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F大开学典礼

小说:希希:咨询之路 作者:月呀么
    惜惜七月中旬回家。从上海坐十六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早晨七点到太原,就为了省一百五十块钱的卧铺差价;上午九点坐四个半小时的硬座,下午一点半到朔州;再从火车站坐小巴到高石庄乡。从高石庄乡到大河堡村,再没有公共交通可以借助了,惜惜就花三个小时走回去。

    奶奶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躺在床上咳得厉害。脸像发皱的果壳。惜惜回家,她颤颤巍巍地爬下床来,爬上灶台给惜惜做饭。

    几个叔叔伯伯跟爸爸一样,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女人,也带着孩子进城讨生活。进不了城的奶奶,就躺在床上干喘气。

    弟弟越发的弱智。他把泥巴糊到炕上,把米饭吐到惜惜脸上。惜惜抡起拳头揍他。

    EMS无法寄达的地方。F大录取通知书的快件是邮递员找人捎来,直到八月才寄达。大字不识的奶奶,捧着录取通知书使劲地读,满眼泪花。

    惜惜走的时候,奶奶把几张皱巴巴的,深蓝色的一百元人民币塞给她。她还帮惜惜叫了一辆三轮摩托,送她去最近的汽车站。

    惜惜回上海,先去找的爸爸。

    爸爸住在新江湾城工地上的民工棚。昏暗而逼仄的十平小屋,满当当挤了四个上下铺,一共八张床。还挤了两张破旧的写字桌,桌上摆满水壶,肮脏的杯子,泡面,馊了的饭,换下的衣物。

    如果惜惜从来没有去过韩冰洁家,或者没有进过金茂,她会觉得拥挤、肮脏、昏暗、简陋,就是生存的常态。可是她去过。

    因为去过,所以进民工棚一分钟,她浑身被一种不安包裹。她觉得那里又脏,又乱,空气中弥漫着体味和汗臭。她小心翼翼避免触碰那里面的任何一件东西,连爸爸递过来的掉漆水杯,她也没有接。

    她落荒而逃,逃去姐姐那里。

    姐姐住在杨行镇上的某个破旧小区。虽然破旧,还是比民工棚好太多。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住着八个女孩,主卧次卧各睡三个,客厅睡两个。都是在附近做餐饮服务业的外地姑娘。

    本来拥挤。听说信信的妹妹要来睡三天,姑娘们就更不乐意。

    “我妹妹要上F大了!”信信骄傲地说,“现在没报到,宿舍还不让住。过两天就可以搬进去了!”

    满脸不乐意的姑娘们,转而对惜惜刮目相看。她们学信信的样子,捏她的脸蛋,揉她的头发——惜惜很不高兴。没有高跟鞋她就很矮。脑袋可以随便摸。

    “在这里不能白住的!大家都要上班就你不上班,你把地给扫了,窗给擦了!衣服都给我洗了晾了!”

    惜惜满不情愿,“噫,好恶心,别人的内衣裤也要我洗吗?”

    信信并起两根指头,用力点惜惜的太阳穴,“恶心个屁!你从小到大的内衣裤还不都是我洗的!我有嫌你恶心吗?”

    姑娘们去上班。惜惜乖乖照姐姐吩咐,打扫卫生,洗好衣服。闲着半日没事,她就翻姐姐的书。

    姐姐床头柜里有一大堆书。地摊上买的,学校旁边捡的,商店做活动免费送的,还有勒紧裤腰带自己买的。

    初中以后,她就没读书了。但是还保存着以前在学校的所有课本,还有零花钱买的小人书。

    到上海以后,她又攒了好多书。

    各种破旧的课本,中学辅导书,语文课外读物,别人扔掉的地图和字典,出国旅游的攻略,打印出来的考研笔记,还有许多小说。《安徒生童话》,《简爱》,《小妇人》,《茶花女》,《嘉莉妹妹》,《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

    晚上十点才关门,还要半小时打扫卫生。信信十一点多才回家,看到惜惜在翻自己的书。

    “F大的图书馆,一定有很多、很多书吧……”信信有点发痴,好像看见了图书馆的样子,“到时候,你能不能带我进F大的图书馆看看啊?……”

    “啊?”惜惜为难,“图书馆的话,外人可以进吗?”

    “算了。”信信扭过头,“长成我这样子,还是别……”她没说完那句话,又转了个念头,“惜惜你去读书了,帮姐姐借书出来好不好?姐姐帮你洗衣服!”

    “啊?”惜惜还是为难,“图书馆的书,可以带出学校吗?”

    “哦,好吧。”信信又哼了一声,“嘁!谁稀罕。我不看你的书,你也别看我的!”她蛮横地从惜惜手里抢回《嘉莉妹妹》,又捡起被惜惜摊了一地的书,扔回床头柜里。

    惜惜看到姐姐掉皮的手。

    她捉住信信的手,摊在灯光底下看。一层一层浮起的皮。好像僵尸的手被扔到水里泡肿。

    “怎么会……”

    信信嗖地一下从惜惜手里抽回手。

    惜惜呆呆地看信信。

    信信别过脸说,“惜惜你好好读书。以后赚了钱,姐姐就不用给人洗头了。”

    惜惜认真地说,“姐姐我将来赚了钱,帮你去做兔唇的手术——你知不知道,兔唇是可以治——”

    已经一个巴掌打了过来,打在她后脑勺上。

    “怎么着?怎么着?还没上大学,已经开始嫌我难看啦?”她恨恨地拿掉皮的手拍惜惜的脑袋。拍得她头发飞起。

    从小到大,打架从来打不过姐姐。

    惜惜抱头鼠窜,一面叫,“我以后赚了钱也不给你!我还不如去医院整我的脚……”

    信信抱手冷笑,“你那脚要去医院吗?拿把菜刀一刀剁了完事。”

    晚上惜惜跟姐姐挤在一个被窝里。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惜惜看到,有眼泪从信信的睫毛里渗出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

    信信睁开眼睛。

    “书是一个坏东西。”她说,“它让你知道自己的渺小,却又不甘于命运。”

    惜惜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怎么说。

    “惜惜……姐姐真羡慕你。”

    爸爸执意要送惜惜去报到。

    惜惜一点也不想他送。但是他脾气执拗。

    他花五十块钱,给惜惜买了一只初中生都嫌弃的米奇书包,还有不知哪个菜场的犄角旮旯里淘出来的过时文具,让惜惜带上。

    他还花两百块钱,给惜惜买了一只皮制的行李箱,替换掉那令人尴尬的彩色编织袋。

    他自己穿了一件年代久远的中山装。从山西千里迢迢带来上海。平日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来上海两年,这是出箱第一遭。

    可依然遮掩不住,那日晒后黝黑的皮肤,那风吹雨淋的面容,和那刀石磨砺的粗糙的手。

    如果这是一个工人阶级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兼具工人与农民属性的农民工,当是这个国最得享有主权与尊严的人群吧,为什么要为一个农民工的父亲感到羞愧呢?

    如果上海的繁华乃是农民出身的工人所一手锻造,为什么和农民工的爸爸走在学校里,走在光鲜亮丽的人丛中,要感到自惭形秽和低人一等呢?

    自然科学试验班在学校本部,也就是邯郸校区。宿舍在本部6号楼,年代久远,虽然翻新,条件依然有些简陋——对于某些新生。

    “我晕,空调没有就算叻,一层楼共用一个洗手间咧,要人怎么活呀。”

    惜惜抬头,跟邻床的女孩打了照面。

    那女孩打量她和她爸爸,眼神里带着微微的掂量和轻蔑,“你好啊,我叫史悠,F大附中的。你咧?”

    “我叫任相惜。朔州一中。”惜惜小声说。

    “朔州一中?没听说过。哪里的呀?”

    “山西。”

    史悠转而跟她妈妈,用上海话飞快地说话。她妈妈回过头来打量她,又打量她爸爸,又打量她。

    同屋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陆玫,南京人。肤白面嫩,温柔姣好。非常客气,保持着距离。

    还有一个叫杜小月,浙江衢州人。小小的,黑黑的,声音细细的,见人一副很害羞的模样。

    “我……我叫杜小月,就是《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的那个杜小月。”她这样自我介绍,史悠就笑,“什么年代了,谁看这种电视。”杜小月讪笑,“是,就我爸爱看……”

    杜妈妈给大家拿特产,每人给了一包香辣鸭掌,一个大胡柚,还有一个椪柑,“这是我们衢州特产。衢州还有兔头鸭头和鱼头,你们有空来衢州玩啊。”

    史悠把鸭掌和胡柚椪柑放回杜小月桌上,“这个你们自己吃就好了哦。我吃不来辣,一吃就冒痘痘的咧。还有这个柚子,我指甲太软了,剥不动的,你自己吃就好了撒。”

    杜小月说:“我给你剥……”史悠摆手,“不用的不用的。你帮帮你妈妈好啦。”

    都有母亲陪着过来。母亲爬到上铺给女儿铺床。

    惜惜爬到上铺铺床。大家小心翼翼地绕开惜惜的爸爸。惜惜爸爸木讷地在屋里杵了一会儿,跟惜惜说:“爸爸先走了。”惜惜说:“快走快走。”

    收拾妥当。送走父母。史悠招呼陆玫去吃饭,剩下杜小月跟惜惜。

    杜小月看一眼正在往衣橱里挂衣服的惜惜,着急地跟上正要出门的史悠和陆玫,“哎——你、你们等等!我跟你们一起。”

    惜惜翻了个白眼。

    各种入学手续。办银行卡,办一卡通,开账户,开网关。注册,选课。照着地图找楼。样样都要电脑。

    她跑到走廊上,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我要一台笔记本电脑。”

    话筒那边有轻微的停顿。

    “要多少?”

    “三千。”

    “好。”

    他挂了。

    晚上十点,他又来电话,把惜惜叫出宿舍。黝黑的僵硬的手递过来一沓纸币,带着沙泥。

    F大学的开学典礼。

    在正大体育馆隆重举行。

    惜惜又想躲去角落。可惜没有选择。坐在正中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国旗就在头顶。校长温和而又严肃的面容就在跟前,躲也躲不开。

    “……大学教育正在沦为职业教育。现代职业极度分化、多元化,随之导致高等教育过度专业化。明确的职业指向,使教育的意义变得越来越窄,仿佛教育只为了‘就业’这个唯一的目标……教育更为重要的内涵,是传授思维方法;而学习的本质,就是获取隐藏在各种知识背后的智慧。”

    惜惜想,知识背后的智慧?

    想到姐姐床头柜里的书,和她如白色茉莉发皱而凋零的手心。

    “……爱因斯坦说,仅仅靠知识和技能,并不能带给人类幸福而又有尊严的生活。”

    惜惜想,幸福而有尊严的生活?

    想到妈妈简陋的狭室,和她如风吹芦苇般压弯了的背脊。

    “……并且也说过,客观真理的发现之上,应当宣示有崇高的道德标准和价值体系。”

    惜惜想,崇高的道德和价值?

    又想到爸爸黝黑粗皱的面容,和他一身古板的中山装。

    她迷迷糊糊地走神。走神到遥远的晋北的草地,和荒凉的清水河。她在那里还有一个傻弟弟。

    校长发言已近收尾。

    “……四年以后,你们要离开。我祝那时的你们更有智慧,更有思想,对国家民族有担当,对人类有担当。我祝你们有一个远大的前程。我祝你们更幸福。”

    她想,……幸福?

    校旗升,校徽亮。煊赫庄严的校歌,在空旷的体育馆上空回荡。

    巍巍学府文章焕!

    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

    无羁绊,前程远,向前,向前,向前进展!

    日月光华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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