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唐毒]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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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期的陆煌和现在很不一样。他的母亲是与明教圣女一同长大的内门弟子,父亲是与中原人做生意的富商,可以说他是被簇拥着长大的小少爷。

    母亲教他明教武学,父亲教他做生意的本事,他一年中至少有三四个月会随着父亲的商队前去中原。父亲有意在未来将商队全权交由他打理,见他官话说得极好,却不太认得中原字,便将他送去长歌门潜心学习。

    那年他十六岁,到长歌门的第二个月,迎来了另一位从中原之外来的新同学。穿着另一种风格的奇装异服的苗卓,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推开寝室的门和他打招呼。

    陆煌来自西域,那里的人都生得体格高大,而苗卓来自更远的南方,明明只比他小上一岁,却比他整整矮了一头,小了一圈,看起来好欺负得很。

    他也确实欺负苗卓了。

    苗卓虽然官话说得流利,但最初总是带着奇怪的口音。他解释自己是跟蜀地的朋友学的官话,也是为了能与朋友通信,才特地来长歌门识字。可陆煌才不管这些,总是在苗卓发音奇怪的时候学他说话,气得苗卓总要拿随身的虫笛打他。

    又或者,后来苗卓识字的进展比他快,夫子就让苗卓督促陆煌练字,两人都做完了作业才能休息。陆煌偏偏就要故意写错,苗卓给他指出来纠正了,他接着又继续写错。拖到最后,苗卓没有办法,一边生气一边替他写完作业。

    有时候他真的将苗卓气急了,便会拿出从西域带来的新奇玩意儿或者是新得的小点心去赔礼。苗卓也不记仇,说点好话哄一下也就算了。

    少年人的友情便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建立了起来,到后来,欺负的行为更像是玩笑。有时在寝室里玩闹得累了,也情同手足般同塌而眠。

    在长歌门待了一年有余,父亲来信让他回家。在他要离开的那一天,苗卓到码头前送他。

    他还记得苗卓拉着他的手,红着眼睛问他,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当然能,我要是再来中原,一定去找你。

    苗卓当时笑了一下,接着马上就落下泪来。他一边哭,一边将手上的银镯褪了下来,放在陆煌的手里,说这银镯是避邪驱鬼的,若是去了苗寨,也能当个通行的信物。

    陆煌也舍不得与朋友分开,收下银镯之后,便将随身带着防身的宝石刀鞘的匕首送给了苗卓。这把匕首受过明教圣火的洗炼,他希望苗卓也能得到圣火的祝福。

    可是他食言了,他之后再也没有想起过答应苗卓的话。

    回家之后又过了数月,他再一次随父亲踏上前往中原的路,却在半路被觊觎父亲财富的副手毁掉了对未来的美好设想。他看着父亲和相熟的同伴惨死眼前,痛恨自己以前没有踏实练武,不能护住至亲之人。他拼了命地从贼寇们的包围中逃离,慌乱之中,随身带着的银镯也丢在了那个黑夜里。

    他一个人逃命,又身无分文,辗转回到西域,进入明教的地盘才得以喘息。可是其他弟子却告知他另一个噩耗,母亲以为他们父子皆亡,想为他们报仇,却因心绪不稳,在运功时不甚经脉逆行,重伤之后拖了许久,还是撒手而去。

    痛失至亲,他的心中只剩下仇恨。他没日没夜地练武,武功大成之后再次踏入中原,只为寻仇。过去的艾尔克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因仇恨而生的陆煌。

    他哪里能想到,苗卓在那一年里对他动了心,甚至情深至此。

    之前他看着唐翎,总会想为什么唐翎就看不见自己对他的情意。现在他成了“唐翎”,才知道感情就是如此。当你眼中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你能敏感地察觉到眼中人在看着谁,却察觉不到还有谁在旁边看着你。

    他现在回忆那五日与苗卓的相处,这才一点一点看见苗卓是什么模样。

    重逢时瞧见自己的那一脸惊喜,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出来时的欲言又止,听自己索要生死蛊时的忧心忡忡,握着自己的手说出自己听不懂的爱语时的紧张……

    是这样啊……陆煌终于看明白了。苗卓喜欢他,恐怕也看出来他喜欢的是唐翎。就像他之于唐翎,唐翎之于苗卓。

    这是一摊什么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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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煌和唐翎在五毒教总坛住下了,和其他来支援的人住在一处,苗卓的屋子再次空了下来。

    头两天,他们两人互相不说话,连对视也没有,远远看见了都避开着走。他知道唐翎不是在怪自己,只是和自己一样,心里有一个结,难以面对彼此。

    第三天,他们终于说话了,为的是两人共同的任务,调查天一教尸王的情况。

    他们本就是为此而来,而且周边数个寨子被天一教占领,其中就有苗卓长眠的地方。为了大义,也为了苗卓的安宁,定要协助五毒教将天一叛徒们赶出去。

    两人简单交换了一下这两日得来的情报,定好了潜入调查的计划,旁的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便分头行动了。唐翎擅长□□机关,在隐匿和潜行方面不如陆煌,因此陆煌负责深入天一教这次进攻的总营地,唐翎负责查探其他被占领的村寨。

    夜晚是最适合潜入的时候,陆煌凭着自己绝佳的潜行本领,绕开总营地外围守卫的天一教士兵们,他接近了尸人大军聚集的地方。这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实在令人作呕。

    尸人没有意识,要么无意识攻击身边的生命体,要么被他人利用体内的蛊虫操纵。虽然如此,他们却比人类更加敏锐,只要是活物,哪怕想法隐匿了身形,也能够察觉到。陆煌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尸人群的外围找了一颗巨树,潜伏在上面朝里眺望。

    夜色很深,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尸人聚集的正中间有一座小祭坛,周围点着六个火把,照亮了祭坛上的情形。陆煌隐约看见上面有人,其中两个和外头的守卫打扮一致,另两个的穿着倒像是有些身份的,或许是高级弟子甚至长老一类,他们两人对着正中间的一人,正在说些什么。

    天一教是从五毒教众叛逃出去的,衣着打扮也差不了太多,以蓝紫色为主。可正中间的那人,却是一身红衣。因为隔得实在有些远,陆煌看不清这几人的脸,却明显感觉到红衣人的肤色要比其他人苍白许多,竟和这些尸人相似。

    莫非是尸王?陆煌如此猜测,更是留心观察。果然不多时,他瞧见红衣人拿出虫笛,在唇边吹响,一阵怪诞的笛音传来,这群围着祭坛的尸人大军便整齐划一地朝另一处移动。

    他听闻天一教炼出的尸王,可轻松操纵万千尸人,而天一教普通弟子能同时操纵的不过十余尸人,在战场上调动起来颇为费力。毋庸置疑,这尸王便是天一教此次总攻的关键,可谁也不知道,尸王看起来竟是有自我意识的。

    掌握了这一条重要的情报,陆煌看了一眼快要朝自己这方靠拢的尸人大军,决定先行撤退,回去与唐翎商量之后,再来一探。

    返回总坛之后,陆煌等了许久,才见唐翎如约来到自己入住的房间。唐翎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紧皱,毫不遮掩眼底的怒意。

    “怎么了?”陆煌问他。

    唐翎握拳狠狠锤了一下身侧的墙壁,答道:“天一教实在没有人性,寨里除了他们的人,见不着其他村民,却摆满了炼尸罐。他们将所有的坟地都挖开取尸,腐烂严重的就随意扔着不管,空了的坟恐怕全被他们拿去炼尸了。阿卓他也……”

    唐翎说不下去了,他紧紧攥着拳头,骂出了声:“该死的天一教!”

    陆煌哪里听不明白,苗卓死后竟不得安宁,被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当做了炼尸的材料,不知现在下落如何。他想到之前看见的,那些毫无意识、模样怪异、散发着腐臭的尸人,也和唐翎一样心中愤恨。

    两人憋着一股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唐翎回神后问他今晚调查的情况,陆煌如实相告。可能具有自我意识的尸王,是个极度危险的存在,但同时,也许是个从内部瓦解天一教的极佳突破口。他们决定明晚再一起深入天一教主营地,彻底探清尸王的真相。

    正事谈完,唐翎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在陆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这两日总睡不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可除了你,还能跟谁说呢。”

    听他这样说,陆煌才敢仔细地打量唐翎,发现他果然憔悴不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这两日他也过得不好。

    陆煌回他:“我也睡不着。一闭上眼,总想起他。”

    不必提起名字,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唐翎嗯了一声,接着说:“我总忍不住去想,若是你没有替我挡箭,若是我告诉了你那句话的真正含义,若是你没有跟阿卓讨要生死蛊,若是我没有带你来这里……似乎有很多机会可以让阿卓活着,可是我全错过了。”

    “你可以怪我。”毕竟苗卓是为了自己而死,陆煌也一直在责怪自己。

    “不是你的错。”唐翎交握着手,低声呢喃,“我情愿死的是我。”

    陆煌因为这句话屏住了呼吸,半晌才喘着气说:“阿翎,别说这种话。”

    他也情愿死的是自己,不是苗卓,可时至今日,他说不出口。

    那时他也是这样想的,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唐翎活着。可今日他成了被活下来的那一个,才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他以为自己无牵无挂,可以轻松赴死,但事实并非如此,还有人在乎他。

    唐翎默然了一会儿,才回他:“对不起。”

    陆煌摇摇头,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明明互相珍视,却走入了死胡同。他们三个人,全都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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