热的人闻言忽然抬起头看他,不太和善的眼神似乎又夹杂着一点看白痴的无语,倒衬得眉眼生动起来。

    “我是说我现在高一,意思是下学期也是高二。”他说。

    谢致行从他的言语中分明看出了点“别想占我年龄上的便宜”的意思,于是咽了口唾沫,没头没脑地说:“你几月的?”

    对方做题的速度不变,即便没有桌椅他也依然如履平地一般,作业本很快翻过一页。他写字不停,就在谢致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对面的人突然动了动嘴唇,眼神也不给他一个:“比你大。”

    谢致行:“???”

    他是说的火星语这么难懂吗?

    “我七月的,刚过的生日,”他较起真来,接着说,“咱们附近的邻居里我最大。”

    路重山没懂他对于年龄最大这件事语气这么自豪是几个意思,不就是比别人早点老么?

    他微微不耐地看向对方,眼睛里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精明的眸光,冷着声音道:“你爸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吗?”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几层台阶下的少年人仰头望着他,略微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尚未干透的汗珠顺着滑落下来没入泛湿的衣领,眼睛睁得溜圆,无辜感十足地冲他说:“你不是刚搬来的邻居?”

    “唉。”

    路重山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无遗憾的想,看来是真傻。

    他利落地从扶手上跳下直起身,合上本子,微抬着下巴冲对方说:“谁说我是新搬来的?”

    “啊?”谢致行张了张嘴,目瞪狗呆,“你不是说......”

    他说什么来着?

    哦。他什么都没说,一切都是自己在自问自答自作多情。

    果然是玩傻了。

    谢致行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脑袋把里面的水晃出来看看究竟是些什么废料,就见对方收起本子往楼上走了。

    他连忙出声阻止:“哎,你不是说不能上去吗?”

    对方头也没回,冲着前方的空气说:“那是你。”

    先前阻止他上楼的人此刻大步流星地往上走,谢致行莫名多了几分思虑,一路尾随但又隔着五六层台阶的距离,直到看见对方走到四楼右转进了那间争吵声源头的房间才被砰地一声摔上的房门惊醒过来。

    嚯,还真是新搬来的邻居啊,怎么这么爱骗人呢,还好自己够聪明。

    随着房门的打开和再度紧闭,屋内的争执声明显小了下去,至少谢致行站在楼道口没再听见摔凳子摔碗的动静。

    他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家走,和其他房屋一样,如同翻版复制的灰色铁门静静地维护着一方不大的天地,只是门外还多了一扇他爸爸自制的防盗门,窗户上也是,铁锈斑驳的横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接驳起来的,看着有些旧,但用了好几年却依然稳当牢固。

    晚上七点多,谢致行的父母才相继回家。

    客厅开了一盏温和的黄灯,两台落地风扇吱呀吱呀地摆着脑袋环绕式地吹着整个客厅,电视机里的小人手舞足蹈活蹦乱跳却没有声音,谢致行坐在一张明显泛白已经脱线的小沙发上,点头如捣蒜地撑着下巴打瞌睡。

    听见门口的动静后却条件反射地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这才舍得睁开眼看清来人:“你们回来了。”

    林晓慧女士放下手里的提包,看了一眼摇头摆尾的两台电风扇,走近其中一台,合上开关说:“开两台干什么,也不怕感冒了。”

    谢致行揉了揉眼睛,不太清醒地含混道:“我怕你们回来屋里太热,先降降温,等会就关掉的。”

    按在电风扇上的手一顿,虚虚地握了一下,随即手的主人说:“七点多了外面也不是很热了,风还挺大吹得很凉快,看来明天八成要下雨了。”

    谢致行轻轻“啊”了一声,心里想,明天不能出去“打滚”了。

    他家是典型的两室一厅,两间卧室隔着一个客厅,而客厅与厨房只有一道布帘挡着,每天都能闻到呛人的油烟味从里传出。

    他爸爸谢呈繁正一手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身上还系着一条墨白的小碎花围裙。

    边走还边说:“今天楼梯里潮得不像话,估计是场大雨,咱这也好久没下雨了。”

    晚饭时,跟林女士说的一样,屋外的风吹得枝叶乱飞,已经有狂风大作的趋势。屋内两台电风扇都已经关掉,享受着来自夏日难得的凉意。

    谢致行吃了几口就咬着筷子看着窗外肆乱的怒风,倏然想起一件事:“我们这一层是不是搬来新邻居了?”

    两个成年人和一个正在蹿个头的少年人坐在半人高的四方形餐桌倒也不显得拥挤,林晓慧女士看了一眼他一直咬着唇齿间的筷子,没说话,却已经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谢致行见好就收,立即老老实实地夹了口米饭闷头吃了两口,才听见林女士说:“不太清楚,你看见有人住进来了?”

    “呃......”谢致行嘴里还含着半筷子的饭粒,支支吾吾地“呃”了一遍,等完全咽下去了才说:“我看见他家儿子了,也是一中的读高二,比我小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同个班。就住在隔壁挨走廊那户。”

    “那就应该是。”谢呈繁接话道,“我回来的时候也听到了点动静,应该是这两天住进来的。”

    说完他想到什么,冲着谢致行碗里的菜一指,示意他多吃点,又接着道:“不认识的你也不要瞎打听,碰见了问声好就行。好像姓路吧,就叫路叔叔。”

    趁着谢致行闷头吃菜的间隙,林晓慧冲谢呈繁递过一个眼神,眨眼间就心知肚明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林晓慧在不清楚来龙去脉的情况下也十分默契地顺着往上说:“别人家的事不要多管,邻里街坊的,不要伤了和气。要是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和你爸......”

    林女士交代的话有点多,边说边给他碗里夹了几块肉。

    每到了这种时候谢致行就会自行进入“神游太空”模式,点头点的“不亦乐乎”,可那些话能听进去多少就看缘分了。

    此时的缘分似乎不太佳,他记得他爸爸说那家人姓陆,直到这时他才猛地想起一件被抛之脑后的事——

    他都没问今天那人叫什么,要是真凑巧开学在一个班他该用什么姿势打招呼呢?遇见了叫不出名字会不会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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