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已到弥留之际,薛雍心神一驰,顿时魂魄飘散,仿佛置身于浑沌之中,胸口的痛楚消失了,忽然间,一股热流逆行而上,他顿时只觉满口满鼻咸热,血腥呛人。
眼前时而是无边暗夜,时而又是白光一片,他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却能感觉到有人拖着他不知要去向哪里。
也许见他快要死了,趁着尸身还没发臭扔到乱葬岗去,也许……他清醒不到片刻,又陷入昏迷之中。
就这样似梦又醒的,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晨昏已过,又或者瞬息之间,脚步声停了,他被平躺着放下,周围寂静的不闻半点声音。
仿佛寥寥永夜,再听不见一声人语。
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业已入土了吗?
甚好。
只是不知赏他一副薄棺为他料理后事的人又是谁?
卫玄琅吗。
不得而知。
他的飞卿啊,临了都没得到,这一世,白活了。
只剩最后一丝清明之时,他觉得身体好像被泡在温水之中,又有若有似无的药气丝缕进入鼻息,那药性极强,他的心神被凝聚起来,听见有人走动,有人在说话,还有一根银针刺入他的百会穴之中,痛极,他分明感到浑身冒着冷汗。
惊疑不定中,却听见一道声音,道:“竟能救过来,真是命不该绝。”
谁。
嗓音清雅低沉,他是谁?
是他救了自己吗?
丹药被灌入口中,浓浓的苦顺着舌头往下走,一时苦极痛极,薛雍在混混沌沌中哀叹,哪里是命不该绝,只怕是求死不能。
……
薛公子退烧了。
薛公子醒过来了。
薛公子能喝粥了。
每隔几日,薛雍便听到照顾他的人在外头向什么人汇报,有一次他听见“萧府”二字时,好不容易清醒的神志差点又被吓回去,他怎么会在萧府,救他的那人,果然是卫玄琅?
一双正透着七分睡意的星眸隐隐怅然,猛地听见脚步声,薛雍心下懊恼,是谁又来扰他的清梦了。
利落的脚步到了他床前。
薛雍懒的睁眼,感觉到那人是背着他而立的,他动了动唇,声音嘶哑无力:“飞卿……”
世间还记得萧府的,怕只有他了吧。
卫玄琅在他的呓语中浑身颤栗,他转过身来,猛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当看到薛雍肩头白玉般的肌肤时,脸色霎地沉下去,又转身,走了。
有那么一瞬,恍惚间他以为这个人是萧延。
可他不是。
萧延的肩头有那么大一片紫红色胎记,他记得的。
肌肤剥离衣衫的覆盖时,薛雍是清醒的,他一丝气力都没有,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好在心里苦笑:
揩完油好歹把衣裳给哥哥穿好再走啊,飞卿。
这样太不体贴了你懂不懂。
……
更深夜静。
卫玄琅披上大氅从书房出来,一把抓住慕容耶:“看好薛雍,别让他出事。”
慕容耶:“……”
说好的少沾惹是非呢。
“景臻和薛九那边查清楚了吗?”
当时是谁杀的薛九,又是谁引景臻和陈洋过去的。
他的声音不重,却杀气凛然,精巧的饕餮面具泛着寒光,慕容耶头皮都麻了:“公……公子,景大人那里咱不敢查……。”
“查。”一股杀气腾起。
“……是。”
慕容耶哪里敢说别的。
卫玄琅松开他,低声吩咐:“去萧府。”
慕容耶:“……”
知道那儿藏了个美人儿,可这大半夜的过去算什么。
枯树要开花了吗。
尚未出门,卫玄琅突然道:“该祭奠一下故人了。”
慕容耶顿时一凉,果然下一刻,他便被打发去找白幡、纸钱之类的东西了。
命苦啊。
大半夜里站在萧府后花园中,只觉得阴风阵阵,隐隐中似人非人的呜咽声一片,慕容耶如丧考妣般抱着一盆纸钱,哆嗦着手点着了火。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白昼里萧瑟苍凉的楼阁水榭在冬夜里飘起点点星火,,仿佛幽冥暗处躲着的鬼魅,忽地从暗影幢幢中扑出来,伺机噬人。
慕容耶倒吸一口凉气,真损啊公子,他一个健硕的大老爷们儿都吓成这样,更别说那个病秧子薛雍容了。
指不定明朝起来就得给他收尸去,唉!
……
薛雍听觉极敏,从噩梦中转醒后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后,翻个身,拉好被子,又悠悠然睡过去了。
房顶上蹲了半天的慕容亭朝双手呵了口暖气,悄悄把挖开的砖块填上,对那边如雕塑般的卫玄琅用唇语传音:“薛公子安睡未动,看来他和萧家没什么关系。”
卫玄琅深眸微眯,没回应他。
他早该知道薛雍不是萧延。
他的萧延哥哥下河摸鱼的时候露出一身蜜色的肌肤,不像薛雍这般比女人还细致,他的萧延哥哥幼时长的英挺轩昂,哪怕长大了不识弓马也不该是个苍白的病秧子。
人死不能复生,是他太异想天开了。
一再试探,握在手中的终究还是飘渺。
“那这人……”慕容亭道。
“盯着他。”卫玄琅吩咐。
周遭的声音都淡去了,连同远处飘来的烟灰味都消弭殆尽,一切如常。
薛雍在五更天醒来一次,见没什么事,翻个身又睡过去。
晌午时分飘起雪花,午后天昏地暗,鹅毛大雪覆盖京城。
薛雍伏在床边吐出一口血来,血色鲜红,里面零星带着咳出来的细小肺片,十分骇人。
老大夫来时,他正拿着白绢的素帕在唇边擦拭:“劳您跑一趟,昨夜受了风寒,老毛病犯了。”
老大夫叹了一声,不满地看向照顾薛雍的小哥儿:“这位公子虚弱,最好换个人气旺点的地儿养着,他这个病,最忌……”
萧府这种鬼地方。
阴气沉沉的。
见薛雍朝他使眼色,老大夫不敢再乱说话,写下方子后又叮嘱几句,这才摇着头离开。
作孽呀。
这卫四公子,想不到也是个欺负人的主儿。
卫府。
清晨,木樨香初燃。
卫玄琅半夜没睡,眼下泛着淡淡青光在陪卫羡之练剑,不过十招就被叫住:“玄琅,你方才剑风犹豫,力道不精,在想什么?”
卫玄琅的剑顿在半空,而后一个白刃挑龙门将宝剑翻回手中,嗓音低哑:“爹,无事。”
卫羡之摇摇头:“玄琅,爹一向不过问你的私事,不过我这次破例问你,萧家的事,你打算放到明面上去查吗?”
早已被人遗忘的萧府这几日因薛雍的入住再次令京中大哗。
甚至茶肆中还有说书的添枝加叶在编排卫玄琅和薛雍的旷世情缘,什么萧延托梦,附身薛雍,再续旧情之类的,别说,编的差点连卫府的人都信了。
“是的,爹。”卫玄琅目光坚毅。
萧延埋在泉下十五年了。
他不想再等。
这十五年,唯梦闲人不梦君,他的萧延哥哥连在他的梦里都没出现过,大概对他失望至极了吧。
“玄琅,你真相信结篱兵还在世?”卫羡之还在摇头。
如果真有那么多滴了血誓要对简氏效忠的死士,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以何为生,军饷军需又从哪里来?
队伍要操练、接头,岂能不露一片蛛丝马迹,以他自幼带兵的经验来看,可能性不大。
多半那些人早就没了。
“敬安帝苦心经营九年的皇家暗卫,”卫羡之又道:“从他被鸩的那天起,说不定就自杀殉主了。”
敬安帝简承珏的心性他还是知晓一些的,他在位那些年身边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部挑选的是愚忠之人,他死后这些人全部跟到地下去了,由此看来,他所谓的暗卫也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而再次现身的结篱兵符,大抵是有人假托结篱之名,想翻起大风大浪吧。
不过这一切都是推测。
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
卫玄琅抬眸望向清空,默然不语。
“明日就是除夕了,你今年在京中过年,少不得要到处走走,萧家这事,先放放吧。”卫羡之温和道。
很多事情,眼下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卫玄琅:“是的,爹,还有些人,只怕没跳出来。”
绝不会只有简、陈、卫三家。
卫羡之抚剑:“薛九这个人,要查。”
晨阳之下,剑刃生辉,不愧是巨阙宝剑。
“爹放心,已派咱们的人暗里去查了。”卫玄琅见父亲盯着宝剑发呆,多问了句:“爹在想什么?”
卫羡之:“为父只是看看这把剑。”
“这把巨阙剑只能传给卫家世子,羡之,以后你若生了嫡子,就把这剑传给他……要是没有嫡子,你就带到地下吧……”
卫羡之看着儿子,又一次想起老镇国公临终之前的交待。
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把这把巨阙剑传到卫玄琅的手上,这孩子是嫡子不错,只可惜这孩子的生辰……
若不是五月初五就好了。
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不能养活。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只有他和夫人才知道的秘密来。
“爹。”卫玄琅轻唤一声。
“哦。”卫羡之定了定神道:“你先去吧,爹一会儿再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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