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现在去哪？”
“去柳絮崖。”
“啊？还去那干嘛？”
“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你又要硬闯？会打草惊蛇的！”
“不硬闯怎么进去？”
“这里还有一间房，被藏起来了。”
“这是……这是个密道啊！”
“止愚，你先回京兆尹府叫人！”
“原来你当真看不到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瞎吗？”
“西戎人要炸了这里，快走！”
水下极其安静，但关于这趟冒险始末的记忆像水灌进耳朵鼻腔一般涌入了程意的脑海。冰凉的湖水将她包裹着，寒意入骨，孤苦无助，就如同她半生以来的岁月。
“难道我就这样死在这了吗？也好，反正十九年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而且我也活得很累了。但是父王、祖母和哥哥们会伤心吧，还有无依，他不知道还有几天才能回来，我的狗还没喂呢……”
她这么想着，心里既安稳又觉得酸涩，慢慢往水下沉去。
“娘，我来见你了……”
突然，程意的胳膊被人拉住，往上拽去。她忍着酸涩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公孙昭指节分明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臂，将自己从死神怀里拉出去。
“对啊，那松树精神通广大，他说过不会让我死。”程意将死的神智被救了回来，开始拨着水往上浮。
其实她已经毫无气力了，几乎还是全靠公孙昭将她带离湖底。
快要出水时，程意愈接近人间愈发恢复了理智，她突然惊觉自己当下落入水中，若是上了岸，浑身湿透被公孙昭看到就全完了。
公孙昭还紧紧拉着她往上游，程意眼见快要出水，她来不及考虑，一手挣脱着公孙昭，另一只手握紧了还没扔掉的剑向着他的方向刺去。
刺到的瞬间，公孙昭撒了手。
他脱手的瞬间，程意的手背掠过他的手心。紧接着一股红溶进水里，波及到程意的衣裳上，也染进她的心里。
水里的红色直观残忍地告诉程意，那松树精的血是红的，他是个普通人，是个经不起伤害的普通人。
程意突然讨厌手里的剑，连着讨厌起天下所有伤人的兵器来。她立马把剑丢在水里，逃一般地往上游去。
程意上了岸裹紧身上的灰色外套便跑了。她不敢回头，她怕那个红色湖会成为自己永远的梦魇。
这附近是一片树林，没有人烟，她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回家的方向。但是她没有丝毫停留，飞快地向着随便一个方向跑着，边跑边哭，直到跑到一个官道上，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来。
程意很怕，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不是怕自己杀了人。
程意不是第一次杀人，但这种歉疚的情绪乃今生第一次。公孙昭若是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又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难不成还要像往常一样叫父王遮掩一番，草草收场吗？命案可收场，她的愧疚怕是一辈子也收不起来了。
她顺着官道如失魂走尸一般摇摇晃晃地走着，就这样毫无方向地走了半日，直到下午，竟让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城门口。
程意沉着脸毫无力气地走回了王府。止愚和几个门口的小厮看到她立刻喜出望外地围过来，止愚激动地语带哭腔道：
“四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府里已经从昨晚找您找到现在了，吓死小的了。”他说着用手抚着胸口像是安抚自己又像在安抚程意，说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又对一个小厮嘱咐道：“去告诉金护卫，说四公子回来了，别找了。”
止愚笑着问程意道：“公子，看您这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破了，要不先沐浴？哎，不对！您折腾了这一天一夜累了吧，想吃点什么？”
程意也不看他，仍旧面无表情，眼神涣散，眼瞳一动不动，只是摇了摇头便往房里走去。
止愚看出她有些问题，疑惑地挠了挠头追上她试探地问：“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正问着，金顽便风风火火地跑进府门，走到程意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看她安然无恙，面露喜色。
他放心地说：“公子，您没受伤就好，城外鹿归镇的那户爆炸的动静可不小，吓死属下了。要是再找不着您，让王爷知道了，我们几个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叫属下去就好，您可别再以身犯险了。”
金顽完全没看出程意的异样，嘱咐完之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您不知道您没在的这一天一夜发生了多少事。发现柳絮崖的地道后，震惊了整个临安城。陛下得知后，刑部立刻发了通缉令，通缉柳藏知等一伙西戎细作。您猜怎么着，今早棘州的官兵发现柳老儿死在棘州城外的一个小驿站里，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就是这个公孙小姐还是没找到……”
“别说了。”程意极小声地打断了他，依旧毫无神采地说：“我不想听。”
她说完便走回了房间关住了房门。
留下没说完话的金顽愣在原地，金顽目送她进屋之后才问止愚道：“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啊。”
止愚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从回来就是这个表情。”止愚眨眨眼猜想着：
“他会不会是怪我们没早点找到他啊？会不会罚我们？”
金顽沉思着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他这样可不像是生气，更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啥？那得是多贵重的东西才能让他这样啊？”
金顽摇摇头，看着止愚苦想的表情拍了拍他的头说：“八成是丢了魂吧。”
公孙昭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他梦到年幼的自己。那时候他的眼睛清毒后复明不久，因为内心创伤很大，便被祖父的神医好友带往临安城外的山里去做和尚。
他那时刚剃度不久，不甘寂寞逃出寺，去山里面玩。
小公孙昭在山间蹦跳着，模模糊糊地看到前面有只受伤的松鼠，他便跑过去想为它疗伤。可是当把它抱在自己怀里时，他才看清那根本不是松鼠，而是一只体型小些的黄鼠狼，那黄鼠狼反过头来冲着他的胸口便咬了一口。
“啊！”公孙昭从梦里惊醒坐起来，他动作太大了，坐起来时牵动着胸口一片剧痛，他蹙着眉捂住左胸口。血迹一点一点渗过白衣。
“公子，你醒了！”本在一旁打盹地尘非被他吵醒，看到他睁开眼，喜不自胜地回头叫道：
“二夫人，公子醒了。”
趴在远处圆桌上浅睡的二夫人和她的婢女听到尘非说话，立马快步走过来。
二夫人坐在床边激动地含着泪双手合十说：“谢祖宗保佑，谢佛祖保佑，终于醒了！小桃，快给公子端热粥过来。”
公孙昭满头是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气若游丝地说：“婶娘，我躺了多久？”
“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一直发着高烧，大夫说你过了今天再醒不了就……”婶娘滴出泪来拿手绢擦了擦，又浮出笑容道：“好在总算挺过来了。赶快躺下，当心伤口裂开。”
她扶着公孙昭慢慢躺下，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汗，看着公孙昭虚弱的脸又溢出眼泪带着哭腔说：“听尘非说，当时刑部的人找到你时，你浑身湿透，躺在湖边，血流了满地，就剩下一口气了。幸得祖宗保佑，这一剑偏了几分没刺中心脏。”
听她说“这一剑”，公孙昭即便潜意识里极不情愿想起在水里的那一刻，但那人的面孔还是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骤然疼起来。他皱着眉用手捂上胸口上的伤，眼神里溢出恨意来。
小桃端了碗粥快步进来，二夫人接过那碗粥说道：“三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清淡的，喝碗粥。你躺着就好，我喂你吃。”
公孙昭没听到一般，撑着床要起身。
二夫人连忙按着他说：“你起来干嘛？当心身上的伤。”
公孙昭提起仅有的力气拨开她，这一拨也将她手里的粥碗打掉，摔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床。
“昭儿，你要去哪？”二夫人见他要下来惊道：“你现在这样根本不能走路！”
公孙昭气如游丝地撑着床边站起来说：“我要去潞王府。”
“什么？”
他不顾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固执地瞪着前方。
“我要去问他，为何要杀我！”
二夫人和尘非吃惊地对视了一眼，一下明白了。自从公孙昭与那位程四公子来往愈加密切以来，她就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想过很多次要提醒公孙昭最好与他保持距离，但终究自己不是他的亲娘，张了几次嘴也不知如何说。
尘非上前扶着快倒下的公孙昭恨恨道：“公子，就算要报仇，也得养好身体再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公孙昭没有看他，只是用力挣脱他的手，踉跄着扶住桌边，努力地尽量大声说：“不用你们管。我自己去，若我真被他杀了，你们也不要报仇。”
尘非看着公孙昭这副样子，哭出声来道：“可是现在外面天都黑了，你又看不到路……”
公孙昭没听他说完话，便自己走出房门。
“尘非，你拦不住他的。”二夫人看着他孤注一掷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提盏灯，拿上衣裳，跟着他去吧。”
尘非提着灯跑出府门，追上公孙昭，将一件白色长袍披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后走着。
公孙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蹒跚地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久之后才走到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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