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轻遮,一豆灯火。
孟辉光着上半身,趴在榻上。
张守看着他背上横七竖八的旧痕,一道道都是少年时候的辛酸,不禁心疼。
他半倚床沿,垂着眼皮轻轻把金疮药往孟辉后背那片崭新的皮开肉绽上敷去。
张守知道那是切肤彻骨的疼,凝望着孟辉,发现他把脸埋在枕套间,一声不吭。
“你也太能忍疼了吧?打你的时候你不吭声,上药的时候还是不吭声。”
孟辉低声:“本来就是我监管不严,导致此事。打我的、给我上药的都是您,我有什么颜面吭声?”
“我打你打得这般狠,冷霜要知道了,不得恨上了我?”
张守声音很低,孟辉还是听到,他扭头望着节度使,眼神都是震惊。
“他怎么可能恨您?他自己也有错!我挨打,替他挨打,都是军纪,怎么能心生怨恨?您若是不打我,怎么在士兵心中树立法纪?”
张守心绪抚平,半晌无言。
孟辉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把头又转回去。
绷带将孟辉上半身几乎缠满,覆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张守垂首道:“这八道伤,势必留疤,一辈子都消不下去。”
“无妨,也让我长长记性。”孟辉语声淡淡,似乎说着最天高云淡的事,丝毫不以为伤。
“我也给萧凉上过药了,你不用担忧。”
孟辉噗嗤一笑,眼光里跃动着那一豆的火光:“节度使哥哥,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好啊?在外面要打要罚的,回来就温柔得不行。”
张守斜睨他一眼,回到桌旁剪灯花。
“我猜,晴弟当时重伤后被你革职,你也是如此关照他的,是不是?”
张守平静地望着孟辉:“军纪不可乱。”
孟辉点了点头,一本正经:“所以,弟弟都是关起门来照看。”
“你再这么油嘴滑舌,小心冷霜过来收拾你!”
孟辉笑着将自己的发带除下抛在一边,浓密的鸦黑长发披落:“他还想收拾我吗!那晏生温的谈判会我就不告诉他了!”
张守皱眉:“什么晏生温谈判会?”
晏生温是守黎和良郡中间一处风景秀丽的游玩之地,山清水秀,夏日很多游人登山流连。有一片偌大庄园,主人唤作温黎,是个学究,归属张守统治。晏生温也是唐军与韦军从来没有交战过的地方。
“您不是想救古凛他们吗,我想了一个法子!不光可以救了他们,说不定还能一举端了韦巍!”孟辉笑道。
张守瞬间站起:“你,你说什么?”
孟辉微微一笑:“且听我言。”
永宁。
此夜,古棠儿在观音庙里逗留的时间格外长。
她知道没有人再监视她了。
因为白天,严绝和韦巍说,假如古棠儿尚有二心,古凛和欧阳远逃跑时不会不带上她。
韦巍被严绝一番诚恳有逻辑的话打动,不再派人监视她,并且允许古棠儿作为谋士身份参与军情讨论。
虽然目前还并没有什么军情。
只是,棠儿得了自由,她可以想在观音庙待多久就待多久。
此刻,庙里烛影幢幢,棠儿燃了三支蜡烛。
一片连结一片的蛛网、残缺不全露着灰棉絮的蒲团、还有不是那么生动的观音像都被倒映在房顶。
枯败荒芜。
棠儿跪在一只蒲团上,正深深叩首。突然,庙内一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迅速翻了个身,躲在观音像后。
“谁?”
“我。”一个低沉的沙哑声音。
棠儿握紧拳头:“严将军,你吹蜡烛干什么?”
“暗中好说话。”
棠儿发出“嗤”的笑声,却并没有笑。“你想说什么,都不敢看我的脸?”
严绝低声道:“棠儿姑娘,你先出来。”
古棠儿握着一把匕首。这匕首全是防身,因为即使严绝受了伤,凭她武功还是杀不了他。
她轻轻走出来。
一片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严绝靠着一侧的墙壁。那么好,古棠儿也走向另一侧的墙壁靠着。
四周格外寂静,棠儿可以听到严绝的呼吸。
“你怎么看我这个人?”沉默半晌,严绝忽然这么问。
棠儿心中一动,他怎么忽然对自己说这个?
但还是回答:“对别人狠,对自己人不忍心狠。”
“怎么说?”
“你让古凛杀他妹,又用最恶毒的方式杀害欧阳远。对别人还不狠吗?但是,你自己弟被抓回来时,你却用尽方法让他逃脱那凌迟。”棠儿不屑一笑:“你这人,够招人恨的。”
“难道你的手足要惨死,你能不阻拦?”
“我当然阻拦。但是,我不懂,你为什么对别人那么狠呢?”
严绝在死寂黑暗中默然。
又是良久,他的声音才幽幽响起:“我的父亲,被当今狗皇上凌迟处死。我亲眼目睹凌迟过程,看到过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死后,我和我弟被流放到这里,是主上带兵过来,砸烂我们手脚镣铐,带我们离开,让我们当谋士当将军。”
棠儿疑惑:韦巍为何救罪犯之子?
“所以,你受了刺激,当自己手上有生杀予夺大权时,你就这般杀害别人?”
“我告诉那些平民百姓,说欧阳远是凌迟我父亲的人,大家出于仇恨将他杀死,在我眼里,就好像是他们杀死了狗皇上。我就会想,看吧,狗皇上,你做过的那些事让所有人都忌恨,所有人都忍不住给你一刀!”
棠儿眉尖隐隐一颤,嗓子眼轻笑一声。
“那你让古凛杀他妹呢?”
“那是报复韦晴。”
棠儿不说话。
严绝忽然问:“韦晴的青梅竹马死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棠儿无声地冷笑:“你还在试探我啊?我早恨透他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暗杀过我,我怎么还能喜欢他?再说,他当时那么喜欢那个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早烦他了!”
严绝又是默然片刻。
“你是觉得我的生命里都是仇恨吗?”
棠儿没有回答。
他声音泛着寒意:“我十二岁被流放,十七那年被主上救下。在边陲当劳苦犯人这五年时间里,我经历了非人折磨,我弟也是。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脏活重活全包,吃别人剩的,动辄遭受打骂。而有些犯人带钱过来,把那狱卒全部打点明白,就不用受罪。我早想明白了,这世上的所有人,不过都是欺软怕硬,口蜜腹剑,阳奉阴违之人!所谓好人,不过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维护他们自己团队的利益,当利益被触犯,就暴露嘴脸,用狠毒手段打压回去。还没那些贴着坏人标签的人光明磊落!我不屑于当好人,我只想当一个为所欲为想报仇就报仇想杀谁就杀谁的坏人!”
棠儿听了,半晌无言。
观音像亦在静静聆听。
“你,你怎么和我说这些?”她问。
忽然想到,他还能和谁说?
严绝的呼吸忽然加重。
“我……”
他顿了一下。
“算了,不说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沙沙地,缓缓地。
庙内重归死寂。
她知道,他走了。
她呆呆地,思绪却汹涌澎湃。
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束钢丝团儿。
良久,古棠儿脸上浮现一丝冷笑。
“你以为你和我说这些,我就不杀你了吗?”
三日后的黄昏,绯红天光薄薄晕染,掠影的几只飞鸿都仿佛着了色泽。
韦巍好整以暇地与魏清流、张策两位谋士在凉亭吹风,一下人禀报:“主上,一人说是张守原部下,前来投靠。”
韦巍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道:“带进来。”
衣衫褴褛的少年缓缓地走到韦巍跟前,垂着眼皮,瘦削身子跪下。
“你叫什么?”
“宁换。”
“抬起头来。”
宁换抬起头,青白面皮,染上风霜,唇角干裂,一双大眼却叫人过目难忘。
如火炯炯,如霜寒寒,上苍点睛。
“你为何投奔于我?”
“兄长被张守处死。”
“为何?”
“他作为发俸使,私自克扣钱银。”
有问必答,绝不拖沓,韦巍心中生了好感。
“你觉得他做得对吗?”韦巍又问。
“不对,该死。”
“那你又是如何看待张守的?”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韦巍神情发生了一丝变化。他问道:“宁换,看你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在张守那儿干什么?”
“养马。”
韦巍哂笑一声,道:“那你如何会认为我这里能收留你?难道我缺一个养马的?”
他转过身去,不屑地摇摇头,身后少年忽然也哂笑一声:“那你如何会认为我这里能收留你?难道我缺一个养马的?”
韦巍猛然抬头,目光与两位谋士错愕震惊的目光撞个天翻。
他转过身,问道:“刚才,是你重复的?”
“正是。”
“你是口技师?”
“正是。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自然或人为响动,这世上存在的所有声音,只要我听过,没有学不出来的。”少年面无表情恭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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