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的天子脚下长安。
浓春，长安素来回暖较迟，所以还有刚刚知觉春意的杨柳树放出绵绵树絮。
晨曦自林叶间流泻，染得地面一片斑驳。
一身素布衣裳的古棠儿趴在窗棂边，灵巧的星子眸愉快地望着长街上络绎不绝之景，唇角浅弯，白皙面庞上眉宇如舒风朗月。
“娘，哥还没起，我去瞧瞧他去啊？”她的声音若环佩相撞。
古母从破旧厨房里走出，皱眉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起，不想去砍柴了？”
“歇一天也无妨！哥也够累了。我去他屋里瞧瞧！”
熹微光晕投在古凛棱角分明的瘦削面孔上，床上的被子密密麻麻缝了很多补丁。
他蜷着身子，仍然睡着。
棠儿有些窝心，凑上前去，一摸额头，竟然滚烫。
她吃一惊，没有知会母亲，打了水浸湿毛巾，覆在哥哥额上。
一凉，倒把古凛惊醒。他望了望日头，迅速地爬了起来，沙哑的声音有些焦急：“这么晚了，我得走了。”
棠儿一把将他按住：“你不许去，都发烧这么烫了，还要逞强吗！”
“我一天不砍柴，家里就少了一天的收入，三餐说不定就要减为两餐，这怎么行？”
棠儿望着哥哥一笑，极尽温柔：“爹已经去卖我和娘绣出来的手帕了，你歇一天也无妨。”
古凛顿时凝了眉头，动作极其熟练，似乎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蹙眉：“不成，爹天天都去，我也一天都不能少。”说话间已经挣开了妹妹，利落穿好了衣服。
棠儿望着简陋破旧的居处叹一口气。
她随着哥哥出屋，嚷了一句哥发烧了，古母虽然心疼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阻止他出门。
棠儿给着急的古凛怀里塞了几个热窝头才放他走。
片刻后，她就拿起针线，开始缝制手帕。他们全家靠着卖手帕和柴禾度日，三餐不保。
棠儿今天心情尚属不错，念头一转，便往绣布上缝一位骑马将军。
“娘，哥哥二十三了，该成家了。”
“哼，难道我不比你清楚？可是像咱家这个条件，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古母也在旁拿起未完刺绣。
“哥哥心里有个意中人，叫上官畅如！”棠儿望着母亲。
“什么？”古母诧异得都无法嘲笑了，“那上官畅如是礼部官员的女儿！古凛发什么疯啊！”
“那又怎么？我可是偷偷见过畅如和我哥说过很多次话，两人都蜜糖似的笑。我问他怎么认识的，他说有一回上山砍柴时看到畅如和女伴玩耍，帮她们捡了挂在枝头上的毽子。”
“等他今晚回来，我可得告诉他少和上官姑娘来往，那上官英可惹不得，让他知道古凛和他姑娘好，非把古凛拆了不可！”
棠儿歪嘴：“上官英最疼女儿，爱屋及乌！”
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轻声道：“娘，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不止哥一个人喜欢畅如呢。”
“还有谁？”聊起八卦古母还是感兴趣的。
“我师傅。”
“你师傅都四十岁了，喜欢人家？”
“四十岁怎么了，我师傅人长得英俊，还会武功，有一副侠义心肠，又把我的武功教的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喜欢畅如了？”
“但他家里仨孩子啊，虽然靠教武功混些营生，到底家境不好，更何况他的学生里还有一些是你这种一点儿钱都交不出来的。”古母用眼角瞥了棠儿一眼。
“我和师傅那是投缘，所以他才愿意不收钱教我，其他学生还都交一些钱的。”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非嚷嚷着学武功，我才不会拉着脸求人家呢。”
“当年……”
“是！当年那个男孩教了你一些招式，所以你从此喜欢学武了。这番话你都唠叨了八千遍了！”古母冷冷道。
棠儿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绣布上骑马将帅快绣好了，这是她绣得最认真也是最慢的一次。棠儿仔细透过窗棂投进来的光晕凝视着他，心中忽然一阵怅惘。
“绣的是他？”母亲望了一眼绣布，轻声道。
“遇到他时，我十岁，他十四岁，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他的容貌早已经大改，就算是再见到他，想必我也认不出他了。”
又呢喃：“他曾经说将来要当将军，保家卫国，当大唐朝廷的前锋，所以我才绣出一个骑马的将帅。却也不知他有没有成功，现在成为了将军没有，此时此刻，又在干什么。”
古母摇头：“我保证，他不可能成功！毫无背景，资历又浅！”
“他还说，当了将领之后要来到长安接我，娶我当娘子。”棠儿一双大眼望着母亲。
“还记着呢？你可逗死我了！说你笨，你有时候聪明得可怕；说你聪明，还老蹦蠢话！那也行，你就等着他吧，再等几年你就死心了。”
棠儿绣完最后一点，绞断线头，把手帕放在袖中，笑道：“这块手帕我自己留着！”
外边忽然传来阵阵吆喝，棠儿扑在窗户边一瞧，不少人都向同一个地方涌。
棠儿兴奋地跑出去拉了一个人问：“大娘，前边怎么了？”
“今天那礼部官员的女儿上官畅如要比武招亲了，我得去看看热闹。”
“啊？”棠儿和出来的古母一同吃一惊。
棠儿立马激动地来回走：“怎么办，哥走了，哥现在肯定不知在哪个山头上呢！”
“你激动什么，人家是比武招亲，你哥哥半点武功都不会，畅如弄这么一出，就代表她一定不喜欢你哥！”
“非也非也！”棠儿叫道，“畅如这么做正代表她喜欢哥！”
“怎么说？”
“畅如会武功这个咱们是知道的，她爹喜欢练功，她家也有武师，可以说这长街上没有几个人能打过她的！但是她不会不知道哥不会武功，她可以打败所有求亲的人，然后输给不会武功的我哥！”
“你在这儿乱分析什么啊！”
“我绝对不是乱分析！现在我是追不上我哥了，那我就化妆成我哥，然后赢了畅如，就可以让他俩成亲了！”
古母叫道：“我可不给你化啊！我早忘了那易容术了！”
原来古母少时住村庄，有段时候一个跛脚疯子出现，无偿传授易容术，很多孩子都学会了。她家境贫寒，后来不得不以此为生，主要也就是在市镇上给人易容，倒也没有惹出祸事。
易容术是江湖门派流传不广的一门技艺，通过这种方式流传到普通百姓这里，倒也稀奇。
棠儿拉着母亲手臂摇了摇：“娘，成败在此一举了，为了我哥的幸福，你必须给我易容啊！你从小学了一手易容术，还教给了我哥。我哥现在都没忘，你还能忘？娘，答应了我这一回，这是促成我哥和畅如的良缘啊！”
古母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看到时候畅如不喜欢你哥，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片刻，一个萧萧素素，清朗无双的古凛出现在铜镜里。
“没想到，我扮上男装，竟然这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棠儿不由得冲母亲竖起大拇指。
艳朗朗的大太阳今天格外给面子，棠儿远远瞧见一个偌大比武台子，台子上方挂着一条鲜红的大横幅，上边写着“比武招亲”。
台下已有无数百姓涌过来观看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
棠儿望着一身巾帼武装打扮的畅如站在台上，不由得为她能够自降身份想出这样一个办法而由衷敬佩。
可是，畅如不会不告诉哥比武招亲这件事，但哥为何若无其事地还去上山砍柴？她思虑半晌，随即明白，不禁心疼哥哥。
他是太自卑，在暗自拒绝畅如的提议呢！
主持比武招亲的是上官家的管家。棠儿发现了畅如往台下积极寻找的目光，她往前冲了一冲，踮起了脚尽量把自己的脑袋露出来，果然，当两人目光相接之时，畅如那眼里的柔情蜜意霎时涌出。
棠儿高兴地一笑，顿时觉得自己宛如英雄好汉，此番必须娶得佳人！
你们这帮人想娶到我的畅如姐，还得再等下辈子！棠儿得意地向人群一望，忽然吃了一惊。
自己的师傅戎灼也在！
那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分外显眼，棠儿这么一凝视，她师傅正好看到了她。
棠儿微微点头，报以一笑。
戎灼面有疑虑，却也点头笑了一笑。
“师傅肯定奇怪我哥不会武功怎么也来比武！唉，如果师傅在，那我怎么赢了他？”棠儿蹙了眉头，更像古凛，又哀怨地望了师傅一眼。
“各位安静一下，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姑娘这是要比武招亲。姑娘是礼部官员上官英的长女，年方十九，因姑娘喜好练武，想择一位会武贤郎成家，我们老爷爱护女儿，一切顺遂姑娘心意，便设下这么一场比武招亲。规则就是，弱冠以上的男子，独自上台来比试，若能赢了我们姑娘的，则成为我们上官家的贵婿。”
畅如一身利落打扮，袖口裤脚都收紧了，她以眼神示意棠儿，让她赶紧上台。棠儿也想，不如此刻自己上台立刻打败畅如，师傅也就没有机会了。还没抬脚，不料就是刚才耽搁犹豫这么一下，戎灼已经腾空飞上了台子。
在一片轰烈的叫好声里，畅如和棠儿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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