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室和这里哪个更牢固，迪迪？”
一片带有恐慌的安静中忽然有人问自己问题，迪迪下意识回答：“这里。车厢的进舱门能承受两英担的液压，厢体也是合金。驾驶室……其实那是外接的驾驶舱，为了视野和仪表，结构上很脆。”
“维？”
“得让驾驶员他们过来。”
来不及多解释，她学乘务员按下开门键，到驾驶室把两名司机拽进车厢，反手关闭车厢与驾驶室之间的隔离门，锁定。
她本以为要在驾驶室里费点功夫，不料两名司机也内心恐慌，她自己几乎没怎么出力，两人便顺着她的拉拽退入车厢内，对话里听到的实习新人司机还有些颤抖地抱着她的手臂。
“咚咚——”
“你知道什么？外面是什么东西？那动静到底是什么东西弄的？告诉我！”
她的举动让那名原本坐在第一排的金发女人更加紧张，声音拔高到有些刺耳。
“维，你胆子太小，吓到她了。”
杰斯罗这时候似乎履行起他男友的职责，隔在北海和金发女人之间，护着她退回他们的座位，手指却不安分地轻轻划了划她的掌心，黑眼睛里隐含期待。
北海不想在小事上反驳，顺着他的话道：“小心无大错。”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忍不住分出一些，落到金发女人身上。
“哐哐哐。”
杰斯罗的父亲敲了敲舱门，试图给大家传递信心：“这扇门是铸铁的，很结实。”
话音刚落，车厢外就传来回应般的声音：“咚咚咚——”
“三次！它敲了三次！刚才都是两次，它在回应！”
“我说了根本没有什么「它」，没有生物能在超强辐射里存活超过一秒。”
“你再否认也没什么用，它都回应他了！”
“好了好了，大家冷静。”
人一旦走入牛角尖，便什么话也听不进去，金发女人双手抱头，恐慌地不停倒退：“她说她会来找我的……住手，阻止它，让它停下来。别光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不是我的错，是他先惹的祸，他让事情更糟。别盯着我看！”
众人虽然也心存恐惧，但不像她那么严重，第一反应是出言安慰，试图让她冷静，然而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想发言之下，也让车厢内变得彻底混乱不堪。
有句话叫急中生智。
在这极端的混乱中，北海忽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既然魔法师能读心，为什么会不知道摩根和夏恩的故事？就算她不肯告诉他，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利用读心去读，像他在雪夜里对她做的那样。
不妨从魔法师的角度考虑这件事。
正如雷所指出，她的记忆会因为时空旅行而混乱，越是与目标地点相关的记忆，混乱程度越高。如果魔法师想要提示她什么，就不能让她意识到那是提示，而要到了目标以后，由她自己去发现。
按这个思路续想下去，拼图碎片被拼合，她整理出一副崭新的完整画面。
假设行星阿瓦隆的那些故事都是她在这次旅行中告诉魔法师，由于魔法师处于人类状态，不能读心，自然无法得知她不想告诉他的故事。
而那被隐藏的故事是什么呢？
摩根把夏恩关在飞船里，利用阿瓦隆星的科技欺骗夏恩，让夏恩相信自己是全知全能的魔法师。
谁是摩根，谁是夏恩，飞船是什么，科技又是什么，角色分配已经很明显了，唯一的问题在于她能不能演好。
“来找我了……它来找我了，来找我了！”
车厢里，金发女人已经接近疯狂边缘，她连背部抵上车厢壁也浑然不觉，盯着天花板淹没在恐惧中。北海死死握住座椅把手，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开口。同时开始实验，在不握持希卡之石的情况下，能否调用其中的道具。
“离开那里！”
博士焦急的警告声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但为时已晚。
车外的怪物不再局限于敲击试探，而进入下一阶段。它先在车头制造出风啸般的撕扯声，紧接着开始猛烈撞击车厢。巴士大小的厢体被撞击得四下晃动，宛如在巨浪中颠簸的小船，随时有倾覆之危。更糟的是列车的电路系统也在撞击中受损，视野陷入漆黑。
未知的怪物，黑暗的空间，恐惧的尖叫。
只是短短几秒，情势就恶化成了分级惊悚片。
北海有所预料，事先就站在稳固的三角区，握紧把手，又用希卡之石的磁力吸附住箱壁，叠了一层缓冲。在她身边的人类男孩大概是想保护她，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臂，又在晃动加剧时改为箍住她的腰，将她固定在怀里。
两人进车厢后都只穿了一层单衣，身体在应激反应下心率加快，体温升高，紧贴在一起时热得发烫。两人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中不约而同产生了陌生的怪异情绪。
“大家都好吗？”
“大家怎么样，都还好吗？”
所幸剧烈的动荡并不长，一切止息之后，车厢内的人们在黑暗中相互确认安全，用备用手电筒照亮周围。
“噢，杰斯罗，维。亲爱的，快过来。”
凯恩夫人找到手电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自己孩子所在的座位，看到两人都平安无事，她松了口气，招呼两人到他们身边。
“别管我了，你看她。”
手电筒的第一束光芒在车厢中出现时，男孩就主动放开北海，带着略微迷茫的神色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随后，他恢复正常，从座椅后背的置物袋里拿出手电，对着车厢照了一圈，停在第一排的金发女人身上。
北海也在看那个金发女人。
几束手电的光芒集中在那里，将女人身边照得很清楚。一个恐怖的，向内的凹陷出现在女人身边的舱壁上，但那个方向连接着驾驶舱，理论上不该被撞击到，除非怪物进入了驾驶舱，又或者……
北海想起冲击前那阵快而尖利的撕扯声。
“驾驶舱被……扯掉了吗……”
两名司机中年龄较大的一位和她关注点相同，想法也相同，忍着恐惧打开箱板，查看车厢与驾驶舱连接的线路。参差不齐的电线头暴露在电筒光芒下，他猛地又合上了箱板，好像怪物能顺着箱板进来一样。
北海重新用意念启动希卡之石的磁力器，扫描车厢前方，如她所判断的那样，驾驶舱被整个撕扯下来，扔到距离车厢半米左右的前方，并在辐射中不断融解缩小。
乘客与三名列车员工还在争执驾驶舱是否存在，威胁是否离开，而北海已经将目光移回了最前排的金发女人身上。不仅仅是舱壁凹陷，她身边的座椅也被撕坏掀倒，露出其中的金属骨架。
事实上，由于维持着磁力器缓解冲击，列车晃动期间，她的视野一直是磁力扫描界面的淡红色，并未陷入真正的黑暗。尽管由于颠簸剧烈，无法看清车厢里的每一个细节，但她确实看到有什么暗色的，影子一样的东西撞向金发女人，然后，女人的身体便如中了魔咒，再没有动过。
“博士，你看她。”
杰斯罗的注意力也在金发女人身上，但他并未贸然靠近，而是先喊了博士。
“对了，嗯，抱歉。我们有急救包吗？”
“她为什么不转过身来？”
不等人回答，杰斯罗继续问。
车厢里最明显的异常摆在眼前，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所有手电筒的光芒汇聚到金发女人身上。较年长的那名司机努力克制恐惧，承担起责任，问乘务员：“她叫什么？”
“斯维斯基。斯凯·斯维斯基夫人（Mrs Sky Silvestry）。”
博士比他更进一步，走到金发女人旁边，蹲下来和她齐平：
“斯凯？你能听见吗？”
“你能动一下吗，斯凯？”
“已经没事了。我只想让你转过来，看我一眼？斯凯？”
北海看着博士不断尝试，维持住沉默。她在心里暗自计时，怀疑怪物是因为刚刚附体，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新身体，才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倒是一件好事，但从怪物刚才在车厢外的举动看，它显然正在经历不断尝试、自我学习的过程，拖延的时间越久，它成长得越强。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受伤了吗？”
“你受伤了吗？”
“你不用说话，我是想帮你。”
“你不用说话，我是想帮你。”
刚刚平息，尚未消退的恐惧在车厢里重新蔓延。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地看向名为斯凯的金发女人，她不再背对众人，而是把头转向了博士，蓝眼睛盯着他，复述他说的每一句话。
车厢里的每个乘客都听过她说话，心里觉得她过于歇斯底里，希望她能冷静一点，但当她真的冷却下来，用毫无感情的平静声音说话，反倒比之前最疯狂的时候都更让人害怕。
“她为什么这么做？”
不敢靠近，隔着两排座位距离观察她的霍布斯教授问身边的人。
下一秒，本来在盯博士的金发女人就将她的蓝眼睛转向霍布斯，重复：“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疯了。”
“她疯了。”
“我说了，停下！ ”
“我说了，停下。”
每个人都知道不应该再让她说话，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倾诉恐慌、交流看法的欲望，你一言我一语地让气氛走向崩盘。
没有一句话被遗漏。哪怕几个人同时说话，声音夹杂交叠，斯凯也能一一重复，甚至延迟越来越短，不等他们说完就能重复。
“她不可能重复这么多。”
“她不可能重复这么多。”
“快让她闭嘴，她快把我弄疯了。”
“快让她闭嘴，她快把我弄疯了。”
时机还不是最好。
但裂口一旦产生，就算弥合也会留下伤痕，北海决定冒险。
“砰——”
她握拳打上身侧车厢，厚重金属上出现了一片下凹。
那是迪迪告诉过众人，能承受两英担液压的进舱门。列车工作人员都很清楚，乘客们也都看杰斯罗的父亲敲击鉴定过，是铸铁的大门。刚刚还嘈杂不堪的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一会儿，才由杰斯罗不确定地出声：“……维？”
北海自身其实是没有这种力气的。她在众人快被斯凯逼疯时，对舱门用了时间静止器，静止器能固定住物体，也会让固定期间施加到物体上的力不断重叠，直到静止器失效的瞬间，一次性全部作用到物体上。
排除可能了解真相的博士，对不知情的众人而言，是演出效果极佳的威慑。
“我不想使用暴力，所以希望大家配合。首先，博士，你觉得她在做什么？”
相比所有人都在说话的混乱氛围，一人高压下的安静似乎更高效。
类似的想法逐渐浮现在每个人心中，他们不愿意先打破沉默，把目光投向了被提问的博士。
博士望望她，又望望众人：“嗯……我想她先是重复，然后逐渐追上，我觉得我们越说，她学得越快。”
斯凯几乎与他同时说出这段话，这让他本来客观的话语染上悚然气氛。
他停了停，等那种悚然感稍稍减退，将声音放轻一点继续道：“保持安静是对的，因为如果她在复制我们，也许最终阶段就是变成我们。谁都不想这样，所以我们最好别再加速她学。”
他配合了。
北海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表面上却露出了魔法师那种自信到傲慢的神情，右手微微抬起，用磁力控制第一排座椅的金属骨架弯曲变形，隔着半臂距离束缚在金发女人两侧。
她没法操作的更精确，压弯金属条已经是极限，但在众人看来，金属是在她的虚握下扭曲变形，听从她的心意扎成牢笼，那不是人类所具备的能力。
“维……你不可能……你不能因为你叫薇薇安（Vivian），就要告诉我你其实是魔女（Witch）吧？那都是创作，不是吗？”
“谢谢你的解说，杰斯罗。不过请保持安静，我的破例只有一次。”
原来她这个身份的全名是薇薇安吗？
作为囚禁怪物的角色，取这个名字真是有点恶趣。
北海在心里吐槽，倒也确定她的定位没错。薇薇安和摩根一样，是亚瑟王传奇里的魔女，魔法师果然在暗示她要在飞船里把怪物困起来，她手中也应该有能克制怪物的道具，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样。
“下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换成这条航线，乔司机？”
斯凯还在重复，但带给众人的恐惧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他们把更多注意力转移给似乎能控制住局面的北海。
本该作为负责人的乔也没抗拒地回答她，只是用的语言尽可能简短，避免给斯凯更多学习样本：“因为冬巫峡谷发生钻石滑坡，啊。”
冬巫峡谷。
Winter Witch Canyon.
这个人类所定的地名竟和北海所用的名字来源于同一体系。此情此景下，没有人再认为这是普通巧合。
“峡谷滑坡，列车绕道，怪物出现。我认为这其中存在因果关系。”
博士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怪物来自峡谷？”
他是车厢里唯一知道北海只是人类的一员，头脑之聪明也在人类之上。
北海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他便会意地装作被控制住声音的样子，嘴唇在动但发不出声。
再没有人胡乱插话，只有被她点到名的人才敢开口回答。至此，人类这边的局势算控制住。
“冬巫峡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霍布斯教授？”
“呃，我想是因为午夜星遍地都是高温辐射，但那片峡谷却很寒冷。”
不等北海说话，博士已经明白了。
他总算记得要把戏演全，没有开口，而是跑到车尾提了两桶水，泼到斯凯身上。
北海发现他泼的时候非常小心，不是身体全部泼遍，而是重点泼了一部分。她原本有点担心将斯凯冰冻会导致她的身体死亡——虽然她也不确定斯凯现在还算活着吗——不过既然博士这么做了，那么短时间的冰冻应该没问题，她放心地使用制冰器，把泼上去的水凝结成冰。
附身在斯凯里的怪物似乎也明白自己要被困回寒冷，没有复述霍布斯教授的那句话，反而从蓝眼睛里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
有人在担心被冰冻的斯凯，有人为怪物的眼泪目露同情，也有人为怪物即将被控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打破安静。
北海心中陡然想起《三体》里的一句名言：“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不知为何，她心里毫无事件解决的释然，反而沉甸甸的。
可惜也没有时间让她多体味这种心情，她看看周围，定下心神，继续用魔女那种轻松快乐的语气道：“好啦，接下来我要让这辆车和救援车会合，把你们放到救援车上，然后再用这辆车押着它，把它关回冬巫峡谷。”
驾驶舱已经没了，但希卡之石能下载列车里存储的地图并标注定位，救援车因为含有金属部件，可以被磁力器扫描到，对接也不是问题。
“薇薇安司机已上机，全程预计用时六分钟。”她模仿乔司机发车时的播报，“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请抓好扶手，就像人们过去常说的那样，发车啦。”
最后的最后，在时间静止器施加的粗暴快速滑行中，只有一根细小的刺卡在她心里，让她觉得还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到底有什么事是她没考虑到的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