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左丞相,兴建长安城一事,臣与众大臣商议,认为此事迫在眉睫,”
我在下人的服侍下,轻轻地移步大殿屏风之后。普六茹坚命人在此处给我安排了一个软榻,上面铺了厚厚的棉絮与软枕,还有一瓶暖炉,看着着实厚实。
我心下暖暖,悄然坐下。
普六茹坚虽未登基,然而已然坐上了龙椅。如今大殿之上,他一人已然如皇帝一般高高在上,听高熲上禀。
我与普六茹坚商议过新城之事,他颇为认同。随后,便就在偏殿召见了高熲、李德林、杨惠等人商议此事。
看来今日,便就提上日程,在朝会上讨论了。
高熲禀奏道
“虽是迫在眉睫,然而如今若是施行,怕仍有困难。其一,兴建都城并非易事,需寻专人专项而为。选址、大小、格局皆非朝夕可成。臣以拟召,广征良才为新城献策。”
高熲呈上奏折,何泉接过,恭敬的递给了普六茹坚。他打开略扫了一眼,高熲继续道
“还有,便是资金钱粮问题。三总管叛乱方才平息,如今百废待兴。所剩军需粮草虽是足够一时,然而今年大旱,各地都有饥荒。左丞相已经下旨将剩余钱粮拿出来资助贫农,因此,怕是若此时兴建都城,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普六茹坚合上奏折,垂目思忖片刻,道
“有道理。”
片刻,他微微一笑,道
“此事虽是有困难,然而只要是钱财能解决,便不是大事。此事便交予你,我给你三年时间,可行?”
“可。”
高熲行礼道,
“臣领旨。”
高熲回到自己的位置,普六茹坚一手搭在龙椅上,一手撑着身前的几案,问道
“可是还有奏折上禀?”
杨素听罢,起身上前行礼道
“回左丞相,臣有奏。”
“讲。”普六茹坚眸中闪过一丝犀利,道。
“回左丞相,不久前大理寺上奏,前齐后主之后穆邪利去大理寺报案,称京城中有宗室不满当今圣上,于府上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与太后,此乃穆邪利供状。”
杨素从怀里掏出一份绢帛呈上,继续道
“臣不敢怠慢,呈皇上旨意,奉旨搜查。此乃参与此次厌胜之人之名单。”
杨素又拿出一份奏折,道
“这些罪臣居心叵测,竟是勾结前齐余孽,意图谋害皇上,为齐后主报仇。此乃叛国之罪,按律当诛九族。”
普六茹坚接过奏折,并未打开,而是面带忧虑的问道
“此事牵扯甚广,你可是有足够证据?”
“回左丞相,臣已在各处寻到厌胜用的小人,已交于大理寺备案。穆邪利虽已畏罪自裁,然而大理寺卿趁其未亡之时,已然完成供状。此事证据确凿,请左丞相禀明皇上,早日决断。”
杨素甚是笃定,禀明道。
普六茹坚面色清冷,然而眼眸之中却是带着星星火苗。
他随手摊开奏折瞄了一眼,问道
“那……顺阳公主可是真的参与?”
“……是!”杨素看了一眼普六茹坚,深吸了口气,笃定道,
“左丞相,她犯案证据确凿,求左丞相大义灭亲,不可因一己之私而坏了法典之权威。”
普六茹坚作势沉默下来,显得为难。
他叹了口气,道
“三郎已经在殿外跪了三日,为兄者实在是不忍。可是……”
他停下了话语,用手支颐,挡住了视线。
大殿之上顿时安静下来,杨素抬头紧盯着普六茹坚,希望从中看个分明。而其余人等,则是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多言。
高熲见状,却是面露难色。他侧过头,偷瞄了一眼身后的李德林,见李德林双目炯炯的盯着杨素,却是露出了一丝焦虑。
李德林似是想上前,高熲见状立刻起身,来到杨素身旁,行礼道
“回左丞相,此事虽是谋逆之重罪。然而法不责众,更何况都是皇上的亲族。若是真按律法,怕是要牵连到皇上。因此,求左丞相开恩,免了皇亲们的死罪。”
普六茹坚一听,放下了手,抬眼看向了高熲。
他半晌不言,而是一双冷眼冰凉的瞧着高熲。高熲紧张的垂目跪着,额上冒出了点点汗珠。
而一旁的杨素见状,则是松了口气,他淡淡的看了一眼身旁的高熲,嘴边勾起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
“高使君此言差矣,”杨素见普六茹坚半晌不言,心知肚明,替他言道
“若是不严惩,怕是这些宗亲便得不到教训。若是此事反复不止,恐会引发朝政动荡,甚至动摇朝纲。这些人贼心不死,难道高使君还想再来一次三总管叛乱么?”
高熲看了一眼杨素,眸中无丝毫暖意。他似是不愿与杨素多言,而是对普六茹坚道
“臣以为,此事可从长计议,不必现在便决断,免得到时追悔莫及。”
“知法犯法,此行必诛,能有何悔?”杨素道。
“回左丞相,臣附议高使君。”杨素言毕,身后杨惠道。
“回左丞相,臣有异议。”杨惠话音方落,只见李德林却起身向前,跪在了高熲身边。
高熲见状,一双眼睛拼命的给李德林使眼色,便是要他不在多言。
我与普六茹坚皆明了,高熲出来,便是为了挡住李德林,不要他议论此事。
然而事与愿违,李德林回禀到
“臣以为,周室宗亲不可杀。”
“哦?为何?”普六茹坚听到李德林如此说,眸中阴凉,声音冷冽的问道。
“周室乃是皇上宗亲,若因冤被杀,定会将此罪名归于左丞相头上,如此便会辱了左丞相盛名。”李德林道。
“李使君此言差矣,他们涉案巫蛊,证据确凿,李使君为何还说因冤被杀?”
杨素问道。
“回左丞相,此事之目的,众人皆知,无需隐瞒。如此做,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李德林道,
“左丞相施仁政,以德视人。若是因此而大兴冤狱,恐会在百姓心中留下嗜杀的形象。此事恐不是大患,然而人心难测,多年之后此事会有何后果,无人可知。如此才不得不防,求左丞相明察。”
李德林叩头,语重心长。
然而不要说我,就连普六茹坚也未曾听进去。
半晌,他问道
“你们都是如此想的么?”
“臣以为,应当立刻将周室入狱,择日问斩。”杨素道。
“回左丞相,臣附议。”杨素言毕,身后的崔弘度上前道。
“臣附议。”梁士彦见状,也上前回禀。
鱼庆则看了高熲一眼,有些许尴尬,然而仍是向前,道
“臣附议。”
“臣附议,”“臣附议,”“臣附议,”
堂上大部分的朝臣已然看出普六茹坚的心思,附议道。
“那……高使君与杨使君呢?”普六茹坚见着如此行事,冷呀看向高熲与杨惠。
高熲环顾四周,心知如此便已无他法。
李德林看了他一眼,未曾多言,但却淡定的微微一笑,似是毫不畏惧。
高熲见状,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
“臣……无异议。”
杨惠见状,也顿时没了脾气,道
“臣附议。”
“那……李使君……何意?”普六茹坚起身,负手而立,声音中氤氲着杀气。
高熲回过头,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李德林。可是李德林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叩首到
“自古忠言逆耳,然而臣一心为国,即使是杀头,臣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等错事发生。”
普六茹坚的脸上的冷然变得越发的显得可笑,他渐渐的不再存有半分的温存。
怕是这件事犯了李德林的大忌,他竟是不给普六茹坚一点台阶下。
当着众臣的面他让普六茹坚下不来台,他虽名义上还不是皇帝,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他如今是无冕之王。这帝王之威有几人能直视,这帝王之怒,又有几人能承受啊……
“哼!”
普六茹坚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直接转身离开。
何泉见状,只得高声唤道
“退朝!”
堂上众人皆是惊诧,又不知所措。只知李德林这回是触动了龙鳞,怕是要大难临头。
李德林淡定的起身,何泉上前对他低语了一句,便急忙随着普六茹坚离去。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是不平。
这李德林,难道是把我当初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上了?
我当初说的慷慨激昂,虽是为了天下社稷,然而也存了私心。
没成想他虽是聪慧老道,然而却如此的固执。
我眯起了眼睛,未发一声。姚期上前扶住了我,扶我走出了大殿。
“夫人,我们这是回寝殿么?”姚期问。
我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摇头。
随他一同等在了去偏殿的路上。
我站在粗大的殿柱旁,望着远方。
这当年的未央宫,如今青砖黛瓦。天边飘着飞雪,一阵阵的雾气袭来,远远的,好似山水烟雨中的画卷。
这水墨般的画里,可决计不是表面上看的那般的闲云野鹤。
我冷眼瞧着,冷笑着。这是一抹绝佳的舞台,今日我便要在此演出戏。
“夫人,暖炉您揣着。”我有些发抖,这身子越发的弱,没有多大的精神。姚期上前,递给我了一个暖炉。
我微微一笑,接过,道
“好孩子。”
“昭玄兄,你看如今这事该如何是好?”远处传来杨惠急切的声音,高熲未曾言语,却听到杨素道
“今日李兄是犯了大忌了,你看看,左丞相的那双眼睛,便是想要活剐了你啊!”
“呵呵,”李德林轻笑着,道
“臣只是尽忠罢了,若是不说,怕是我更会活不过今日。”
杨素翻了个白眼,冷笑不语。
“我也觉得这事儿做的狠了点儿,但是也不是说不能接受对吧?”身后的鱼庆则说着,拿胳膊肘戳了戳跟在一旁的贺若弼。
贺若弼面色暗淡,谨言慎行,笑了笑不敢多言。
“你们少说几句,”一群朝臣一言一语,倒是有些七嘴八舌。高熲心生厌烦,低声斥责了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李德林说
“一会儿见了左丞相,你不要多言。我去求情,想必左丞相定会给我个面子。”
“高兄对在下的情谊,在下心领。只是,此事不关高兄的事,高兄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李德林道。
“你这是有了法子么?”高熲问道。
李德林未答,而是微微一笑,显得高深莫测。
他继续前行,留其余人在身后。
高熲似是不明了他的意思,而听到这墙根的我却心下寒凉。这李德林城府足够的深,竟是能猜出我的心思……
不得不防!
高熲跟上来,一群人拐过拐角,看到了等在这里的我。
他们略带一惊,立刻回过身,集体行礼道
“臣见过隋王妃。”
我看着天边的乌云,未曾回身,轻言道
“不必多礼。”
众人起身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抬起手,轻轻的接过飘零的雪花,凑到面前。却还未曾看到那美妙的雪花,却已经化成了水。
我略带失落,叹了口气,道
“跪下。”
身后众人对我的命令倍感疑惑,只有李德林面色淡然的上前,跪了下来。
“你可知罪?”
我的声音悠远,却是未曾有丝毫的人情味。
“臣不知。”身后的李德林毫不惧怕,淡淡道。
“那你倒是给我论论,这人为什么杀不得?”我冷哼一声,问道。
“臣已然在朝堂之上言之,相信夫人都听到了。”李德林说。
“呵?你倒是心中清明啊……”我冷笑着回过身,挑着眉毛问道,
“那我再问你,你救他们,此乃王道还是霸道?”
“心存仁念,以德报怨,此乃王道。”李德林道。
“好!那我再问你,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国战俘二十五万,此乃王道还是霸道?”我一双眼睛犀利的盯着他,射出了渗人的光。
李德林抬起头,对上我的眸子,道
“此乃逆天之举,因此才会引后世唾弃。”
“逆天之举?哈哈哈哈哈……”我弯下身子盯着他,爆发出了一阵笑意,
“李使君啊李使君,你心中皆是清明,可是嘴上却说着掉脑袋的话。你是读书毒傻了么?!”
我一甩袖子,怒吼一声,斥道
“你明知你嘴里说的都是些鬼话,为何还要说?为何还要去惹怒左丞相?!”
“为人,便要有些底线,更何况为臣?夫人曾告诫臣,心中要有江山社稷。臣便深知,此次,不可再退。”李德林道。
我听罢心中火起,眯着眼睛盯着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却是更加的渗人,更加的恐怖。
“你想让我说给你听么?”我笑着,幽幽的说道
“我从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所以实话实说。你想的没错,那案子本就是为了寻个由头,便就是为了除掉周室。怎的,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告诉你,历朝历代,没有人会饶过前朝宗室。当年秦王扫六合,多么威风霸道。六国延绵数百年,转瞬间便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可是,纵使杀伐百万,可他却最终留下了六国王室。结果呢?你告我,结果是什么?!”
我怒目圆睁,抬高声音怒斥道
“结果便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倒是告诉我一个解决的办法,若是留下他们,你能保证有一天他们不会复仇?不会造反么?!”
“只要皇帝贤明,百姓安居乐业……”
“你给我闭嘴!”未等他说完,我便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
“这些话,你自己信么?!”
我走上前,冷笑着叹到
“李德林啊李德林,你背着这大才的名声,做的怎的也是这伪君子才会做的窝囊事?!我问你,长平之战那四十五万冤魂亏不亏,你说冤枉。我告诉你,他们死的一点都不冤!以二十五万壮年之性命,扫清一统天下之障碍,我告诉你,值了!太值了!明知他们不可能真心归谁与你,明知若是放虎归山,便就要用更多的国力,跟多人的性命去杀人,谁会有这么傻,放这些人回去?”
“你今日在这里道貌岸然的为那些忝居高位的人伸张着正义,然而便就在不久前,眼睁睁的看着左丞相下旨坑杀尉迟迥二十万兵将却无动于衷。你告诉我,你这是按得什么心思?在你眼里,这些王公贵族的命便是命,那些百姓的命便不值一提,不值得您那一双金贵的膝盖为他们而弯么?!”
李德林看着我,未曾辩驳,却也不发一言。
“你的这份仁义道德,在本朝就给我收起来。我知晓你大才,然而我朝不需要虚伪的人。左丞相治下的天下,也不需要这等伪善之人!”
“我告诉你,他们的命是用来祭拜这天地上祖,没有变革是不流血的!就算老天也不能说什么!若是你不服,我便送你上天去,你好好去问问他们,何为王道,何又为霸道!王霸之术,可是能分而治之?!这百业兴旺的天下,可是你在这里做着仁善的大梦便可创造的?!”
我一手指着苍穹,扬声怒斥道
“我还要告诉你,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太平盛世,只是我们这些人将所有杀戮挡在了国门之外,将所有的阴谋埋在了阴影之下罢了!”
“夫人息怒,李使君只是心存仁念。夫人一片慷慨之词,相信李使君已经记在了心里,”高熲见状,立刻上前跪了下来,道
“臣这便随李使君一同去偏殿请罪。”
李德林的眼中不再存淡然,而是一股子严肃。他垂目不言,未曾抢话。
“不说话?面服心不服。”我冷笑着,重新转过身,望着白雪飘飘,道
“雪如此纯净,然而大雪之下,仍是泥泞的脚印。你披一层雪盖又有何意义?一脚下去,踩着的,仍是沾满污泥,坑洼不平的青砖地。”
李德林随我望向大殿前的广场,站了起来。
何泉从偏殿方向而来,见众臣皆在此处,而我这面露寒意,不发一语。
他小心的上前回禀到
“回夫人,左丞相召李使君前去偏殿议事。”
我眯着眼睛,看着簌簌而落的雪花,摆了摆手。
众臣见状,对我行礼告退。
李德林未曾言语,半晌,重新跪下,对我醒了一叩首,才起身离开。
众人走远了,姚期上前扶住我,道
“夫人身子弱,还是不要站的久了,姚期扶夫人回去吧?”
我迷恋着皑皑飘雪,抬起手,重新接过一片。这次我的手冰凉,凑到眼前,雪花竟是没有化,那完美的六边形让我感叹着大自然的神奇,也感叹着雪花的坚强。
“姚期,你喜欢下雪么?”我问。
“不喜欢,”他摇摇头道
“下雪太冷了。”
我微微一笑,道
“可是我着实是喜欢这雪呢。”
“为何呀?”姚期问。
“雪是什么?”我问道,
“雪是凝固了的水。水始于无形,然而只要足够的冷,便能结成如此美丽的花。”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姚期不甚明了,挠了挠头。
我笑着拉起他的手,道
“走吧。”
姚期点了点头,随我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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