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破晓,透薄的金色在海天交接之处一应铺开,云如火,山色苍翠,山峰一路蜿蜒起伏,在晨光的点染之下更显温柔与陆离。
从黑龙脊背上居高望去,岐山山崖之处仿佛被一把巨斧劈开,一头是绝境之谷,断崖下风声呼啸,云腾缭绕,一头是漫山苍翠与莺歌婉转,水流潺潺,满目生机。
山门横亘在半山腰上,长长的栈道顺着山势逶迤而下,石阶被润上金色的暖芒,由上而下看去,恰如一条玉带。
黑龙越飞越低,河流上的波光与苍翠的树梢依稀可见,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山门前的一片空地上,一众身着绛紫色衣衫的道士与妖物正战得不可开交。
寒芒隐隐,剑光如水,周遭尘沙四起,高耸的银杏树瑟瑟疮痍。
仙门弟子结出巨大的法阵,半空酝起白光,妖物一头也甚是生猛,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往那白光之上撞去。撞到了此白光者,伤筋动骨有之,粉身碎骨也有之。
然而妖物实在太多,由上而下俯视看去,正如密密麻麻的幼虫挤向一个白色的卵,卵内是天枢门巍峨高雄的山门,二者交界之处,白光节节败退。
临衍大惊。不是说一群妖物集结攻打山门,怎的这一看,这哪里是“一群妖物”?
这分明是一支妖军!
“他们这是在作甚!”肖连城也从未见过这般阵仗,此一眼看去,吓得屁滚尿流。
“……看这样子似是早有预谋。这群妖物要做什么?”
临衍面色一凛,道:“无论如何先解决眼下之困。”
他又回头对越兰亭道:“你法力被封,当心被妖怪误伤。跟好我。”
黑龙朝着乌泱泱的人群俯冲而去,妖风大作,树木倏然分作两端。空地上有人极目眺望,有人人仰马翻,此黑云压顶,气势强劲,为战双方都被吓了一跳。
黑龙越飞越低,待靠近空地之时,尾巴一扫,方才密密麻麻扑向白光的妖军此事已被掀得七零八落。
“师兄!”
法阵当头一人竟是承澜。
她见了黑龙兵临城下,正自瞠目结舌,此时见了龙背上紫衣长剑的几人,仿佛见了救兵,心下一喜,法阵的白光也跟着抖了一抖。
天枢门众人皆识得其首座弟子,但这黑龙众人实在不知他又是哪里搞来的。
肖连城一马当先滑下龙背,越兰亭紧随而上,见了对面龇牙咧嘴的一群妖物,转身就跑。
承澜奇了,忙将她护到身后,她本以为此人又要祭出她那摧枯拉朽的长弓,然现下见状,此姑娘竟似毫无战力?
承澜将手一抬,众人忙又结了阵。此阵较方才更为固若金汤,而黑龙的加入令众妖物一时惴惴,连方才那不要命地冲向法阵之行都缓了几分。
局势逆转,天枢门弟子战意信心更甚,临衍一马当先,一柄剑花舞得虎虎生风。
此剑吹毛短发,此招利落孤绝,削金断玉,众人见之,无不折服。
妖物领头之人有一头极为嚣张的红发,他逆着长风与晨光,一手牵着绳,绳口环过一只巨型妖兽的口,而他站在此妖兽的背上,居高临下,冷眼观战。
妖兽狮身巨口,长了一双翅膀,翅膀一张,遮天蔽日。那人见了越兰亭,一惊,旋即笑道:“便是此人?”
此妖兽名叫丹朱,口吐火焰,其火有毒;此妖将名叫左重寒,是宗晅的旧部。
越兰亭仰头见了他,拔腿就跑。奈何丹朱居高临下,要抓她实在容易。
承澜当头一剑朝丹朱削去,妖兽被此剑一拦,旋即又被众天枢门弟子搅入阵中。左重寒冷笑一声,手一抬,一把银枪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银枪将日光折射得甚是璀璨。他猛力一掷,那枪恰朝照越兰亭而去,直直插入到她跟前的土里!
她回头直觉性地以短剑一挡,左重寒朝她脖子处抓去,兵刃交接,火花四射,原来左重寒还戴了一个银质手套,而他五指一张,每一指都是利刃!
越兰亭法力被封,一时难以招架。她左手暗暗凝了一簇水箭往他面上袭去:“你是什么人?”
左重寒信手一抓,水箭应声碎去。他死盯着越兰亭,阴鸷一笑,面露讥讽,道:“神界太子转世?”
“让开!”
临衍一把将越兰亭带入怀中,左重寒的杀招贴着他的手臂擦过。
越兰亭猝不及防,只觉一衣皂角香,香得她的头脑昏昏沉沉。
“别动。”体温一触即散,临衍旋即放开了她。他眸光一冷,便又朝左重寒攻去。
承澜见了此状,一边诧异,一边心头跑马,满目不忍直视。
另一边,许砚之颤颤巍巍爬下黑龙脊背,丹朱怒吼一声,朝黑龙猛扑了过来。
许砚之被吓得就地一滚,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正被映波掀翻在自己的跟前。那蜘蛛滚了几滚,站起身,同许砚之蓦然相对。
许砚之大脑一片空白,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摸出来便拔腿跑。跑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来之前专程带了个佛珠护体。
他回过头,却见季瑶一剑当空,将那六足大蜘蛛直直钉在了地上。
它荧绿色的汁水流了一地,甚是恶心。许砚之还没来得及躲,又见一只犬妖往季瑶身后扑过去。
“当心!”
季瑶应对得还算从容,他这一喊,一条美人蛇得了空。
那妖物尾巴一卷,便把许砚之整个人都勒得险些断了气。
肖连城见之,怒从中来,这么不中用还跟过来来作甚?
他手头不停,与那美人蛇虚晃了几招,季瑶见状也加入了战局,美人蛇被二人围攻,应对不下,吐出一口妖气。
肖连城早有准备,连退几步,周遭喊杀之声愈发猛烈,而一暮晨光,此时一看,竟带了些血色。
另一边,临衍与左重寒对峙正酣。
他一式风声鹤唳,一剑搅碎了晨光,此剑意与左重寒的银枪兵刃交接,火花四溅。高耸的银杏树被这方剑意冲得枝丫横斜,银杏叶漫天翩飞,二人缠斗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之上,迅猛如鬼魅。
临衍借沧海之神力,其剑势如行云流水,清绝孤冷,左重寒一一接下,二人一招一式,光华流转,地动山摇。
——师兄何时变得这般强横?不仅越兰亭,连承澜都暗自揣测。
左重寒也正诧异。
连一小辈弟子都有此强横狠绝的剑法,这巍巍天枢门里当真藏龙卧虎。
他此行的目的本是为牵制前山战力,众小辈弟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仓皇迎战之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从昨夜一直到现在,有战得虚脱疲惫者,也都命丧了妖魔之口。
他本已做好大捷的打算,不料有人乘黑龙从天而降,当那一马当先之人一身黑衣,颇似众妖界口中“神界太子转世”。
左重寒见之,心头狂喜,也顾不得试探练兵之举,只念着若能将此女生擒,何愁妖界不兴?
然看越兰亭怂成这般,他却又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此神界太子的魂力怎的竟弱成这般?
他不敢轻敌,心存试探之意,临衍一剑当先,就是不让他同越兰亭有更多交锋的机会。
二人一番交手,左重寒越战越急,临衍也拼尽了全力。好在沧海之剑毕竟不是凡品,即便在这样严苛的情境之中,他也尚能凭着神兵之威,同此妖将拖个些许时机。
“结阵!”
时机稍纵即逝,承澜扬手喊了一声,众弟子有条不紊,往她身后一聚,剑光如雪,汇聚成北斗之阵。
此阵是山石道人最为骄傲的创物,昔年也正因着这阵法方才将宗晅挡在天枢门前拖了三日——那时他是阵首,怀君是阵眼,怀君一身孤勇,一剑惊鸿,将宗晅之亲卫“无归”斩于剑下。
自此之后,年少的怀君一战成名,此乃后话。
此阵却不针对左重寒,而是冲着丹朱而去。阵中众人围着丹朱,小心应敌,将那张耀武找的妖物牢牢缠在原地。
黑龙见状,也加入战局,二兽相争,战局逆转,被天枢门此北斗之阵一拖,妖军之迅猛攻势缓了些许。
丹朱见黑龙,巨翼横张,一张利爪,猛地按住了黑龙的长尾,而黑龙则侧过头一口咬住那妖兽柔嫩的后颈,獠牙深陷。
二妖兽缠斗不休,结阵弟子受到波及,烟尘四散,土地龟裂。灵压波动之际,修为不稳者的耳中沁出鲜血。
一抹剑光如孤鸿一般朝丹朱砍去。援军已到,众小辈精疲力竭,长舒一口气。
原来此番妖物攻山兵分三路,一方朝断潮涯压来,一方空降后山,妖物准备周全,四面八方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门中肖卿长老坐镇长生殿,云缨松阳往断潮涯支援,怀君一剑当空,清理了后山之宵小,这才得空来到前山山门处。
他赶到山门前的时候,恰见了自己的爱徒将此北斗阵布置得有条不紊,心头一喜。
他这一喜,剑光便也更锐了几分,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他本以做好了损兵折将的准备,现下一看,众小辈虽在前山守得辛苦,却也一个个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气势汹汹的众妖将见怀君白衣白发,踏剑光而来,其剑也似雪,出手狠厉,也自惴惴。
丹朱腹背受敌,仰天一声长啸,一条巨蛇便呼啸着朝怀君扑了过来。
“咦?”他一剑挡了那巨蛇去路,回过头,只见临衍剑气如虹,正一剑往那妖将肋下削去。
这一式甚是刁钻,左重寒用的是长兵,若二人相距甚远,他横扫千军,临衍必然吃亏。
而当下临衍顶着威压,借他□□之力凌空一跳,沧海划出一道孤光。临衍此剑势距他上一次下山的时候多了那么几分洒脱味道,怀君看得既好奇而又欢喜。
“长老小心!”
肖连城低呵一声,他这才回过神,足尖一点,以长剑横在巨蛇口中。
那蛇一时合不了口,可谓十分凄惨。
——这孩子下山遇了谁?怎进步这般神速?怀君还没琢磨明白,却听许砚之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季瑶将那蜘蛛钉在地面上,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她慌慌张结印自保,奈何妖物太多,她与许砚之站的地方距北斗之阵又远了一些,一只露着獠牙的狐狸得了空,往许砚之处扑去。
腰间被他揽过的地方余温尚存,夕照如血将天地万物点染得模糊不清。
越兰亭忙丢了一簇冰箭牵制了狐狸片刻,怀君见她,脸色一黑,一剑削断了狐狸尾巴。
越兰亭目瞪口呆,连连后退,心道,这气撒得,可至于?
临衍听了许砚之叫声,一回头,□□旋即而至,妖气如密织的网,令其喘不上气。
猝不及防间,左重寒幻出一条蛇链,临衍这一走神便被他缠住了右手。
□□破空而来,临衍将长剑换到左手,闪转腾挪,然而左手腕力不比右手。
他右手被牵制得动弹不得,而此妖将眼看试探够了,已然动了生擒他的意思。
左重寒右掌幻出风雷,临衍眼看躲不过,索性以左手将长剑往空中一抛,右手借力将那银链子往回一扯。
如此剑走偏锋,他的手掌被银链子勒得“咔”地响了一声,伤了腕骨。
他顾不得剧痛,左手一拳砸在那人脸上。众人皆目瞪口呆,左重寒一掌推在临衍肩上。
沧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剑身倒影着晨光轻盈落了下来,左重寒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拳,凝着银链的妖力也松了些许。
临衍乘机将银链子换到左手,狠狠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左重寒隐隐知其打算,忽地化作一缕黑烟,试图瞬移他处。
然而他毕竟慢了须臾,这须臾也是生死两端。临衍捡起沧海,一剑横空,直插左重寒的心口。
左重寒再度现身时已在几丈开外,他的胸口汩汩冒着黑烟,险些被沧海穿胸而过。
临衍一身白衣浴血,持剑的手微微地抖。此情此景,毫无凌然之仙姿,倒如鬼差索命。
他的腕骨被其银链伤得已经麻木,血腥之气越发浓烈厚重。
莫说众妖,连天枢门众人都被此不要命的情形震慑了片刻。
临衍擦了一把脸,一抹血痕留在脸上。嗜血之意在他的血脉里奔腾叫嚣,他感到周身火热,胸口一股戾气正蓬勃欲出。
半身妖血,一腔弑杀,即便此妖血被东君以凤凰泪暂且封印在了血管之中,但临衍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再不同于平日温文与克制。见此横尸与血雾,满目萧索,薄红的天光与扬天长啸的黑龙,他只感到自己灵魂的某一块禁地正在缓缓苏醒。
临衍一步步上前,面容沉肃,如厉鬼,如阎罗。
他挺直了脊背,紧紧握拳,一面试图平息自己身体里最本能的渴念,另一面则试图平息此喧腾的怒火,哑道:“我天枢门百年门庭,岂容你等宵小放肆?”
分明是高冠束发,分明一身道袍翩然,然而这眉目间的杀气,陡然令左重寒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即便在妖界都算得上闻风丧胆的人。
“甚好,甚好。”
他将手一抬,丹朱见状,翅膀一张。双方人马不知不觉已呈对峙之势,天枢门众人以临衍为首,退至石阶之上,众妖则在平台上对众人虎视眈眈。
当首二人,临衍一人□□在手,杀气腾腾,一人手拿沧海,如嗜血的厉鬼。
“……公子栖身仙门,当真是委屈了。”
左重寒若有所指,不怀好意,盯着临衍看了半晌。
“……滚。”临衍道:“我不认识你。”
左重寒高举起□□,妖军听令,退了半步。有不退者,被那丹朱猛兽一口火喷去,顷刻便烧成了灰。
长风烈烈,丹朱长翼遮天,左重寒跳上丹朱的背,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道:“走!”
也便是这一幕,被赶来支援的洗尘山庄之人看了个里外通透。
怀君也收了剑,一抬手,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然人可听令,黑龙又怎容丹朱这般轻易便逃出生天?
它怒而长啸,一尾巴扫过,腾云驾雾就要朝那丹朱追去。丹朱也不甘就此溜之大吉,它调转狮头,愤然往黑龙身上吐了一口火。
这火也扑在了天枢门逶迤的台阶之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众天枢门弟子见之,纷纷避让。
有避让不及者,一路往台阶上头撒足狂奔,这便落了单。许砚之便是那落单之人。
天地一声长啸,只见一只姑获鸟拖着尾巴从长空里俯冲而下,直扑向许砚之而去。
肖连城忙运气回击,许砚之往石台阶上越爬越高,一簇剑光将那鸟掀下了几片羽毛。它怒而四顾,见肖连城一人持剑站在台阶正下方,周遭空空荡荡,无依无凭。
它张开宽厚的羽翼,以常人难辨的速度俯冲而下。
肖连城不料此变故,还没反映的过来,那姑获鸟便牢牢抓了他的肩膀,将之猛力提到了半空中!
“肖连城!”承澜这一嗓子,令众人皆仰头往半空中看去。
姑获鸟爱子,这一抓却不知是要把肖连城带到自己的巢穴之中或是从半空中扔下来摔死。
承澜心下着急,拼了全力织了个剑网,而肖连城只觉一阵失重,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长照当空,山河起伏,底下是结阵的众人。
他心下再惧,也不得不右手捏诀,背水一战地往那鸟爪上削去。
姑获鸟吃痛,爪子一松,将他由半空中扔了下来。
肖连城的身躯如一颗石子,撞到此剑网上缓了片刻。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只见他又砸碎了承澜的剑网,甚至都还来不及惊叫一声,便直直摔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晨光破晓,天地一片透亮,更多的天枢门弟子顺着山门鱼贯而来,众人雪衣长剑,甚是端方。
光华绝胜,满目皆诗,岐山的日升之盛从未令人失望,亦从未如当下这般殷红艳致。
此光华绵延不绝,一路从山顶往下铺开,将大江大河,山川万里皆附上了血。
一条黑龙横亘在巍峨的山门之前,白衣弟子沐血而战,烽火还未收尽。
少顷,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老者被众弟子簇拥而来,他须发皆白,步履阑珊,怒气冲冲。
白发老者见了哑口无言的众人,又见了凄凄惨惨躺着的肖连城,手一抖,忙走上前去,颤颤巍巍抚上肖连城的胳膊。
“肖连城!”
众弟子又鱼贯分开,只见肖卿长老大惊失色,连拂尘也顾不得好好拿,慌忙上前查探。
肖卿身形滚圆,神色肃穆,衣衫捶地,一脸仓皇。他既是端坐在罗汉殿之上的大喜佛,也如地府之中专程守在门边令众小辈弟子胆寒的尉迟恭。
他掌刑罚,众弟子皆怕他怕的要死,即便如此,众人从未见过他这仓皇失措。
肖连城躺在石阶下三丈之外奄奄一息。
临衍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悲戚,只觉一战一战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太过……天道无常。
“长老莫急,我们这就带师弟去云缨长老处。”
肖卿茫茫然抬起头,茫茫然四顾,见了众人,又见天枢门的广场前一地零落,有妖物的断臂也有天枢门弟子的残躯,一时怔然不语。
天光越发明媚,照彻岐山谷地,照彻山门,照得石阶上的露水被蒸发了干净。
松阳长老被承澜搀扶着站起身,颤颤巍巍指着天枢门的大门道:“你们谁知道……谁知道这妖物究竟为何而来,为何害我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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