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拱门掩藏在蔓藤之中,黄铜大锁,门轴生锈,应是有一阵子没人住了。杜泉好不容易挤进来,就看到三间正房,三间南屋,不大院子,杂草丛生,但是对于杜泉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了,能有一屋遮风挡雨她就满足。

    正屋是打通的两间屋子,有人住过的痕迹,锁子有些生锈,她废了好半天劲儿才打开,摸索着打开灯,水晶灯相继明亮起来,屋子里顿时亮晃晃的。

    家具上都蒙着白布,上好的红木家具,洋钟,沙发,席梦思床,格子纹的地毯,书桌和木椅,里屋立着一排浅色木衣柜,里头有淡淡香水味,原先应该住着女人。

    客厅后墙是一排书架却一本书都没,落着厚厚的灰,看着最少有半年没人住了,屋子里有股陈旧的味道却让人安心。另一间屋子可以洗澡,她试了试还有热水。

    本以为她会被扔在什么柴房猪圈里的,没想到是这么好的屋子。跌跌撞撞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住到这么大的院子里。

    她把自己那个破烂包搁在地上左右看了看,撸起袖子就拿了抹布打扫,两个小时后已经整洁干净,她把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处理干净,就拿着陈璜给的衣服去洗澡。

    这个洗澡间不大,就能站一个人,动作不能太大否则就会杵到墙上。

    不过杜泉已经很知足了,至少这里清净,不用像以前那样,和弄堂里的人抢着洗,每次过去就剩下冷水了。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杜泉回了自己屋子打开那绸缎包裹,是银九拨给她的衣服,从睡衣到外衣都有,睡衣是蚕丝材质,穿在身上很软,外衣是淡蓝色的绸缎旗袍,半袖立领,尺码偏大,她穿上都显不出腰身,领口一圈绣花,银线盘口,就连里衣都是雪白雪白的面布做成。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竟如此精巧,细密的针脚,精美的纹样,她不舍得摸了摸又叠在床头。

    她饿得厉害,从包里拿出半个面包就着热水吃完就躺下了。她确实累了,身体累,心也累,她把身体蜷缩起来用棉被裹紧,舒服的叹了口气。

    被子好暖和,蓬松柔软,贴在皮肤上别提多舒服了,她将被子抱在胸口,这才安下心思索今天遇到的这些奇怪事。

    会吃人的镜子,活死人一般的苏红,能操纵神秘力量的银九和楼月生,还有这座建在坟场的银公馆,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诡事呢?

    苏红走时为什么说她是精挑细选的猎物,而银九分明那般厌恶她又为何会大发大发善心将她带回来,是不是她身上也有着不寻常?

    她缓缓抚上肩头,那里的鱼鳞消失了,她不懂这些,更想不通什么恶咒竟要让人身上长鳞片?

    附在苏红身上的怪物既然没死,会来找她么?这银公馆真能像楼月生说的那样……会保护她么?

    她看着灯泡,盯着里头的钨丝,思绪飘得极远,好像回到了少时美丽宁静的小渔村,人们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可是有一天忽然下起暴雨,雷点交加,天地间顿时陷入阴暗,她在岸边捡贝壳,见雨幕中出现一艘大船,从船上下来好多人,那些人行动迟缓,一身褴褛像是人偶。她吓得快速往家里跑,却见那些仿若失魂了的人跟上她进了村,一直跟着她来到家门口。

    那一天,阿婆脸色特别差,安顿她睡下后,就带着村长和几个叔叔上了山,把那些湿哒哒的人们都带走了,这一去竟足足有三个多月。

    后来,村民说那船上的人都死了,来的是艘空船,可她分明看到了很多人的……阿婆回来以后抽着旱烟袋不说话,晚上给她煮面吃,清汤面撒一些葱花,再窝两个鸡蛋,那就是最美味的了。

    再然后呢?

    她便阿婆送进溶洞,一关就是五年。

    五年啊……

    她出来就变成了结巴。

    常年漂泊下的杜泉几乎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谁知来到这阴森森的公馆却难得安心,想着想着竟睡着了。再醒来时天都亮了,惊叫一声才急急忙忙去梳洗,长辫子,新旗袍,平底黑皮鞋,虽不是多么华贵的衣衫却让杜泉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一般,旧衣裳她都洗干净叠在角落里,谁知哪天又得继续流浪了呢。

    她对着镜子练习说话,让自己说得很慢咬字清楚,今天是上班第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干活。

    阿铁和瘸猫都在沙发上睡着,见她出来就跟着出了院子,清晨的银公馆依旧散着寒气,寂静阴沉,遮天蔽日的树上连只鸟雀都没。

    她轻手轻脚的在前后走了一遍,发现所有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陈璜说不能乱开门,于是又去了昨天陈璜在的那个两层小洋楼。

    “笃笃笃”

    “请问……陈璜先生在吗?陈……”她拍着拍着门竟开了,罗馥犹豫了一下,推门走进去。这洋楼所有窗户都遮着,昏暗潮湿,屋内没有灯,用的是蜡烛,有点儿风就会晃动。

    杜泉又往里走了走,到处蒙着白布,不像有人居住的痕迹……随后他听到其中一个卧房有响动,于是壮着胆子推开门。

    “好香啊”是掺了薄荷的熏香味道,门正对着一块屏风,那边应是点了蜡烛,所以她能看到梨花木底座和绢上的画,上面绘着复杂的山川河流,画法古拙,青绿赋色,看着更像是一副地图。

    杜泉慢慢绕过去,差点惊叫出声。

    里头竟停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顶上的盖子被掀着,而陈璜……就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胸口,衣冠整齐,面容苍白,他死了?

    她吓得说不出话,紧紧捂着嘴,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阴风,墙上的符纸被吹得哗啦哗啦。杜泉转身想跑,一转头就对上一张人脸,她慌张后退,后背已经挨住了棺材板。

    “你……你……”

    “吓到你了女娃。”那脸笑着从黑暗中走出,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他身材矮小微胖,头发灰白仔仔细细梳到后面,脸上皱纹不多,眼睛小小,蒜肉鼻,下巴上长了个痦子,他不知何时就站在小泉身后,见她瞪大了眼就要吓晕过去时便笑道:“娃娃,我是这里的管家,跟我来吧。”

    “谢……谢谢老……管家。”

    她跟着管家走出那栋楼,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似乎有所感应般转身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陈璜直直的立在窗户边,一双眼正冷冷盯着她,吓得她立刻调转头小跑着跟上老管家。

    “管家……陈璜……他。”

    老管家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陈璜这孩子生来就古怪,正经屋子不住就爱睡棺材,别理他,就是……太淘气了。”

    杜泉看着那老人家的侧脸,闻言愣了愣,心道:“睡棺材……能叫淘气么?这就是……就是病啊!”可……那是陈璜,一双眼就要杀人的小魔头,她可没胆子去问。

    于是,把小阎王这个外号结结实实地安在了陈璜头上。

    老管家腿脚灵活极了,杜泉紧跟着还有些费劲,他们来到公馆的大花园里,这里种着很多花,还有果树竹林,假山石旁放着一个西洋纹饰的喷泉,大约是太久时间没用,脏得很。

    本来都是好东西,可如今这里无人打理修剪,杂草丛生,一路走过来就好似一处废园。倒是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小湖很是清澈,竟一点杂质都没有,荷叶田田,清香四溢,倒是与四周的阴沉格格不入。

    正探头打量,就见老人家停下来,慈祥地说:“娃娃,银公馆的管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清闲得很,九爷也不会刁难人,你每日只需迎接客人,打扫打扫庭院便好,尤其这染墨湖,要多多费心看管。”

    “是……”

    老管家点点头,忽然甩出一张手帕掩面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豆大的泪珠子滚下来,把杜泉吓了一跳,连忙安慰。

    “老管家,您……您别哭。”

    “娃娃,爷爷的孙女如果没死,就是你这般大,我命苦啊!”

    杜泉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不停的拍着老人家的背。

    老管家哭得老泪纵横,十分可怜,他还说:“咱们九爷可怜啊,父母兄弟都被杀死了,他五岁便开始掌家,从没开开心心的笑过。他被坏人设计着得了怪病,又被夺了大半家业,就剩下这破烂的大宅子。银氏百货靠他死撑才不至于倒闭。你看到了吧,他身子极不好,又爱逞强,整天忙碌不眠不休,他很孤单,你定要好好照顾他呀。”

    杜泉没想到表面如此强悍的银九竟这么可怜,便犹豫道:“可九爷身边……还有其他人……我能……做什么……”

    “哎,你看看这里的人,都有病啊……他们身上背着外债,都靠九爷庇护,只有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都有病这倒像是句实话,杜泉抿唇点点头,答应道:“那……我一定……尽力照顾九……”

    “好,好。”老管家说话很快,听她答应后欣慰的点点头,眯眼看向湖面,似乎又想到什么往事,好半晌才惆怅道:“九爷隔几日便会来这里赏湖,所以平日得多清扫才行。”

    杜泉连忙点头,说道:“我……我来扫。”

    “嗯,这是银公馆布局图,你记在脑子里。打扫的工具都在库房,并排三间平房,你自去找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要出趟远门,家里边靠你照料了。”

    “老管家……我什么……都不会。”她急着拉住他的袖子。

    “娃娃别怕,楼先生会帮你的。归墟堂北侧就是厨房,记得吃饭。”难得有人还挂心她吃不吃饭,杜泉感激地鞠了一躬,站起身还要再谢时,那老管家已经没了踪迹,她紧张地退了几步,喊了几声“老管家”也没人回应。

    这里到底有几个正常人啊……

    她这几日已经被这些人诡异遭遇磨炼的心性坚强,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便去寻找所谓的库房。

    等她走后,陈璜抱臂看着那老管家不屑道:“臭老头,你这么胡编乱造的污蔑九爷,他若知道非得拔了你的老毛!”

    老管家却颇有深意地笑道:“你个憨货知道什么,女娃娃看着笨拙,却最知趋利避害。她像杂草一样坚韧,却保持着一颗善良、乐观的心。这种人可不能小觑!”

    “那又如何?跟九爷有什么关系!”陈璜冷哼一声,说道:“不过是个蠢笨凡人,一看就不聪明。让她去照顾九爷,你倒不如让她去死。”

    老管家抚了抚胡子,摇头晃脑道:“我就觉得……她和着这银公馆颇有渊源,你就看着吧……终有一日……”他未说完便笑了笑,拄着拐杖往门外走去,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装神弄鬼!”陈璜看着老管家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哼一声便向库房那个方向走去。

    而杜泉这边按照记忆中的布局寻找那库房,弯弯绕绕走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排灰顶白墙的库房,那地方不远处就是陈璜那栋小楼的西北边,是她迷迷糊糊地绕了一大圈。

    库房旁侧停着六辆汽车,整整齐齐排着,被擦得黑亮,她走近后才看见陈璜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最边上那辆的车灯。

    “陈璜……我来找东……西。”她上前打招呼。

    陈璜站直身拧着眉打量了她一眼,冷淡道:“别碰我的车,否则要你好看,库房第四五个随你使用,其他的少进。”

    “哦,好。”

    她权当陈璜脑子有病,也不在意什么态度问题了。用钥匙打开四号库房,将铁锹、木桶之类的小物件放到推车里拉着去了花园。

    湖边空气凉爽能闻到莲花香,面向北侧能看到银九的那座木楼,正对着他书房的窗户。也不知银九这个时候起床了没,正想着那扇窗户便被推开,她看到银九今日穿了件银白色长衫,越发清俊孤冷,他应该也看到她了,向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杜泉大抵能猜到对方眼神,定然是鄙夷的,于是耸了耸肩,低头念叨着:“有钱就……了不起啊!那么……凶!什么二管家……其实……就是来个……下人。”她把抹布搭在肩头拎了铁锹和铁刷去清理杂草和青苔,这些苦活她早就做惯了,所以也不觉得累。

    沿湖岸种着树,一点都不晒,她饿着肚皮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把石径和石岸清理出来,杂草都被堆到了树坑里,石路被清水刷过,露出本来颜色,花园顿时清爽不少。

    “喵”、“汪”、“哗啦哗啦”杜泉从草堆里抬起头,就听见一阵扑腾声,赶紧往湖边跑去,就见那只猫蹲在阿铁背上,正玩儿的欢畅。

    杜泉惊恐的回身看了木楼一眼,见银九没在窗边,连忙扑到岸边把那两只拽起来。脏猫舔着爪子朝她叫了几声,她呵呵一笑干脆拎了猫放到木桶里用香皂狠狠洗了一遍,反正银公馆富裕,这种香皂扔了一堆。

    嗬,三桶脏水下去,黑猫变白猫。

    她拎着蔫儿了吧唧的猫,笑嘻嘻的说:“以前是……黑煤球,现在是雪……团子,叫你……肥仔吧。”

    话音一落这猫就忽然窜起扑棱了身上的水跑的没了踪迹。杜泉甩了甩手站起来,正要去歇会儿就见拱门那边过来个人。

    待人绕过来后才看清楚那是银九。

    她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规矩地打招呼:“老……老板好。”

    银九没有回应,脚步未停的走到湖边后便背着手看向湖面,杜泉在旁边等了等,见他也没什么吩咐就自顾自地又去忙碌了,花圃的那些花儿都长得乱糟糟,小树丛也层次不齐,她拎着大铁剪费力的修剪着,整个花园里都是“卡擦卡擦”的声音。

    银九就像是凝固在湖边的石台上的一条银鱼,半个钟头都没换一下姿势,杜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挺可怜,没朋友,没亲人,住在一处荒宅里,他的背影孤寂而倔强,像是在痴痴地等待什么人似的。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当初她被关在溶洞,她也曾不眠不休的向水面瞭望,祈祷阿婆出现把她带走。

    院内起了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掠过银九的身影,拂过他的发丝最后消失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如往常一样呆立的银九忽然回过神,就见身侧放了一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椅,也不知从库房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笨重而老旧。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个结巴正瞪着两只圆的不像话的眼睛看着他,大约是害怕,整个人都紧缩在一起,但她还是结结巴巴的开口,指着椅子说:“老……老板,您坐下看,站久了会……累。”

    累?

    多久没人跟他说过这个字了呢。谁会在意他累不累,巴不得榨干他的血。

    他本不屑于旁人献殷勤,但他看着那个可笑的木椅却坐了下去,大约真是累了吧。

    战战兢兢的杜泉见银九那尊贵冷漠的屁股竟真的坐下了,笑了笑便爬上石山继续拔草,正拔得高兴就听着银九说:“杜泉,你可向我问个问题。”

    杜泉抓着一把草回头看过去,就见银九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潭,像是皇帝在恩赐一个囚犯。

    她想了想,最后抿了抿唇谨慎道:“九爷,你会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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